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靠在穆少安床头,眯着眼睛缓缓吐出那种有如舞台上干冰制造出来的烟雾的欧阳明健,用一种难以言表的方式闯进了对方的世界,他就像个愣头壳脑的肇事者,从一开始就踩过了油门,那辆无形的肇事车辆也就一样愣头壳脑的一路飞奔,穆少安是个不称职的交警,他只是站在交通岛上,瞪着那双单眼皮儿的大眼睛看着那辆车朝自己冲了过来。
他没来得及阻止,或者说他压根儿就没打算阻止。
他这是找死。
多年之后再次相见时他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他就是在找死,只是当年没死透,现在,重逢了,那么重逢之后他就可以接着死了,死吧死吧,死透了为止,死透了就好了。
"......你说他强奸,是吗。"穆少安看了一眼对面浓妆艳抹张牙舞爪的女人。
"我操,你丫是人吗,根本就他妈是一鸡还敢说我强奸你......"一旁胡子拉碴的男人满脸鄙夷的开口。
"我没问你。"生硬的打断了对方的话,他再次追问,"你给我说说过程吧。"
涂着诡异色彩口红的女人开始叙述所谓的犯罪经过,说是自己不久前在某个酒吧认识了这个叫做欧阳明健的男人,一开始还算不错,可后来发现丫根本就是人面兽心,不务正业就不说了,关键是人性太差,这大年三十的来她家找她也就罢了,关键是还喝得连门框都扶不住了,想跟她睡觉也就罢了,关键是那种粗暴的态度,那就是强奸,民警同志,您瞅瞅这胳膊,这手腕子,这胸口,他不光是强奸,他是想弄死我......
条理清晰,思路明确,不像是一般的强奸案受害者,嗯,穆少安点了点头,然后问,那他为什么对你态度这么粗暴以至于你认为他要强奸你呢?
对方瘪词儿了。支吾了几声后说,是因为他发现她家里还有另一个男人。结果醋海生波,不仅把那男的给打了一顿轰出房门,还转回来想要强奸她。
嗯,穆少安又点了点头,然后问,那个男的是谁?
对方说那是她男朋友。
"放屁!骨子里就是一鸡还敢说男朋友呢,也不瞅瞅你那德行谁敢要你啊。"再次插嘴,刚才进屋时因为试图动手打人而被铐起来的欧阳明健显然一万个不服,手腕晃动的时候,手铐撞在暖气管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次穆少安没有让他住嘴,皱着眉,用眼角扫了那家伙一眼之后,他问面前的女人:"你的伤,需要他赔偿医药费吗?"
"你敢说一个‘用'字儿试试?!"第三次插嘴,这次,穆少安是真的坐不住了,做了个深呼吸,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蹲在暖气旁边的欧阳明健旁边,用极度危险的眼神看着他。
"......你要是不想让我现在就送你去分局,最好一个字儿也别再说了。"那低沉的声音这么说。
然后,欧阳明健从脊梁沟里冒出一阵冷汗。
一样一样的。
跟那时候一样一样的,那种分外危险的眼神,那种好像要随时变身成某种大型食肉动物扑上来撕巴了他的信号从瞳孔深处溢出来,直直地钻进欧阳明健的眼睛里,钻进他每个骨头缝隙里,让他感觉到真正意义上的恐慌。
穆少安只有两次这样的神色。
第一次,是在高一那年的元旦联欢会上。
喧闹也好,吵嚷也罢,都是年轻人独有的特点,闹累了,吵烦了,欧阳明健就拽着穆少安跑到教学楼后面那堵背阴的高墙下去过烟瘾,轻狂少年靠在被北方的寒风舔得冰凉的墙上,用吸进肺叶里的尼古丁带来的暂时陶醉来驱散低温的侵扰。
"哎,刚才唱歌的那个是谁你认识吗。"有点突然的提问。
"啊?哪个唱歌的。"穆少安反问,"那个儿挺高的女生?"
"对,就是她,认识吗?"面露喜色的欧阳明健让穆少安有点不爽。
"你丫别跟刚放出来似的成吗。"他斜眼看他。
"靠,我哪儿是刚放出来,我不还没放出来呢嘛。"欧阳明健坏笑起来,"我都小半年儿的没女朋友了。"
"滚......"侧过脸懒得看他,穆少安低声念叨,"色中饿鬼......"
"过奖了。"持续性的傻与坏兼备的笑声,"我顶多就是个花里魔王。"
"放屁。"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穆少安想说他两句更损的,却没来得及开口,一个在旁边蛰伏了好一阵子的身影出现了。
"你们俩在这儿呐。"一种捉了现行犯的口气,"老师找你们呢。"
"干吗。"并没有熄灭手里的烟,欧阳明健用鄙薄的眼神看着对面戴着值周生袖标的家伙,然后从嘴角挑起一个笑来,"行啊好孩子,元旦还加班加点,哎,年级主任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这么给她卖命,我没听说你们俩有一腿吧。"
带有明显贬损色彩的话显然引起了对方的愤怒,带着袖标的胳膊动了动,似乎是对这句话的反应:"我告诉你欧阳明健,你别来劲,想在这学校呆着你最好老实点儿。"
"我靠,你以为你爸是国家主席啊。"更加鄙夷的眼神,"我记得你爸不就是一普通工人嘛,还是说你妈给你找了个长翅膀的后爹?"
"......"对方很快就要急了,欧阳明健知道,他很乐于享受这种激怒对手的快乐,但他没想到那个跟他一个宿舍的好孩子会用加倍贬损的话来反击,"......我妈没那么大本事,倒是你妈本事真不小,生了你这么个能耐儿子。"
话刚出口,欧阳明健立刻火了,扔掉手里的烟蒂,用力踩灭之后,他朝前迈了一步。
"你丫再说一句?!"他想用这种恐吓的口气制造一些威慑力,但穆少安反手拦住他进一步向前的举动似乎给了挑衅者莫大的勇气,于是,对方并没有退缩。
"我就说你呢,你根本没资格说我,反正我爸妈没离婚,我爸妈知道管我,不像某些人有人生没人管。"讽刺的笑容格外令人崩溃,而后面的话更是不堪入耳,"再说我是正常人,比不上你,你天天在1宿舍泡着谁知道你们俩干嘛呢,你还说我妈给我找了个长翅膀的后爹?我看是你现在就已经开始给自己找长翅膀的相好的了吧,哼......你以后别回宿舍啊,我们不欢迎gay......"
后面应该还有更刻薄的话,但是欧阳明健没有听到,不是对方不想让他听见,而是原本想要拦阻他的穆少安突然成了比他更冲动的一方,一把抓住那家伙的领子,他用欧阳明健从没见过的眼神死盯着对方。
"你要是不想死在大马路上,最好现在开始给我闭嘴。"那声音不高,但是足够震撼力,被用尽了全力抓住的家伙怎么也挣扎不开的时候,恐慌的表情就显露了出来,但穆少安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罢休,那双平时总低垂着的眼睛瞪起来确实有足够的威慑力,那是威胁的最佳配料,"......你给我记着,以后别找我们俩的麻烦,你也知道我们家是干什么的,信不信我花钱雇俩人把你绑到远郊鸡奸了之后扔山里喂狼?"
欧阳明健傻了。
他真的傻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向老实本分除了偶尔跟他到后山墙抽根儿烟之外不越雷池一步的穆少安,一旦急了会有这样的气势从骨子里冒出来。
被他恐吓的好学生也傻了,而且相信他比欧阳明健更加傻得彻底,在听到了怎么也想不到的一番话之后,穆少安松了手,然后,那家伙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晃荡了好几下才站稳当,却连一句话也没敢说就转身逃了。
欧阳明健半天才缓过昧儿来。
"靠......你不会吧你......行啊,你把我都吓着了。"似乎是为了定神,他再次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之后才得到对方的回应。
"......什么玩意儿啊这叫。"拢了一把头发,穆少安一脸的狰狞都成了轻微的颓丧,"我一急了就胡说八道......说的我们家跟黑道上的似的,再说......现在哪儿哪儿都是人,山里都他妈没狼了......"
几秒钟之后,欧阳明健笑到烟都从嘴里掉了出来。他一把揽住穆少安的肩膀,然后边努力平息笑声边开口。
"老大,你让我管你叫老大吧,求你了,我靠我太崇拜你了!你真是我偶像啊你!"
"你躲我远远的......"低声骂了还在爆笑的家伙一句,穆少安抬脚踩灭了从对方嘴里掉出来的烟。
"不过,现在肯定已经有传闻了。"突然有点正经起来的腔调。
"什么传闻。"
"说咱俩有一腿啊。"仅有的那点正经腔调消失了,"怎么办呐,啊?"
"少装蛋玩儿。"又给了他一句"恶狠狠"的回应,穆少安别过脸去不再开口。
"哎,我这不是怕你把我给轰出来嘛。"得寸进尺的表情很是欠打,欧阳明健腻乎乎的粘在穆少安身上不走,"老大,我可都指望你了啊,就算我是傍大款了都成。"
"......少跟我犯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的同时,那张苍白英挺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来,穆少安不易察觉的笑了,笑里有种欧阳明健那时根本意识不到的宠溺,远远盖过了表面上表现出来的无奈。
~Story 4-记得那时年少~
从欧阳明健开始管穆少安叫老大的时候开始,直到高一第一学期的最后一次月考结束,这段时间之内,他一直是在穆少安的宿舍住着的。
兴许这就是所谓的这年头不怕不要命就怕不要脸吧,穆少安拿这个一脸臭流氓相儿的家伙几乎是半点辙也没有。或者说,他有时候也是乐在其中的。于是,直到那次考试结束,名次和成绩都被打印成小纸条发给每一个学生,穆少安看着自己手里仍旧是年级第一的成绩单,以及对方手里那张早就远远离开了优等生阶级的纸片......
他郁闷了。
"要不......你以后还是在你自己宿舍住吧。"迟疑了片刻,他开口。
"靠,你丫什么意思啊。"欧阳明健把那张纸团成一团,然后用力攥住拳头。
"你老在我这儿呆着,不耽误你自己吗......"说这话的时候,他是真的有种罪恶感的,但欧阳明健并不能察觉到这种自责,他只是沉浸在穆少安要把他驱逐出境的窘迫和困扰之中,那是一种莫名的紧张与失措。
"我耽误我自己管你的屌事儿。"欧阳明健皱眉,甩手,把纸团扔进墙角的纸篓里。
"但凡你少来我这儿几次......"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咽回去了,因为对面的欧阳明健那表情几乎就可以说是滑稽了,似乎想发怒,又似乎想表现出一点遮掩的笑容来,于是,那种似怒非怒,似笑非笑的表情把他矛盾到一定程度的内心原原本本展现了出来,穆少安看出来了,所以他没有接着往下说,叹了口气,拢了一把漆黑的头发,他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平和一些,"要不,我帮你补补课?"
也许穆少安是没有恶意的,不,他肯定没有恶意,他只是把他的心里话原封不动说出来了而已,可是,正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呐,在欧阳明健看来,这是相当的......侮辱?
嗯,就算是吧,那么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当时他那么生气了,扔下一句"我死活都不用你管,是弟兄就甭跟我来监护人这套!还真拿自己当根儿葱了,也不问问我乐不乐意拿你炝锅儿啊!"之后,欧阳明健转身,拉开穆少安仍旧可以用优异成绩留守住的一号宿舍的门,大踏步的,慷慨激昂,豪情满怀,义无反顾的,走出去了。
只留下了一个人站在屋子当中,一脸茫然一头雾水一肚子邪火一脑门子官司的穆少安。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印满了好成绩的纸条,然后朝前走了几步,接着一脚踹上了房门。
"这孙子属狗的吧......"他咬牙切齿,"还他妈是一疯狗。"
疯狗也好,什么狗也罢,总之,那是这两个十六岁的秃小子头一回闹别扭,是欧阳明健这条犬科动物头一回跟穆少安闹别扭,也是穆少安这个不够合格的训犬师头一回被狗咬了一口。
疼得厉害。
那天,穆少安一个人吃的中午饭,下午,他一个人夹着书本晃荡进教室,课间,他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和一道难得莫名其妙的奥数题较劲,然后,直到他意识到自己思路已经彻底混乱无法再像以往那样毫无负担的跟题目搏斗的时候,这个不久前刚对某个好孩子展现了自己狂躁一面的优等生,在一把扯掉了那一页练习,并且用力将之团成团扔出教室窗户之后,在所有突然安静下来看着他的同班同学面前,连书包也没拿就闯出了教室门。
有人议论纷纷,有人不明所以,有人笑,有人叹,有人坐在角落里看着被重重摔上的门,然后闭上眼。
那个人就是欧阳明健,他看着门上那块儿格外透亮的玻璃在门板的晃动中反射出刺眼的太阳光芒,用力闭了眼。他靠在椅子背上,打内心深处萌生出一种不知算不算是悔恨的情绪来。
青春期是最不稳定的时期,它远远比更年期更恐怖,时时刻刻存在的矛盾心理让孩子们一个个都烧坏了脑壳,于是喜怒哀乐就翻了倍的明显起来,有人可以释放出一部分,有人一直压抑着企图控制住情绪波动,这是很危险的,容易造成心理扭曲,而前者也并非万全之策,释放,有时是个办法,有时,会像抽大烟一样愈演愈烈,当合情合理范围之内的发泄不能换来慰藉与满足的时候,我们的青少年们就要做更出格的事儿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少年犯被关在少管所里,浪费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换来了无穷无尽的悔恨,只因为那再也无法控制住的焦躁情绪,和再也找不到的,更过瘾的发泄途径。
"去你妈的。"欧阳明健在心里咒骂。那段他不久前在食堂往嘴里扒垃西红柿打卤面的时候偶然抬头从电视里看到的某个所谓心理学专家阐述的观点,只起到了让他现在更加狂躁的作用。他现在不知道自己是该压抑还是该释放,没有主动来找他的穆少安突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夺门而出,这让他有种被彻底羞辱了的感觉,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大男子主义在其中作祟,可就在当时,别扭的欧阳明健能做的只是任凭自己这样别扭下去,别扭到底,别扭死了算。
所以说,年轻啊年轻,你有什么好的呢?
年轻的大男孩们,你们在错过了那么多之后,到底有没有沉淀下来仔细想想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呢?
恐怕是没有的吧......
"那,医药费的问题,你到底要不要他赔给你?"抬了抬似乎有点过于沉重的帽檐,穆少安从浑沌不堪的记忆片段中回魂,然后抬头看着对面确实"一看就是一鸡"的女人。
听到对方迟疑之后没好气儿的说算了的时候,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解脱,但他死也不肯承认这是为了欧阳明健不需要破财而庆幸,他宁可相信自己编给自己的,大年三十不需要把宝贵时间耗费在调解这种烂事儿有多么令人高兴这个借口。
点了点头,在调查报告上写了日期,又让那女人签了字之后,他站起身,走到一直被铐在暖气上,站也不是蹲也不是的欧阳明健跟前,把报告和一支笔递给他。
没有说话,穆少安始终沉默,这是莫大的煎熬,对双方来说都是如此,欧阳明健看了一眼递过来的报告,从嘴角挑起一个掩饰般的微笑,接过笔,把那张报告放在窗台上,连看也没看就在最下面签了自己的名字。
看着那个握笔的姿势,看着那潦草的四个字,穆少安感到了从前心到后背的,一种刺透了的沁凉。
这个人,一点都没变。
真的。
还是那个很是随意的握笔姿势,还是那种潦草但是并不凌乱的字体,还是那个写着这样字体的欧阳明健,但是......
十三年的间隔,让穆少安怎么也难找到当年的感觉,或者说即便他找到了少年时的情怀,也难抹去岁月洗染出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