血亲----田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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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妈知道?」
「怎么可能,知道我不被我爸砍死也是被我妈砍死。」倒是少见阿霖的苦笑。「走一步算一步吧!再说再说。」
17
海树在阿霖的怀中沉默了。他的人生规划一直是要娶个家庭背景差不多的独立女性,生两个孩子,养条大狗,好好陪他们长大,绝对不要像父亲一样。他的幸福家庭图案没有消失,可是他竟然真真实实爱上了一个男人,而且在跟他交往。如果他还是爱着一个男人却跟理想的女性结婚,那是不是又重蹈了父亲的覆辙?
这段感情到底对他来说是什么呢?海树扪心自问:他这样算不算是在利用阿霖?如果打算迟早有一天要离开阿霖,那现在他是在干什么?这样沉浸在阿霖无悔的爱中是不是很过分?
不过分。海树自己回答自己。他说服自己只要是他对阿霖有爱,没有利用他做坏事就不算过分。他没有让阿霖帮他生小孩,也没有利用阿霖的家庭背景经济支援,他不算在利用他,只是一段预知没有结果的爱情而已。
可是,他真的爱阿霖吗?
期末考前海树才跟阿机有过很激烈的讨论。海树已经忘记那通电话最初的目的是什么、详细内容是什么,还有他们为什么会谈到他和阿霖的关系了。他只记得自己一直反覆不断的跟阿机辩解他真心爱着阿霖,而阿机坚持他只是受伤了需要人疗伤而已。阿机说,他只是在利用阿霖的温柔。
「我要怎么说你才会相信?」讲到后来海树也有些动怒,阿机在搞什么?
「好吧!你说是就是吧!不然还能说什么?」阿机叹了口气,不再坚持。「就希望我的感觉错误好了。」
海树没想出什么话反驳,阿机的感觉一直很准。不过那跟阿霖的野生动物直觉不一样,比较像是冷静观察分析后得到的结果。无论遇到什么事阿机一直是个旁观者,而旁观者往往是最清醒的。
「那你告诉我,怎么样的感觉才叫真的爱上一个人?」
「很难说吧......还是要看当事人自己心态。自己觉得爱上就爱上了,旁人也很难定夺。」
「既然你也说是不是爱情要看当事人自己定义,到底什么使你那样感觉我不爱他?」海树反诘。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被你这笨蛋传染了吧?」阿机无奈的说。
「去,你才笨。」
「好过份~~哥哥你骂我~~~」
「你有完没完?」
有时候海树会觉得阿机比他本人还了解他自己,即使很多事情没说阿机也感觉得出来,这也是他喜欢阿机的原因。因此他从来不敢小看阿机的劝告,阿机说出来的东西往往不中也有七分准,不信也得信。
海树一直跟自己讲说那天之后他就爱上了阿霖,可是那是事实?还是假象?他爱的到底是阿霖,还是阿霖无限付出的温柔?到底是不是因为他不相信爱,所以找了一个人只为了让自己相信?
一只搞错时间的燕子或是蝙蝠扇过两人上空,转回了海树的思绪。他发现他已经在阿霖身上靠很久了,身体早就回温,现在热得要命。
「在想什么?」阿霖放开他的时候问。
「没什么,发呆而已。」海树不得不撒谎,这些事情哪能说?
「休息够了?回去念书吧?」阿霖担心的问。「还是回家睡觉好了?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继续吧,我怕念不完。」
「拜托,你是怕念不完第二遍还是第三遍?」
「第四遍。」
黑夜里响起两人带着浓浓倦意的笑声。看着阿霖体贴捡起两人喝过的空罐,海树心里一阵感慨。阿霖是个好情人,虽然有时候白痴白痴的、又很无厘头,可是就一个情人来说真的很好。而且父亲同样是商人,母亲也都和幼教有点牵连,家庭经济环境也差不多。除去同是男人这一点,阿霖对海树来说几乎是完美的情人。他诚实、开朗、勇敢,就像标准的狮子座一样用他的光和热照亮四周的人,可是又难能可贵的又不霸道。海树知道星座不过是门社会统计学,着迷占星或着塔罗牌这种事是阿机的行为,不是他的。可是阿霖真的很像太阳,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光和热,照亮了海树心中每个阴暗的角落。
的确,爱上(?)阿霖以后他就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受到家庭问题影响。当然这也跟他后来忙起来,比较少回家有关。(想到这一点,海树觉得对不起海萌,竟然把她一人放在家里承受母亲的歇斯底里,而自己在这里享福。)夸张点说,阿霖让他开始相信人间有不变的爱。
海树现在不再像以前那样怨恨父母,因为他从前怨恨他们让他无法爱人,而现在另一个人的爱让他重新开始有机会相信。是阿霖的爱把他从那个黑暗中救出来,让他重新开始相信人。他现在开始质疑自己从前那种「爱情是为了传宗接代产生的必要本能」的思想,如果不能产生后代的同性间可以产生不变的爱情,那种像亲情一样坚固的爱情,那他是不是可以开始相信爱情本身?
「怎么了?走吧?」阿霖问。
而他因为愚蠢的、想要创造完美家庭的理想,竟然想要亲手破坏他最想要相信的东西?阿霖不敢跟他提任何长远的计划或承诺,因为他一开始就说过他随时会甩掉阿霖,而且阿霖也知道他的梦想里没有自己容身的地方,始终战战兢兢的争取每一点和他相处的时光。
可是,等等。「相信阿霖的爱」和「爱上阿霖」是同一件事吗?
到底什么是爱?又,阿霖真的会爱他一辈子吗?他会爱着阿霖一辈子吗?
「没什么,走吧!」他走上前,牵上阿霖空着的手。
爱情要靠当事人自己定义,那他就定义自己爱着阿霖吧!至少要试着相信,即使会再度受伤也一样,即使到头来会发现自己骗自己也一样。海树在心里悄悄给自己下注脚:他决定,他爱阿霖。
18
「明天晚上有没有空?」
「有,要去哪?」
「去见我爸妈。」
阿霖从吉野家碗公中抬起头来瞪海树,惊愕的程度彷佛他刚才是说要去征服世界一样。
「开玩笑吧?」
「我认真的。」海树双手手指交叉叠成三角形、整个前臂放在桌上、身体微向前倾,一脸严肃看着桌对面的情人。
阿霖艰苦的吞下口中食物,他突然有一种感觉,海树未来在法庭上质询犯人一定也是摆这个姿势。
「为什么突然......」阿霖喝了一口柠檬红茶润喉。
「因为我决定了,我不要跟我的情人交往还得躲躲藏藏。」
□□□自□由□自□在□□□
暑假开始,海树搬回天母家里住,阿霖真的用打工的藉口待在台北。海树跟家里讲他把Fatima留在住处给一个同学照顾,这样他就有很多藉口出来跟阿霖碰面。之前两段感情都很短,他从来没有过过有情人的暑假,所以很快就受不了整天要找藉口出门幽会。这个模范生有生以来每个假期都是乖乖关在家里,从来就不习惯常常跑出去玩。每次家人问起他就以看猫和跟朋友出去玩搪塞,可是他讨厌说谎,瞒着家人让他很不舒服。
像现在,他只不过抽个空出来趁阿霖打工空档一起吃个饭,心里就充满了罪恶感。这个暑假他无所事事,整天这样向外跑。虽然母亲在暑期进修、妹妹在暑期辅导,海树还是不相信家人没有感觉出来他的异状。他一直都是乖乖在家里当书虫的的乖宝宝,这样三天两头不在家吃晚饭实在很难解释。海树的母亲已经开始关心起儿子是不是交了什么「新朋友」了,所以在家人主动问起他是不是交女朋友迫使他说谎前,他决定先把事情说开。
其实除了不想瞒着自己家人之外,让海树想带阿霖回家最大的理由是一种潜藏的焦虑。他没办法理解这种不安,只能放任它扩大。这种感觉在他和前两任女友交往时都没有发生过,而且随着七月尾声逼近越来越严重。
事情的引火点是某个周末深夜,那天海树母亲那边的阿姨一时心血来潮,说要一起去吃宵夜,于是一个心血来潮不知怎么成了家族半动员。深夜九点半,海树的二舅开着九人座旅行车载来一家老小,把待在家里上网闲聊的海树和玩游戏中的海萌架去师大夜市。
原本海树不太想去,可是因为暑假在家太悠闲无辞推托,再加上上大学后与亲族疏远的罪恶感驱使,海树答应去了。吃宵夜没什么不好的,师大夜市也没什么不对,造成问题的是亲戚们对晚辈的关切与关爱。美好的周末夜晚在酒足饭饱后急速降温,车内阿姨的一席话,成为该晚最糟糕的句点。
海树的三表姊,是四舅的大女儿,在整个家族中排行不高不低,年龄比海树大三岁左右。在海树考上大学前,这个表姊是全家最会念书、成绩最好的模范生。三表姊是海萌的学姊,读台北某所名女校,五年前她考上最当红的生命科学系。在她之前整个家族中没有人考上过国立大学,考上时整个家族都以她为荣,笑称家里即将要出个教授。同样念理组的海萌和三表姊最好,总是拿她为榜样;因为同样喜欢念书和推理小说的关系,海树也和三表姊感情不错。
不过过了五年,天回地转。
五年内,海树考上文组的第一志愿,成为家族聚会中新的炫耀材料。而三表姊大学毕业后直接申请国外研究所,不知是天时地利人和哪一项出了差错,每一所都给她打了回票。下学期推研社书展时三表姊来过,那时海树和她见了面,知道暂时从事实验助理工作的她有多消沉。因此当阿姨顺口问到三表姊最近在做什么时,海树心里就有了不详的预感。
「婷婷啊!你还是去考个台大吧!」和海树母亲同样当老师的阿姨,说起话来和妹妹完全一个样。「不管怎么样还是现在国内最有用的文凭嘛!」
三表姊微笑不答,坐在旁边的海树只能和妹妹对看一眼,心里祈祷阿姨快住口。不过当然不虔诚者的祈祷无效,阿姨跟海树他妈一模一样自以为是苦口婆心的关心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我只是不想背叛自己而已。」
海树印象中只记得三表姊回了这一句,清楚到像刻在他脑里一样,后来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慢慢重复拨放。
不想背叛自己,也不想背叛支持着自己的教授们,怎么也无法往自己不想走的方向迈步。所以从小到大一直都最听话的孩子这次成了逆女,无论周遭亲人如何反对都依旧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即使跌跌撞撞也要坚持,这是事后三表姊私下跟海树说的。
海树最近考虑自己和阿霖的关系时,总是不自觉的想起那时三表姊的表情。那疲倦的眼神为什么可以那么坚定?为什么明明几乎全世界都反对,她还有勇气独排众议?
因此当海树发现自己对于感情充满不安时,也就知道了自己心里对于这种少数族群的恋爱缺乏勇气。缺乏勇气,这是海树所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释,因此他决定把这个不安因素消除掉--不能逃避的事情就勇敢面对,这是父亲从小教他的原则,向来用在比赛读书考试上都很有用,所以他这次打算在感情上身体力行。为了避免同学尴尬可以不跟同学讲,那跟从跟家人讲开始总行吧?不管怎么样血缘关系不能磨灭,他相信家人就算一时无法接受也不会因此疏远他。
「你受了什么打击吗?」阿霖奇怪的问。
「没有啊,为什么这样问?」
「算了......」阿霖埋头继续扒饭。「你觉得好就好,我没差。」
「可能情况会很难看喔?」
「我想也是。」阿霖继续吃。「不过要是这样会让你比较安心的话,我怎么能不去?」
海树无言,阿霖这种直觉并没有因为交往而衰退。原来阿霖感觉得出来暑假中他的不安感在升高,只是没说而已。
「阿霖。」
「怎么?」抬头起来看海树。
「谢谢。」
「好说啦!」
第二个知道海树这决定的是阿机,那天晚上他刚好打电话来找海树隔天出去玩,非常顺理成章的知道了这件事。
「明天不行,改天吧?」
海树虽然这样说,可是也不知道改天是哪天。这个暑假他出去玩的时间大都是跟阿霖在一起,因为阿机夏天通常比较支持待在家里吹冷气(话说这家伙也是活该,没事自己留了头长发然后抱怨热),所以他们两个也很久没有约约一起出去玩了。不巧难得一找他就碰上这等大事。
「怎么,有事啊?」
「阿霖要来我家。」
「喔,回去见公婆啦?这么快?」阿机开玩笑的说。
「嗯,因为我不想再瞒下去了。」
停三秒,海树感觉到狗走过来在他脚边躺下。
「你认真的啊?」
「是。」
又停,这次停得比较久。海树弯腰伸手摸摸脚边那一团白毛,换来湿鼻子的轻顶和温柔的舔舐。
「你疯啦?你知道带他回去会闹家庭革命吗?」
「我知道。」海树很冷静的说。
「那你还干?」
「我觉得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该互相隐瞒。即使会让他们伤心难过,我觉得事实就是事实,我不要我的家人知道一个错误的我。」
「你不知道事实往往最伤人吗?」阿机的口气不再搞笑,正经到严肃。
「我知道,可是总比说谎到最后被揭穿好。」
「那就小心不要被揭穿啊。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说谎反而比讲实话好,毕竟那是保护他们的手段。」
「我讨厌说谎,讨厌隐瞒事实。家人间不该隐瞒。」
不过海树刚说出口就想到自己的矛盾,虽然他抱持着这种信念,他还是对海萌隐瞒父母的事。而且他口口声声说把阿机当成家人,却也一样对阿机隐瞒他父母的事。他的行为,跟阿机说的「为保护而说谎」有什么不一样?或许更糟吧!因为他瞒妹妹是为了保护,而瞒阿机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只是不想讲,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家里丑陋的地方。
海树听到电话另一头传来长长的叹息,然后是一堆敲击杂声,似乎可以听到阿机无力的滚到床上。
「那我要跟。」阿机转回那种皮皮的语气。
「你跟什么啊?」
「既然无法说服你,就去看热闹吧!」
「什么跟什么?」
「这么有趣的事我怎么能不跟去看热闹呢?」
「去你的。」海树笑骂。
「好嘛!让我跟嘛?」
「不准。」
「好过份!我们都什么交情了,这种好戏竟然不让我看。果然是见色忘友。」
「去你的。」
那天他们没有像以往一样在电话里聊很久,因为海树母亲下课回到家打断了他们。以往海树会跟母亲打个招呼然后继续跟阿机闲扯,可是今天不行,他得跟母亲讲明天的事。
「明天爹会回来?」他挂掉电话,试探的问母亲。
「他说会回来吃晚饭。」
只要知道父亲要回家,母亲一定喜形于色,就像知道丈夫要回家的新嫁娘一样。海树一瞬间有些于心不忍,他真不愿意破坏母亲的好心情。可是他已经下定决心了,这次逃避的话,他会一直逃下去。
「明天有一个朋友要来我们家,我想留他吃晚饭......」
「好啊!想吃什么菜?」母亲边走向浴室边开心的说。
「菜不重要啦......我只是希望你和爹都在......」海树忙着思索该怎么讲,天啊!为什么跟阿霖阿机讲都没这么困难?
「很重要的朋友喔?」母亲对儿子眨眨眼。
母亲一定猜到海树要带喜欢的人回家,所以带着见媳妇的心情在捉弄儿子。海树看着母亲那了然于心顽皮的笑脸,真想放弃算了。反正只要打通电话跟阿霖讲他放弃,就一切OK......
「......是没错。」不能逃、不能逃。
「我们儿子长大了耶!来抱一下。」
母亲开心的走过来搂住胸膛和她等高的儿子,流露出吾家有子初长成的骄傲。海树默默的弯下腰来回搂母亲,实在说不出口他要带回家的是个男人。母亲一直都很相信他,也没有禁止他交过女朋友,反而常跟他说认识好女孩就带回家给爸妈看看。去掉歇斯底里和不接受同性恋之外,从很多方面来讲母亲都是绝不落后时代潮流的开明妈妈,真遗憾今天海树要带回家的是男人。
算了吧!反正到明天就一切真相大白了。海树放弃讲真话的念头,虽然他知道到时候一定会比现在讲还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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