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菡望着容月,眼中传递疑惑,蓦地掌心感觉到一股温暖,仿佛又听到容月那句"一切有我",顿时定下心来,接过锦盒与银两,倒有些迫不及待要离开了。
"下官还有一句话带给公子?"看似卑微之人,却气势霸道,看来他身后那人定是非凡异常。
"什么话?"
"君晔!"
连菡微怔,忽地顽皮朝容月眨眨眼,说道,"我也有一句话让你带给他。"
"公子请说,下官一定带到。"
"你问他,难道这还不够孩子气吗?"
连菡不想去看那人面上的表情,推着容月离开了囚禁他们多日的院落,不可否认,君晔的孩子气倒真的替他解了围,也带来了不错的心情。
出得别院,连菡不由轻吐一口气,原来被囚终是不快之事,这每日逛惯的锦州如今竟别样繁闹多彩,"月可有心情四处逛逛。"
容月冰蓝的双瞳中溢满宠溺,"菡儿高兴就好。"
连菡回报一个微笑,推动轮椅朝着锦州最繁华的地方行去。
锦州,菊秀天下,金秋时节,正是菊展之际,连菡与容月好兴致前往菊苑凑热闹。
粉的、黄的、白的、紫的,一团团,一簇簇,诧然高雅于秋意浓处。锦州之菊闻名天下,向由民间富豪举办,然而凌宇皇朝天下,官与商便像是那正出与庶出般,表面尊卑的清明,私底下却永是割不断血脉之连。菊丛深处,倒有不少官员微服赏菊。容月容貌,可算鼎绝天下,一入菊苑便吸引来不少艳慕目光。方见到那张花容月貌的脸,是惊羡,再看到轮椅上的双腿,又变为心怜痛惜,再接触到冰蓝双瞳中的安静出尘,倒觉得那份可怜是亵渎了他。岂知,月有盈亏,不正是上天的完美?
连菡不如容月,虽然被注视的不是自己,时间一长,仍有些了不自在,下意识间专拣人烟稀少的小径行去。
"少了浊世浑气,这些菊才真见优雅高贵",容月停到一簇黄菊前,忍不住俯身亲近了感叹。
"月也喜欢菊么?"
见到浅浅的微笑浮起于花瓣唇角,连菡自觉仿佛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那些被迷梦侵扰的日子,他仍清晰的记得,安静吹笛的小男孩不能行走的双腿总是悬于莲池边,与悠扬笛声相伴的是沁人的紫莲飘香。
"菡儿可有兴致......"掏出玉笛,容月朝着连菡摇摇手。
虽然记不得过往之事,但那种感觉依然存在,连菡知道,容月总是如此善解心意,温柔地温暖着自己的心。
会意点头,挑了一处干净的山石坐下,连菡静静听着那陪伴了自己许多年却被忘却的清冽之音。
与记忆,或者应该说与梦中的不同,原本清幽的能扫尽凡世微尘的笛声就像天人渐渐有了俗世的烦恼。曲,已不是他的调。不用眼见,连菡似乎已能感觉到容月那好看的眉纤微地蹙起。乐声,仿佛成了实体,一圈圈荡开,插上翅膀飞舞的是浑厚的内力。
连菡也感觉到了异样,靠近容月,甚至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是静静注视前方。容月眉眼低垂,连菡看不到他的表情,然而鬓边晶莹一滴汗珠却泄露了他的吃力。也许没有多少用,然而连菡仍是掏出了不离身的匕首。
无形的压力越来越大,沉重到令人呼吸困难,颈间玉佩开始温暖,连菡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略微晃神的间隙,红色的身影带着凛冽之势与逼人的血腥飞驰而近,连菡看清了,是船上那个女子。
一瞬间,那些黑暗时间里驱之不去的恐惧感似乎又回到了身上,连菡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触到轮椅木轮的一刹,重又握紧了短剑护于容月身前。
红色的身影,前进的十分缓慢,仿佛只是一个幻影,然而那个红色的影子却真实地往外渗着鲜血。
近在一步之处,红衣女子眼中凶光暴涨,仍然是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由上向下斜劈向连菡。笛声尚未散去,玉笛已快的横在胸前,挡下了红衣女子的掌刀,几乎是同时,一枚玉针没入红衣女子胸口。然而掌风所到,仍是把连菡逼的后退好几步跌坐到容月腿上。电光火石间,容月带着连菡后退,一个素色身影落到身前,炽热、冰寒两股掌风扫的一丝丝菊瓣乱飞。
左手寒冰掌,右手烈焰掌,恒玉的身手说不出的快,在腾挪转移之间攻击了对手,甚至也躲开了敌人喷溅而出的污血,不消的片刻时间,便占尽了上风。连菡正看的专注,胸口蓦地火烧一般疼,一声痛呼忍不住出了口,立刻便分了恒玉的心,毫厘之间,红衣女子得了机会,狼狈逃远了。
恒玉欲追,容月拦住,"玉可有把握对付灵术师!"
一句话留住了恒玉的身影,也更加疑惑了连菡。
恒玉走到连菡身边,眼中闪烁的是说不清的情绪,他拂了拂连菡额前乱发,倒有些把眼前人当孩子看了,语带娇哄,"菡儿伤在哪了?"
连菡摇摇头,目光越过恒玉注视的是红衣女子消失的方向。
恒玉见连菡神色略有迟疑,怕他是不愿让自己与容月担心,更待询问,忽听远处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知是方才的打斗惊动了赏菊的民众,有些挫败地吞回疑问,带着容月与连菡从另一条僻径离开。
这宅子,不知是阎还是纤月宫的产业,没人解释,他也不想多问。机关布尽,五行安排,连菡漫步其间,颇费心思,终于找到容月的身影。
方才菊苑之战,不知他是否受伤。
转过回廊,连菡的脚步忍不住加快,却不得不停在一根廊柱之后。
"对不起",那是恒玉的声音。
"玉为何要说对不起?"
"我已经后悔了,月又何苦明知故问故意刁难?"原来恒玉还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虽看不到他的脸,也能想象那好看的秀眉定是已经纠结到了一起。
"呵......玉怎会这么巧到了锦州?"
"阎接了一笔生意,我是追踪目标而来,不过幸好我来的巧,不然......"恒玉的声音有片刻的停顿,又续道,"月......你好像受了内伤,否则那人岂会近得了你身。"
"我中了三步迷魅。"
"什么?"恒玉一声惊怒吓得连菡不轻。容月不是说三步迷魅之毒已经解了吗?
"我已运功压下毒性!"
"运功压下毒性......是谁......是谁这么狠,居然对你下三步迷魅?"
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容月不是说中了三步迷魅,无法提聚内力吗?又何来运功压下毒性。恒玉一向紧张容月,可那句"是谁这么狠"竟有想将下毒之人撕碎的怒火。三步迷魅究竟是何毒,那些在船舱的日子,难道容月不是无法提聚内力,而是将所有的内力都用作了压制毒性之用。纤月宫宫主行动不便,自小着力研习内功,再加上纤月宫独门秘法以及幼年的奇遇,内力早已有别人百年之功。便是如此,也要用尽如此许久的时日才能控制住毒性吗?想到当日为躲避红衣女子的搜寻躲入水下之时容月惨白到几近透明的容颜,连菡心中也不禁开始恨起来那个不知何来的红衣女子。
"花映夜大祭司......",一句话拉回来沉思之人的心绪,连菡忍不住向前更靠近了一些。
"你是说当时花映夜也在?"
"玉难道忘了,我的莲玉九针是他亲手所练,花映夜一向自负,凡他所造之物必定留有他的本息,我便是由此感知到当时他的存在。"
容月的声音有些飘忽,仿佛想起了许久之前的遥远记忆。连菡不及细想花映夜与容月是何种关系,就听恒玉接着急问道,"他与那女子......"
"不,他绝不会伤害菡儿,更不会容忍有人要伤害菡儿,今日若没有他暗里相助,那红衣女子并不好对付。"
连菡揪紧胸口的衣襟,脸上变幻三分惊讶,三分迷惑,却是四分的惊喜。那时的感觉没错,他真的在。
"他为何不现身,难道天阴教的大祭司还会怕了你我?"
"我不知道天阴教发生了什么事,但就连菁河教主都离教,教中必定是有重大异动,花映夜不现身,想是追那红衣女子去了。"
"他为何如此看重那女子,难道......"
"他是为了菡儿。"
"月的意思......"
"他的事我管不了,不过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我需要借助阎的力量。"
"何事?"
"我为菡儿把过脉,他三阴绝脉被封,以至于再不能提聚内力。"
"三阴绝脉?当今世上是谁有如此功力能封人这三脉,而不伤人性命。"
"菡儿......是被人下了血咒,那人用自己的血封了他的三阴绝脉,这恐怕连花映夜也无能为力。"
"血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离开的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菡儿不记得你,不认得我,你被人下了三步迷魅之毒,菡儿被人下血咒......"恒玉激动异常,不停在容月眼前踱步,任谁也想象不出,当今最大杀手组织的首领竟也会有如此不冷静的一面。
"我希望玉能动用阎的力量查出究竟是谁对菡儿下此毒手。"
"我明白,菡儿的事我一定会弄清楚,但月也要答应我,让我帮你尽快把三步迷魅之毒解除,否则......"
大概是容月拒绝了恒玉解毒的提议,连菡听到恒玉的声音更加激动了,仿佛看到一个任性的孩子在对兄长撒赖。连菡侧过身子,背抵廊柱,握住胸前的玉佩,抚摩良久,提步绕过院落中各项机关,朝菊苑飞奔而去。
夜间的菊苑别有清雅之气,白日里的多彩颜色,到了夜间于朦胧月色下,虚影幽幽,像是活过来般,展现那不愿轻易示人的高洁别雅。
轻易地,连菡找到了那个白色的身影。
白衣胜雪,黑发流泉,那人仍是天神一般傲立天地间,就算是夜色也减不去他一丝的光彩。
只剩几步,连菡停下了脚步,深秋的夜,凉意甚浓,然而他知道自己眼中滑下的是什么,原来对一个人的思念光是看到一个背影就足够泪流满面。这些日子,他过得好么?天阴教发生了什么事,菁河为难他了么?当日独自由御剑山庄离开,他生气了么?
一时间,仿佛有许多的问题想要问他,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直到那张艳绝天下的脸近在眼前,直到那个一心牵挂的人将自己拥到怀中,连菡也只是紧紧攥住那人身上衣衫的一角,静静感受那人独有的温暖凉意。
"菡儿好似不高兴看到我",珠玉落玉盘的声音裹着委屈。
连菡翻翻白眼,毫不客气用力推开了那人,对他假装跌倒的矫揉痛呼声充耳不闻,甚至抬腿上前就想给他一脚。白衣之人见他如此,未见任何动作,微微一笑身子凭空向后飘开几步,忽见那泄愤之人来不及收住脚步就要跌到,又转回将他搂入了怀中,纵身上空,飘飘落下。
方落到地面,一声痛呼,白衣之人轩眉蹙起,俊脸微皱,似乎痛的不轻,然而眼中却是浓浓的宠溺,嘴角挂起颠倒众生的笑。
"菡儿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夜,菁河她......"
"菡儿怎么如此不小心,弄丢了我送你的发簪",一个抬手间,熟悉的发簪又被同一人插到了发间。
"那个红衣女子......"
"哼......她得到了她该得到的",一刹,那人脸上是嗜血的冷酷。
"你把她......",天阴教地牢中被尸虫啃噬之人的惨烈叫声好似又在耳边响起,连菡忍不住有些担心那女子。
"菡儿怎么总问他人之事。"
"夜......",有些犹豫,然而仍是决定问出口,"我为什么会失忆,过去的我是什么样的,为什么我会被人下血咒,我与容月......"
"血咒?菡儿你说什么?"白衣的大祭司略有惊慌,抓起连菡的手,一股细细的真气探入连菡体中。连菡并未觉出有何异常,倒是大祭司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我会死么?"
缓缓摇头,花映夜的目光专注,盯于连菡脸上,"血咒只是封住你的三阴绝脉,下咒之人用自己的血封住你的内力,让你形同常人。"
"只为封我内力",被下咒之人似乎不相信仅是如此简单之事,怎么让容月与眼前之人均如此大惊惶恐。
"血咒绝非普通咒术,下咒之人需用自己的血作为咒引,以自身的命作为交换下咒,此咒无可解,除非下咒之人收回自己的血,交出自己的性命。虽然我不知道是谁又是为何对你下此咒,可我想他绝非只为不让你提聚内力如此简单,我只是怕那人用了更高的咒术,达到其他的目的而连我也无法探知。"
"很严重么?"
"菡儿,我不会让你出事。"
既然此事无法立时解决,连菡又问,"花映夜可知有何方法能解三步迷魅之毒?"
"三步迷魅?"白衣祭司微怔,忽地像明白了什么,嘴角挂起嘲讽,"是容月么?他知道如何解,菡儿不必操心。"
连菡有些迷惑,若容月知道如何解,为何又要让自己受苦那么些日子,恒玉的紧张绝非毫无缘由,为何由花映夜讲来却如此轻描淡写。
"菡儿不是找百晓生去了么?可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白衣祭司似乎并不想继续容月的话题。
"我到百花巷之时,君千已不在了。"
"那菡儿岂不是白跑一趟。"
"夜,你为何不告诉我?"
"菡儿,你看我的衣服是何颜色。"
连菡有些不明白为何他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但仍是老实回答,"白色。"
"菡儿再仔细看看。"
"啊......"连菡惊呼,只见那看惯了的事物竟像梦幻一样,缓缓展示着自己不同的侧面,忽地变为蓝色,正待他要回答出口时又变为了红色,如此变换不断,真真叫人分不清究竟哪一种才是它真正的面目。
"菡儿可知道,我只是希望你能快快乐乐。"
他知道,他说这样的话就是拒绝,可是世人偏是如此,别人越是想掩饰的,就越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去,待他如花映夜和容月,均不愿提起。然而,无论他们想要藏起来的是什么,那段过去都是属于他的,只有他自己才有权利决定是要埋葬还是珍藏,不是吗?无论如何,他不希望当一个被保护起来的孩子,无论过去是喜是乐,是血是泪,他也想要自己去承担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
白衣祭司极尽温柔地抚摸连菡的头发,墨瞳中万千情绪变换,在月色下,美的倾国倾城。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如此地倔强,倔强的让他欣赏,让他心疼,让他不惜逆天改命,不惜改变初衷辜负另一人。也正是这份坚强的倔强,他知道改变不了他的决定。其实,许多时候他只是希望当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他还能回过头看看自己。师父曾经推算他命中注定有一劫,使他不能窥得天道。还记得当日,他孤傲地立于长白幻境之顶,俯瞰苍生万物,对于师父的推算,他只是轻蔑一笑,千年修行中各式磨难他均一一经历,这世间,更有何劫是他渡不过?
可是,直到遇见了他,他才明白师父当日抚须而笑的深意。世间万物,皆有缘法,劫就是缘,缘也就是劫。天道是寂寞的,他要的太多,无论是劫还是缘,他只希望他能常伴身边。
罢了,罢了,不渡劫,何以成道。
长久的叹息之后,花映夜说道,"君千现在玄雪岛,既然容月不肯说,我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菡儿还是自己去寻找答案吧。"
"真的吗?你真的愿意让我自己去寻找答案?"
连菡过分的欣喜刺得青息心中一阵微痛,但仍是微笑着对他点头。
"那我明日就启程",终于可以找回过去。
"菡儿启程之前哪也不许去,一直陪着我",能找回过去,你竟是如此开心么,若我告诉你,那段过去没有我,你也会如此开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