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欧阳明健,命运里多少带着些不大不小的坎坷,自尊心强却总用"无所谓"的面具隐藏自己的怯懦者,仅仅两年的高中生涯中,认识了那个有点不苟言笑的完美的家伙。他自卑,于是干脆用自贱来掩饰,来发泄。他寂寞,却总也不敢把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地方展现给对方看。
他叫穆少安,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没有缺点的人,却总是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他不想飞黄腾达,不屑居高临下,一切均是机缘,情愫暗涌的年纪里,他始终控制不了自己用异于对待旁人的眼光看着闯进他世界的那个人。太多的压抑之后,他的沉默与冷漠令人再难以分辨。
天渊之别,又多年未曾见面,可天定的缘分哪里是那么容易勾销的?不够漂亮的重逢和足够及时的恍然大悟之后,是难以控制的自我厌恶和排斥感。
"你就是天生的贱命!"这是穆少安发狂的吻过欧阳明健之后喊出来的句子。
"可我喜欢你......喜欢到就要疯了!!"这是穆少安在那个疯狂的夜晚反复倾吐着的语言。
~Story 1-他叫欧阳明健~
常言道,"贵人语迟"。似乎有这句话在,就注定了他欧阳明健天生来不是个贵人,或者说,他就不是个当贵人的料儿。六七个月就学会了说话,九十个月就学会了走路,等到一岁半的时候,他已经穿着开裆裤满胡同跑了。
欧阳明健家里并非大富,更无大贵,普通的工人阶级家庭没有赐给他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特权,唯一有点特殊的,是他多多少少还有点少数民族血统,他那几乎没有见过面的姥姥祖上是满清子弟,但这似曾相识的贵族血脉流传到欧阳明健这一代,已经少到可怜,少到可以完全忽略不计了。
于是这个身后头挂着屁股帘儿满胡同跑的崽子从不记事到记事,从不懂事到懂事的这若干年之中,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祥瑞之兆降临在他头上。也有嘴欠的人在背地里说什么这孩子说话太早,看来不是贵人命的片儿汤闲话,但对于只是热衷于用那双过于纯粹与洁净的眼睛去认知这个过于繁杂与肮脏的世界的欧阳明健来说,什么祥瑞,什么贵气,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如果非要量化,祥瑞和贵气还不如他手里的一根儿小豆冰棍儿或者一串糖葫芦有价值。所以,潜意识里知道熟悉的人都给他下了个命贱定义的欧阳明健,到后来甚至是乐于被这样认为的了,并且还有种以此为借口或是哗众取宠资本的倾向。
也许,这正是后来,穆少安皱着眉头粗着嗓子红着脸说"狗屁‘明健',你丫是‘命贱',天生一条贱命,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
后头的话穆少安始终没能说出来,因为欧阳明健每每都会在他还没说完时就开始傻乐,说来也怪了,打小儿放浪成性的他把命贱当资本的同时,并不能忍受别人这样当面说他,可唯独穆少安能享有这个特权,于是,"天生来的一条贱命"这样的定义,就成了只能从穆少安口中说出的存在,欧阳明健每当听见这样的评价,只是傻乐,而且乐得相当傻。
其实说起来啊他欧阳明健也算是个聪明孩子,但凡脑壳有问题他也不可能说话那么早,可套用从小学开始每一位教过他的老师的话来说,就是这孩子为什么就不能把脑子用在正经地方呢?他没在战争年代出生,也没有赶上动荡的岁月,他是在我们这个伟大祖国刚刚开始迈出改革开放步伐的七十年代末期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是幸运的一代,他是祖国的花朵,但是,很可惜,这个小花骨朵儿把绝大多数吸收来的养分都用在学习以外的地方了,就比如上课看闲书,接老师下茬儿,在穿着打扮上和校纪校规玩儿擦边球等等等等。二年级,他拿绷弓子打碎了学校楼道的玻璃,三年级,他把一个同班同学推下了领操台险些摔成脑震荡,五年级,他在校长室门口甩国骂被拿了现行,六年级,他把一直让他看着不顺眼的班主任的自行车车胎上按了二十六个大头钉......
"小兔崽子你早晚得进局子!!"这是当年在给班主任换了新车胎之后,他那火冒三丈的老爸说的话,当时欧阳明健并不以为然,他想他不就是一阵儿阵儿的有那么点儿玩儿大法了嘛,这有什么的,离犯法还远着呢,于是,胆大包天的半大小子依然时常折腾得天翻地覆地覆天翻。
天地如何翻覆都好说,关键是如此这般的折腾着实耽误学业,好在欧阳明健同学很幸运的赶上了小升初免统考的政策,结果,虽说小学毕业时成绩单上满目的不尽人意,但他还是有中学念的,只是,那时还处在青春期开端狂躁驿动叛逆与自甘堕落中的欧阳明健,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更没有感谢政府感谢党给了他这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他想的,只是上了初中之后......应该可以玩儿一些更刺激的东西了吧。
事实确实像他想得那样,进入中学大门之后的他果然开始愈加狂躁,愈加驿动,愈加叛逆,愈加自甘堕落了,并且,得益于那些跟他小学时同学中学又分到了同一所学校里的孩子们大肆宣传,欧阳明健在初一的下半学期已经成了声名远播的人物,很快,少年独有的,对于哗众取宠的喜好让他更加张扬外露,更加肆无忌惮。初一时,在课堂上就敢和老师顶嘴,初二第一学期,和社会上的闲杂人等往来,染上了烟瘾,第二学期,为了所谓的哥们儿和别的班的学生动了手,抄板儿砖开了人家的瓢儿之后,光荣的背上了严重警告处分。初三上半年再次打架,处分升级成了记过,等到初三下半学期接近尾声的时候,已经烟不离手的欧阳明健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许应该可以掌控在指间的命运和光辉的未来,已经被那根儿白过滤嘴儿的"中南海"给几乎是很彻底的取代了。
也有自认为有点子耐心和崇高的职业道德的老师或是校领导尝试着找他谈,但已经对反抗一切压制与管教上了瘾的欧阳明健,从来不曾认真考虑过那些谆谆教导和关切目光中的善意,他认为这不过是不能忍受他的离经叛道,不能忍受他简直可以和孙大圣并驾齐驱的英雄气概,这只是嫉妒,没错,就是嫉妒,所以我没必要拿眼皮儿夹你们这些狗屁领导,更没必要去好好回答你们提的狗屁问题,准确一点来说,那些问题简直就是狗屁都不如。
"你父母对你的问题怎么看?""你就没考虑过给家里抹黑?""你在耽误自己的未来你知道吗?""你这样下去会越陷越深的。""你不要等走上了犯罪道路再后悔。"......
一阵强烈的耳鸣。
"我爸妈离婚了,就是因为在管我的问题上意见不统一。""他们没考虑过我,我干吗考虑他们?""我从上学第一天就开始耽误自己了,耽误到现在你们宰了我我也补不上了。""靠,您就让我越陷越深吧,我乐意,我乐意破罐儿破摔谁也管不着。""犯罪?那干脆我现在就犯个罪让警察把我带走得了,也省得给您添麻烦,多好。"......
诸如此类。
欧阳明健心烦意乱的时候嘴上也就没了看守的门神,于是在多次教育的尝试全都以失败告终之后,校方终于认输了,班主任开始对迈进门口就能看见那个瘦高挑儿、头发乱七八糟、满脸都写着不良少年四个字的欧阳明健这件事产生了严重的抵触情绪。班里同学怕他,他的所谓的弟兄们把他当成偶像的同时也在偷偷笑他傻,因为那些孩子虽说也闹腾,可学习并不敢轻易放手,结果,自认为天不怕地不怕的欧阳明健,直到拿到了一模的成绩单,看着上面理所当然的一堆超级低分,然后和那些狐朋狗友的还算说的过去的成绩做了个小小的对比之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九年的求学生涯,是真的都糟践了,自己对于是朋友就一定会跟着他一起不事学业的幻想,是真的都破灭了,更准确一点应该说,他压根儿就没有过一个朋友!他有的只是一群党羽,只是一群热衷于借他的无法无天给自己行一点方便的小人!
......不。
不对。
应该说人家才是真的聪明,甚至该说是精明的。
于是,明白过来的欧阳明健,人生中头一回觉得自己是真的......把自己的命给糟蹋贱了。
他在一刹那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然后,等那一刹那过去之后,他脑子里像是让人给钉进了一根硕大无比的大头钉,就好象当初他在班主任的自行车胎上钉上的那种,啊......钻心的疼,果然。
欧阳明健蹲在旮旯抽了一盒中南海,给了自己五六个大嘴巴子,把手里的空烟盒揉了个稀巴烂之后,他做了平生第一个正确的决定。
和周围所有党羽断绝了来往之后,他开始恶补了,虽然他明白自己这是临时抱佛脚,希望不大,痛苦不小,但是,他那时候可以说是有股子疯劲的,这是一种青春期进入了高潮时才会有的狂野的报复心,对,他要报复那些背着他一本一本做练习题的兔崽子们,他要利用毕业考试前这最后的一个月杀出一条血路来,这条红灿灿的血光大道一直通向某一所高中的大门,就好象国庆阅兵式上,国家领导人们走过的大红地毯一般,对,他欧阳明健就要走上那么一条路了,他就要走向源于报复心,却也得益于报复心而营造出来的略微光辉灿烂了一点的未来了,他将一路披荆斩棘,降妖捉怪,他将如同英勇的革命先烈一般在最后一刻体验豁出去了的感觉了,他要豁出去,反正现在除了豁出去,他也没有更精彩的事情可做......
欧阳明健,熬了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之后,他拿到了中考的成绩单。
革命果然是正确的,他看着那些不如他的前党羽们看到他成绩时的讶异表情,前所未有的体会到了报复带来的至高无上的快感。
比偷着看毛片儿的时候自那个啥还快乐似神仙。
欧阳明健在心里这么想。
......
说到这里,不难看出来,其实欧阳明健是个很单纯的人,虽说时常玩儿大法了,可他并不坏,他是个矛盾的综合体,他是个满嘴说着我无所谓内心深处却在乎到不得了的典型,他是个看上去什么都不过脑子,甚至可以说是没脑子,实际上却想得比谁都多,想法还比谁都复杂的奇怪生物。"要不说你丫就是天生来的一条贱命呢......"他曾这么责骂自己。
责骂之后,欧阳明健依然是欧阳明健,依然给人不在乎、无所谓和没大脑的假象,依然背着不良少年、问题学生甚至社会渣滓的恶名,依然戴着玩世不恭、无法无天和看似分外冷漠与坚强的假面具生活。
他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依赖这样的一个假面,或者说是个外壳,更深刻一点,那是个保护层,欧阳明健把真实的自己藏在里面,藏在犹如羊水一般给人飘飘欲仙的安全感之中,然后,让戴着面具的自己野蛮的应对一切压力。
这面具没人能帮他摘掉。
直到两年之后,在从高中退学前,被穆少安用冷冷的,却也若有所思一般的眼神凝视着,听到他口中那句"你其实一点也不坚强"后,自己躲在厕所的隔间默默抽烟,默默哭泣的欧阳明健,才真的明白,自己人生中的前十七年,过得有多么愚蠢,尤其,是躲藏在面具后面的那些日子。
原来,他不敢面对的,始终只有他自己。
......
这些,是一个经历了很多很多同龄人未曾经历过的种种的半大小子最沉痛的自我判定。
真的很沉痛,沉痛到悲哀。
欧阳明健绝望过,明白自己好像甲壳虫一般外在强硬内在软弱的他,在那之后的很长一个时期内维持着这种绝望,他绝望到不敢期待有个人能来拯救他,来释放他快被自己憋死在面具下面的真实自我,他就这么混了好多年,从十七岁离开学校,直到十三年之后,重新在那个命里注定了的胡同口,遇见了那个命里注定了的男人时,他的命运,才真的有了实质性的转变。
可那时候,他已是三十岁的成年人了。
"我老了哈。"抓头发的时候,腕子上的手铐让他觉得好不自在。
"......没那么老。"对面的男人依旧用学生时代那最后一瞥时冷漠而且似乎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他。
"......没想到吧......"这话是说他自己?还是说对方?
"嗯。其实......"欲言又止。低头的时候,大沿帽挡住了那双明亮、温和的眼睛。
欧阳明健没有去追问"其实"后面的内容,他想给对方,也是给自己一个痞子一样的笑,可不知怎么的,嘴角上扬的时候,嘴唇开始颤抖了,然后,他前所未有的,有想哭的冲动。
~Story 2-他叫穆少安~
这个正坐在办公桌后头,一脸旧社会表情瞧着对面戴着手铐的男人的男人,叫穆少安。
他是个警察。
可能他最初并不打算做警察,尤其是片儿警,但在高三申报志愿的那年,他顶着家庭学校和自己给自己的压力,抹掉了原本在第一志愿的人民大学历史系和第二志愿的政法大学刑事法学院,把他的人生定向转移到了警院,然后,在毕业之后拒绝了家里要通过某些很野的路子帮他找个市局里轻省活儿的提议,只身进了某个有着大片平房的住宅区,当上了被这大片平房包围着的小派出所的最年轻的片儿警。
那么穆少安究竟是为了什么放弃了大好的前途自甘堕落的呢?
这恐怕还要从他刚上初中的时候说起。
穆少安家里有钱,而且是很有钱,他上初一时,有一次在他老爸的总裁办公室玩儿,签了手头最后一张交易额在七位数以上的合同之后,他那个某种程度上有点国家领导人气质的父亲大人回过头来跟在一旁沙发上看漫画的儿子说:"少安哪,你要是考上北京四中,楼下那辆奔就是你的了。"
当时穆少安没说话,只是"嗯"了一声,然后下定决心不管考哪儿也不考四中。
他就是这么个怪孩子,你可以说他不屑权势,视钱财如粪土,甚至连粪土都不如,好吧这是骨子里的流氓无产者天性;你也可以说他这是青春期反抗意识过于强烈,强烈到分不清好歹,好吧这是生长在商品经济大潮中的独生子女的特点;你还可以说他这是傻,傻到不明白当今社会"大团结"是可以让人跪下来管你叫爹叫妈叫祖宗的杀手锏,好吧这是生活环境过于优越没见过穷苦大众的孩子单纯到弱智的表现;你更是可以说他这是蠢,蠢到可以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自甘堕落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自命不凡,好吧......随你怎么说吧。
总之,十二岁的穆少安在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以为用物质诱导出了自己儿子的斗志的老爸,简单的"嗯"了一声之后,就给自己三年后的去向下了定论。
要不怎么说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呢。就在穆少安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离开自己的大富之家和被他气到连买卖都快做不下去的亲爹以及对他亲爹这种状况担心不已的亲妈,一声不响进了郊区那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寄宿制高中。
反正,淡定也好叛逆也罢,穆少安这个怪小子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要走他自己想走的路,而且不在乎旁人眼光。
然后,在开学典礼上,长了个大高个儿,被安排在班里队伍最后一排的穆少安,眯着眼睛,想要仔细看清楚主席台上喋喋不休的校长到底是不是谢顶双下巴的时候,那个乍一看上去是不良少年,仔细看还不如乍一看的家伙出现了。
发型说不上是时尚还是凌乱,表情说不上是颓丧还是狂妄,五官说不上是个性还是寒碜,走路说不上是有派头还是故意晃荡......
校服敞着怀,衬衣领子一边翘起来一边还压在西装里头,没有领带。
穆少安低头看了看自己脖子上被整整齐齐打好的领带,在心里叹了口气。
然后,等到那个不紧不慢走到他旁边,看了他一眼之后站定了的家伙似乎真的是站定了之后,他就不只是想叹气了。
低头时,看见那条皱巴巴的西装裤,一边的裤腿上还沾着不少灰尘,皮鞋倒还算是干净,虽然有一只没有系好鞋带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