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刘谨才忽然发觉,原来自己真的很寂寞。
就算对方不是白以敏,任谁都好,只要能喜欢自己,他都会这样沾沾自喜吧......
刘谨之所以心情变差,就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如果白以敏只是像他过去那些个同性伴侣一样,要求的不外乎是情欲,那麽他或许还可以泰然处之;但白以敏说,他喜欢他,「喜欢」这种情感具有怎样的重量,刘谨是知道的。
所以,他厌恶为此窃喜的自己。r
下午,批公文时,他的心思一直在这档事上打转。要接受吗?要拒绝吗?必须考虑的因素太多,他没办法明快地做出决定......子敬的身影一直在他脑海里打转,尽管他和子敬并非那种关系,他也很清楚,他俩一辈子也不可能发展成那种关系,但他就是放不下,也不愿放下。
明明早就决定好,要永远喜欢子敬,要永远看顾子敬,就算子敬和别人结婚了,他也会以好友的身分,默默陪伴他一辈子,为什麽只是冒出个白以敏,他就动摇了?
刘谨甩甩头,发现他对著公文发呆太久,钢笔的墨水都滴到公文上,晕染成一个又一个墨渍了。
他搁下笔,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头,隔著玻璃窗,他看到白以敏正在和同事聊天,那爽朗健谈的模样,不论男女老少,相信都会被他充满自信的魅力所吸引吧。
如果他喜欢的是白以敏,那该有多好......
刘谨揉揉眉心,觉得自己无法再待在办公室了。他刻意避开白以敏的视线,悄悄地跑去茶水间,想要透透气。
但是茶水间里已经有人了。
「......刘经理?」原本正对著窗外景色发呆的林佳盈,一看到刘谨走进来,立刻扯开一抹笑。那种笑,刘谨十分明白,是强颜欢笑。
虽然一看到林佳盈,刘谨就会想起徐子敬喜欢上别人这件事,但他不想针对林佳盈,毕竟就像他喜欢徐子敬一般,徐子敬喜欢林佳盈,也不是林佳盈的错。
所以,刘谨只能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情绪,尽可能像个普通长官一般,面对林佳盈这个年轻的同事。
「怎麽了,心情不好?」
林佳盈垂下头,「没有啦,只是有点......」
「有点累?」刘谨早已发现林佳盈脸上挂著两个黑眼圈,她昨晚大概没怎麽睡吧。是为了子敬的告白吗?想到这点,刘谨就想到徐子敬早上灿烂的笑容,内心五味杂陈,因而没有注意到,林佳盈注视著他的视线,同样也带著复杂的情绪。
「经理,请问......」林佳盈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听说您和子敬是好朋友......」
刘谨点点头,这倒没什麽好否认的。
「那麽,您觉得......」林佳盈咬著嘴唇,双眼水盈盈地望著刘谨。「您觉得子敬这个人怎麽样呢?」
子敬这个人怎麽样?真是个好问题。刘谨暗暗苦笑。如果回答「子敬是我最爱的人」,不知林佳盈会作何感想?
忽然间,刘谨内心生出一种近乎残酷的快感。就这麽告诉林佳盈的话,事情会变得如何呢?一切都会分崩离析吧?他努力成就、维持的一切,会在他眼前活生生地化为乌有,他会失去现有的生活、现有的地位,以及徐子敬单纯美好的友情;他会成为风暴中心、八卦主角,而徐子敬也会被他拖下水,两个人一起坠入地狱。
光是想像,刘谨就忍不住兴奋得颤抖,但同时间,他也恐惧得无以复加。他怎麽可以有这种念头?太自私、太卑鄙了!生来就喜欢同性是他背负的原罪,他怎麽可以将十字架推给别人去扛?
刘谨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将那些肮脏的念头全都收了回去。
「子敬是个好男人。」他说,庆幸著林佳盈在他的注视下,害羞地低下头去,因而没看见他几乎不成形、快要崩溃的微笑。「他认真、负责,既开朗,又细心,任何一个女孩子和他在一起,都会幸福的。」
对,没错,就是这样。只要想著子敬会幸福,就可以了......这样一来,他也就可以摆脱那沈重的枷锁了......
「......是吗?」林佳盈听完,微乎其微地颤了一颤。「是吗?原来、原来经理您都知道啊......」
两人没有再说话,迳自沉浸在自己的心思当中。
当天晚上,刘谨加班到近凌晨时,收到徐子敬的简讯。
她答应了!^O^
简讯里只有这样简短的讯息,却将刘谨仅存的一点控制自己不至於崩溃的理智,狠狠地打散。
关上电脑,走出办公室,门外,白以敏正倚著墙抽菸。
刘谨瞥了他一眼,「办公室禁菸。」
「反正人都走光了。」白以敏耸耸肩,随手将菸熄掉,扔进垃圾桶。
刘谨按下按钮,电梯马上就来了。白以敏跟著他走进电梯,两人肩并肩站著,在电梯门关上的瞬间,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狠狠地吻上对方。
刘谨已经什麽都不想去想了。
当他发现自己喜欢上徐子敬时,就已经预见到今日的心碎。为了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的恋情而堕落,放弃平日原有的坚持,实在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但在今夜,就只有今夜,就让他干一件蠢事吧。
刘谨松开领结,想要解开衬衫的钮扣,但白以敏已经等不及,一把将衬衫的钮扣全都扯下。扣子哗啦啦地落在地上,刘谨耳里听见那清脆的声音,感觉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嘲笑自己。
他出生在一个传统的家庭。父母都是公务员,将他教养得保守严谨。在那个年代,当他发现自己只对同性有兴趣时,可想而知,他吓坏了。
他费尽心思隐藏自己,不让青春期的尴尬冲动破坏完美的表象。他是优等生,从小到大都是,没道理让那一点点小瑕疵破坏他在父母师长心目中的形象。
随著年龄增长,他愈来愈会作戏。除了父母亲偶尔催促他结婚之外,别无烦恼。他学会品嚐情欲的快感,但仅限於逢场作戏。他也学会用更多的谎来圆谎,因为他可以欺骗自己,却不愿欺骗无辜的女性。
即便是徐子敬的出现,也没有打坏这一切。他可以喜欢徐子敬,反正徐子敬永远也不会喜欢他;他可以和徐子敬当一辈子的朋友,而不用担心同性之间见不得光的恋情会使他的父母对他失望。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眼睁睁看著喜欢的人喜欢上别人,竟然会是这麽样的痛。
痛得失去理智,痛得无法呼吸,痛得希望世界就此毁灭,好让自己可以拿下僵固在脸上的面具。
刘谨伸出手,紧紧搂住白以敏。交换唾沫的动作其实也是在交换彼此的呼吸,贴合的胸膛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悸动,显示白天那句「我也喜欢你」并非调情的戏言。
卑鄙、肮脏、说谎成性的自己,有哪一点值得白以敏这样出色的人喜欢?
刘谨顺著白以敏的动作,让自己仰躺在床上。衣衫大敞,白以敏像头野兽,贪婪地品嚐得来不易的战利品。炙热的吻从颈子、锁骨、胸膛一路蔓延到下腹,刘谨用手遮住双眼,不敢去看白以敏燃烧著熊熊爱欲的眼神。
他只是不想一个人而已。只有今晚,绝对不想。
裤子被白以敏褪下,下身一阵凉,随即又为一股湿热所覆盖。刘谨浑身一震,下意识想要阖起双腿,却被白以敏牢牢压制。这种事情不是随随便便就做得出来的......刘谨用力压住双眼,还是阻止不了眼泪渗出。
在理应激情的时刻,他咬著牙,拚了命不让自己哭出来。直到白以敏停下细细舔舐的动作,抬起他的腰,用灼热的坚挺抵住他的後庭,毫不怜惜地进入他、占有他,他才能真正放心地哭出声音来。
他想,白以敏应该是知道的。所以,他百无聊赖地抽菸等他下班,所以,他什麽都没问,只是用激情和痛楚来麻痹他的神经。
他也知道,他在利用他。所以他甚至没有要求一个答覆,却还是跟他上床。
对不起,利用了你。
这句话,刘谨说不出口。
结束後,刘谨抱著枕头,趴睡在床上,白以敏自身侧轻轻拥著他,默然无语。
窗外,车灯扫过。一闪即逝的光亮和远去的轮胎摩擦声,突显出室内一片寂静。
刘谨假装自己睡著了,其实他根本没睡。他可以感觉到白以敏的手指在他腰侧来回轻划,也可以感觉到白以敏在他颈侧温暖的呼息。但他还是保持缄默,希望自己就此睡著,就不用面对白以敏起身离去时的尴尬。
但白以敏迟迟没走。他始终靠在刘谨身後,像是在刻意僵持著什麽。
手机响起,What a Wonderful World飘荡在冰冷的空气中,带著一种反讽的哀伤。
「......你的手机。」白以敏说。
刘谨眼也不眨地凝视著漆黑的窗外,声音平板地回答:
「不用理它。」
□□□自□由□自□在□□□
隔天,刘谨一开公司信箱,就看见徐子敬寄给他的mail。
昨天很早睡喔,打电话都没人接。播个电话给我吧,我要请客!记得拨出时间给我喔,大忙人!
徐子敬的快乐,彷佛从字里行间渗了出来,在萤幕上跃动成碍眼的光点。
刘谨伸手去拿电话,手指才刚按下第一个数字,犹豫片刻,又将话筒放了回去。
......还是回信好了。e
他按下「回覆」,熟练地敲击键盘,清脆的按键声在办公室内回盪,反射出空洞的回声。
不用请客啦,有时间的话就多陪陪女朋友吧!要好好对待人家喔!
按下「传送」,信就mail出去了。网路真是种方便的东西,让人不用面对面、也不用透过电话,就能隔著萤幕,将虚伪的字句包装再包装,递送到他人手中。
甚至连声音表情都不用作假。
刘谨进入寄件备份资料夹里,反覆观看自己刚才寄出去的mail,直到确定自己没有泄漏一丝不该有的情绪,才将视窗隐藏起来。
抬起头,透过窗玻璃,正好和白以敏四目相接。
刘谨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躲。理智在第一时间制止他做出那样怯懦心虚的举动,但身子在瞬间轻微的震颤骗不了人,刘谨看见白以敏皱了皱眉,笔直地朝办公室走过来。
刘谨浑身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像是等待行刑的犯人--而且还是坐电椅的死刑犯呢--他竟然还有馀裕去想像,真是可笑。
白以敏敲了敲门,直接进来。
「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我家的狗看到兽医。」白以敏委屈地指控。刘谨忍不住想笑,但一想起昨晚的事,就笑不出来了。
白以敏看著刘谨,眨眨眼,然後一口气将百叶窗全部放下。
「你做什......」刘谨话还没说完,白以敏已经欺身吻上他。不同於昨天的激情,那是个很轻很浅的吻,感觉上,就好像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唇畔。
「不用担心。」白以敏在刘谨耳边轻轻吐著热气,「我不会逼你,也不会催你,等你想清楚了,再给我答案。」
刘谨轻轻一颤,感觉内心某个部份,悄悄地柔软起来。
他这辈子,也只认真喜欢过一个人而已。也许有人可以不断地对别人付出真心,但对刘谨来说,要喜欢上一个人,不仅要花上许多时间,更得耗费许多气力,才能打破自己高筑的心墙。
为什麽呢?他闭上眼,忍不住叹气。为什麽他喜欢的,不是白以敏呢......
不过,刘谨实在小觑了白以敏的「耐性」。
星期六早上十点,他还在被窝里好梦方酣,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硬生生将凌晨四点才入睡的他吵醒。
他睡眼迷蒙地看了下手机萤幕,是不认识的号码。大概又是诈骗集团吧......他迷迷糊糊地按下通话键,打算敷衍一下就切掉。
「喂......我没有订书也没有税可以退拜托不要吵我让我睡觉......」有气无力的声音。这样诈骗集团总该知难而退了吧?
「订书?税?」电话那端传来含著笑意的声音,「刘谨,你睡糊涂了吗?」
刘谨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
「......白以敏?」他难以置信。
「叫我以敏就好。」白以敏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对於成功吓到刘谨感到十分得意。
刘谨揉揉眉心,觉得好无力。这家伙一早打电话过来干嘛啊......不是说好会给他时间的吗?而且他刚刚似乎还直呼他的名字......刘谨忽然有种被摆了一道,或是赛跑时被对手领先的挫败感。
「白以敏,我凌晨四点才睡......」
「叫我以敏。」
「我这礼拜每天都没睡超过六小时......」
「还是你要叫我Ethan也可以。」
刘谨叹了口气,「好吧,以敏,你找我干嘛?」
白以敏听了,显然感到十分满意,语气更是轻快不少:
「找你约会啊。」
约、会?刘谨嫌恶地皱起眉,连想起一男一女在海边踏著海浪嘻嘻哈哈地追逐对方的场景。这也不能怪他,因为他约会的经验实在少得可怜。
「......我要挂电话了。」都几岁的人了还约什麽会啊......更何况他根本还没想好要怎麽处理白以敏对他的感情,有什麽好约的!
白以敏大概也知道刘谨会拒绝,说话的口吻依旧信心满满。
「等一下,你到窗户边看一下。」
「窗户?」可能的话,刘谨实在不想离开温暖的被窝,但他还是用被子将自己包成一团,乖乖地走到窗户边。
透过玻璃往下看,他家公寓门口,有台休旅车临停在路边,而正从车窗伸出头来挥手的人,不就是--
刘谨倒抽一口气,「你怎麽知道我家地址!」
「你自己告诉我的啊。」白以敏听起来似乎愉快得快哼起歌来了。「就是你喝醉被我送回来的那次,还记得吗?」
记得......而且连後来亲亲抱抱全身上下都被摸光光的事情都跟著想起来了......
正当刘谨懊恼地想撞玻璃,电话那端又传来白以敏的声音:
「怎麽样?你不下来我就不走,我们可以这样耗上一整天。」
白以敏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刘谨还能怎麽办?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洗脸刷牙换衣服下楼,大叹自己没事干嘛酒後乱性,才会落得遇人不淑的下场。
「......要去哪里?」刘谨坐上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已经完全放弃挣扎了。
白以敏回以灿烂的一笑,「去淡水。」
还真的去海边哩!刘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自□由□自□在□□□
到了淡水,停好车,白以敏愉快地拔下车钥匙,用食指转啊转。
「好了,现在我们要去哪里?」
刘谨一愣,「你问我?」把他抓来的好像是发问的那位仁兄才对吧?
白以敏回答得理直气壮,「我才刚从美国回来不久啊,怎麽知道淡水哪里好玩?」
这麽说也有道理。刘谨眼睛一扫,看见後座躺著一本地图,已经被翻得破破烂烂的,GPS也开著,上头目的地标示著「淡水老街」,显示某人早就研究过路要怎麽走,却忘了研究要怎麽玩。
刘谨叹了口气。也罢,就陪陪他吧。
不过,身为一个工作狂,其实他也有好几年没来淡水了。淡水嘛,就是逛老街吃阿给,还有看海吧?
於是,刘谨带著白以敏,从淡水老街的起点开始逛起。
早上十一点,全台北的人大多都还在被窝里补眠,所以淡水这观光胜地没什麽游客。刘谨强打起精神,走在前头带路。忽然间,手被牵住了。
「......你在干嘛?」
「牵手啊。」白以敏一脸理所当然,「这样才像约会嘛。」
......姑且先不论他俩现在还什麽关系都不是,也先不论两个大男人手牵手一起逛街能看吗,重点是、重点是......
「以敏,这里是台湾。」刘谨非常无奈地叹气,同时挣脱了白以敏的手,抢先一步走在前头。「像我们这样的人......还是得保护自己才行。」
白以敏皱起眉,一脸不服气。
「所以我才讨厌台湾,观念落後,视野狭隘,说什麽做什麽都得在意别人的目光。」
刘谨沈默了一会儿,「......没错,你说得对。」
这就是他和白以敏最大的不同之处。在台湾土生土长的他,生性保守,观念传统,宁愿一辈子隐瞒自己的性取向,也要做父母心目中的优等生;而在美国长大的白以敏,则对束缚了刘谨大半辈子之久的传统观念嗤之以鼻,甚至意欲挑战。
事实上,刘谨自己也知道,白以敏那样做才是对的,但他就是无法挣脱,也无法舍弃那些已成为他人生基石的观念。一瞬间,他甚至感到些许的愤怒,因为白以敏适才所批评的,其实是他一路走来努力经营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