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又不想让你看到这样的自己。
我渐渐熟悉了狱中的生活。习惯了身上的条条永远在滴血的伤口,渐渐地感觉不到疼痛。习惯了在捱不住时向周公妥协,合上眼帘垂下头,然后再被劈头而至的冷水唤醒。甚至,习惯了皮鞭上鲜血的腥膻味。
在不必和皮鞭亲密接触,又碰巧意识清醒时,我会和栅栏另一边的吴值说话。从他口中我知道他的小女儿姝儿在盛夏的一个夜里追随她的母亲而去。三十万两,终究换不回一个如花似玉的生命。
吴值说有一天下午千崖来看我了,我正昏睡着。他站在我身边看了我很久,什么也没说,解开衣服看了看我的伤口,为我上了药,还给我换了身干净衣服。他走的时候留给我一个包裹,打开一看,原来是那天落在湖心亭的,那些洒庭轩给我的药。
我看着那个包裹,心里赞叹着洒庭轩的先见之明,心想不知洒庭轩知道了会作何表情。他才不会笑我,想必一定会是一脸担忧吧。想起分别时他叫我要自己小心的叮嘱,心里百味掺杂。
这几天觉得自己昏睡的时间格外长,一遍遍地做着梦,有好的,也有坏的。好的话会一直笑着,傻笑着......不好的话会惊起一身冷汗,颤抖个不停。
今晚没有星星。
那一方天空很暗淡。
风声好像越来越大了,冬天,来了吧。
好冷......
************
那一天,千崖来了。
给我带来了很多东西,暖炉、棉被,还有一件厚厚的白色狐皮大氅。
"嗨!好久不见。"我倚着墙支撑着身体,笑着和他打招呼。
"你......"他皱着眉头看着我,有些惊讶,有些不解。那个样子很好笑,不过不久他就恢复了常色。
"冬天了,给你带些东西来。"
"谢谢你。"
"伤口好些了吗?有没有上药,还疼吗?"
"不疼......也可能是我麻木了吧。"我自嘲地笑笑,他避开我的眼睛,眉头皱的更深。
"说起来,那些狱卒这几天好像累了,不怎么打人了。"
他沉默了一会,良久才幽幽地说:"我求爹......别再这么折磨你。"
我愣了,单单一个"求",我可以想象到千崖的低声下气,裕渊侯的暴怒如雷......心底泛起一股暖流。
真的......谢谢你。
"对了,上次在湖心亭没来得及问,怀远现在怎么样?"
"......还在鸾和宫,不过好像不像以前那么沮丧了,天天盼着雁程哥哥会再接他离开。"
"是吗......"想起那个总跟在我身后的孩子,我微笑着,觉得又难过又欣慰。
"我说......你......"
"嗯?"
"你都......都这样了,怎么还是一脸没事人儿的样子?你从不考虑自己的事吗,从不为自己担心吗?"
"怎么不会......只是,担心也没有意义。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连给自己上药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和谈自己想办法离开?而且......"
"你是不是想说,自己没办法离开,而水断天也不会来救你?"
我咬着嘴唇没说话。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来救你?我告诉你,他昨天来了,快把侯府掀翻了!还把小皇帝带走了,我爹现在被他气病在床上。" 千崖有些怒意。
"他......来了?"我听到虚空中自己惊讶又略带期望的声音。
"对!他来了!"千崖狠狠地盯着我,"要不是他中了我爹一剑,他就会杀入地牢,带你走了。"
"他受伤了?"我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呼吸在一刹那间揪紧。"要不要紧?现在怎样?怎么会呢......他武功那么好......为什么没避开那一剑呢?"
"还没有生命危险,不过也够他受的了......他回冥岚岛了,被一个武功很好的女人硬带回去的,否则,以他的脾气恐怕死也会带你走的。"
"女人......是柳愁荷吧......连她都来了啊......你在场吧,他确实没事吗?"我焦急地一遍遍询问他。
千崖的表情又变得冷冷的了。
"第一次看到你这么着急的样子呢......你就这么担心他?他值吗!"
"千崖?"
千崖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我。
"你什么都不知道,却像个傻瓜似的满心满眼都是他!才不到一年的时间,你就这么相信他,甚至愿意为他来京师送死!被人折磨地不成人样,你还能笑的出来!秦雁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呢还是一个没长眼睛的瞎子!"
我仰视着他,过了很久才反驳了一句--
"千崖......我来京师不是为了他。"
千崖似乎没有听见,依旧自顾自地愤怒地说个不停。
"你知道他是谁吗?你知道他的身份吗?他骗了你啊!你这个傻瓜!"
我看着千崖红了一双眼睛,攥紧着的拳头不住颤抖着,眼中的愤恨喷薄欲出。自己有一瞬间的惧怕,害怕那个从他口中说出的答案。然而,他还是喊着般的说了出来--
"水断天是我爹的儿子!是十几年前被当时的酬天门门主水冥涯抱走的,长我一岁的哥哥!"
"他骗了你啊!他一直都在骗你啊!你相信只见面不过半柱香的时间的人对你说‘我好喜欢你'吗?你真的相信他像他说的那么爱你?什么沂州赈灾,什么冥岚岛之行,甚至在塞外,和雨燕的相遇,都是他安排好的!不过是精心设计的,为了陷住你的陷阱!"
"你怎么这么傻啊雁程!闭着眼睛就往里跳啊?"
"还有,你知道为什么那个雨夜他突然离开你,让你一个人去找小皇帝吗?他是在向我爹通风报信!呵呵呵......说到底,他也不过是我爹为了杀你而设置的一个棋子,不过如此......自始至终什么都不知道的,只有你啊!秦雁程!"
一口气说完的的千崖突然间泄了气,粗重地喘着气,涨红着脸看着一言不发的我,不知怎地又火冒三丈,一把揪住我的衣领让我被迫与他对视。
"怎么不说话?怎么还是这样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你难道一点都不在意?一点也不伤心?"
"咳咳咳--"衣领被揪得太紧,一时喘不过气的我咳嗽了起来,他也就放开了我。
对视无语。
实际上两个人的心中已是千回百转。
很静,能听到墙壁外的北风呼啸而过。
京师的街道上,一定翻卷着许多残叶吧。
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下雪了吧,一场一场的雪过后,天气会越来越冷。
冬天,终究还是来了。
千崖啊千崖,你也说过他‘死也会带我走',现在你又这样说他,叫我该如何相信你的说辞?
其实,无论他是谁的儿子,我只在乎......他是水断天。
不知怎地,身体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原来,这就是水断天一直向我隐瞒的秘密啊。
虽然还是有些疑惑,但是,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水断天!
末了,千崖粗重的喘息声终于渐渐平复。扭过头,他低声对我说:"......我走了,自己保重......可能......因为水断天这次劫狱未遂,我爹会把气出在你身上......他挺看重水断天的......不管怎么说,自己小心些,我会尽可能帮你的。天气越来越冷了,别穿这么少,把那件大氅披上,多少会暖和些......"
千崖转身要走,我叫住了他。
"千崖......真的谢谢你,背着你爹帮我这么多一定有的压力吧......秦雁程何德何能,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
千崖背对我的身影顿了一下,我听到了他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然后,他离开了。
我依然倚着冰冷的石墙,看着地上的暖炉、棉被......突然一阵倦意袭来,我疲惫地闭上了眼。
很想睡......
雁之归程(3)
"爹爹,我好想回家啊......这里又黑又冷......我好讨厌这儿。"小男孩缩在棉被里只露出个头,蹙着眉头忽闪着黑亮的眼睛。
"......"他的父亲坐在不远处的阴影里,看不清此时的表情,想必一定是万千感慨化为一丝苦笑吧。
"铭儿觉得冷吗?哥哥这里还有几件衣服,你拿去吧。"我隔着栅栏伸出手揉揉小男孩的头发。
"不用了不用了,大哥哥已经把暖炉和棉被都给我了,铭儿已经觉得很暖和了!大哥哥自己也要多穿点,这里的冬天比我家那儿还冷呐!"小男孩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呵呵......大哥哥的身体可是壮得很呐!你看--"我伸出胳膊撸起袖子想向小男孩展示我的"肌肉",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截惨白的,还带着血痕东西,我愣了一下。
小男孩轻轻地说:"......都皮包骨头了,还‘壮'得很呢......"
"嘿嘿......"我连忙扯下袖子干笑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对了,铭儿的家是在沂州,冬天一定会下很多雪吧?"
"对啊,我其实最喜欢冬天了!"想起过去快乐的事,小男孩一扫满脸的沮丧,黑亮的眼睛闪烁着光彩,"姝儿身体还好的时候,每到冬天啊,我就带着她去西边的巷子去买糖葫芦!卖糖葫芦的唐爷爷会做好多好多花样的糖葫芦呢,大山楂、甜山药、小金桔、黑豆豆......好好吃呢!唐爷爷人也好好哦,他每次都会多给我俩一根,我和姝儿总是一人一口地分着吃。"
我微笑着听着铭儿兴奋的声音,脑海中浮现这样一幅画面:漫天风雪中,两个穿得厚厚的孩子奔跑在窄窄的小巷里。哥哥牵着妹妹的手,另一只手中握着一串串红彤彤的糖葫芦......等不及的两人坐在一处人家的门槛前,愉快地翘着四只小小的脚,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着糖葫芦。银铃般的笑声洒满街巷,温暖了寒冷的冬天。
"雪积得厚的时候,我就和姝儿在院子里堆雪人,堆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旁边还有两个小的,就是我们一家四口。爹爹会搀着生病的娘倚在门口笑着看着四个雪人,夸我们堆得好。"
我看着小男孩的笑容渐渐隐去,眼中的光彩也逐渐黯淡。
"只是现在......只剩下两个雪人了。"
"铭儿......"吴值从另一侧走出,伸手将儿子紧紧揽在怀里,从他的胸膛中传来小男孩的低声呜咽。吴值皱着眉头,,干瘦的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发,眼中也湿湿的。不过三十几岁的男子,竟仿佛苍老了几十年。
默默地看着这一对父子,我咬着唇,一个念头渐渐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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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的刑罚有些变本加厉,看来真叫千崖料中了,裕渊侯这次真是火大了。
也难怪......亲生儿子对自己倒戈相向,而且还是为了自己的宿敌。
水断天,是裕渊侯的儿子啊。
裕渊侯的......儿子。
忍着全身火灼般的疼痛蜷在牢房一角,意识渐渐恍惚......
"老爷子啊......都是你害的!硬要带人家来京师,结果却落了个凄惨的下场。"我低声咒骂着。
虚空中,鹤发老人笑得狡黠。
"喂喂!臭老头你还笑得出来!"
他捋着胡子冲我眨眨眼睛,笑得开心。无奈的我只能叹气。
"老爷子......‘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荣成万古枯',这话真是一点也不假。不过......只怕到最后,连骨头都找不着了。"
朦朦胧胧中,听到锁链碰在一起发出的清脆声响。
有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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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宅邸的内室里。更准确地说是趴在人家的地毯上。
费力地支起身子,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双手不知何时戴上了镣铐。
"侯爷,他醒了。"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声,吓了我一跳。
侯爷?难道这里是......
"见了侯爷还不快行礼!"一只大脚踹上我的腰,我闷哼一声栽倒在地。
"朱三,不得无礼。"低沉喑哑而有威严的声音从床上的帘布后传来,我脊背一僵--裕渊侯!
"是,奴才知错。"
"你下去吧。"
"遵命。"
脚步声远去,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裕渊侯两个人。
"恕鄙人行动不便,请宰相大人自己找把椅子坐吧。"冷冷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我直起腰坐在地上想了会儿:虽然不想对裕渊侯言听计从,但自己带着镣铐坐在地上对着他......气势上明显矮了一截,又实在有失风度,于是我站起身子找了把离床不算近也不算远的椅子坐了下来。
"宰相大人这些日子辛苦了,不知牢内的生活是否习惯?"裕渊侯的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却仍不减语调中的嘲讽。
"多谢侯爷关心。"我的唇角带着笑意,"这些日子据小臣的亲身体会,地牢中虽采光不足,终年阴暗;窗户不敞亮,通风困难。但是深处其中,终日有幽冥动物为伴,夜间有旷野悠风吹拂。随处起卧,想睡就睡,倒也是逍遥自在,好不快活。"
他本想激我一将,没想到竟被我这样反击了,倒是笑出了声。
"哦?原来地牢的生活竟有如此滋味,鄙人寡闻,实在惭愧啊。鄙人还听说宰相大人终日受鞭笞之刑,可有此事?"
我笑意不减:"哪里哪里,是狱卒大哥见小臣终日嗜睡不起,怕小臣筋骨疲软、血脉不畅,特以皮鞭助我舒活筋骨、贯通血脉,不过大哥们经验不足、手艺不精,偶有流血发生,也是情有可原,怨不得他们的。"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还应多谢那些狱卒才是。"
"这是自然,小臣定会有所答谢,有劳侯爷费心。"
布帘后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即使隔着一些距离也能听到裕渊侯咳嗽时带动肺叶的呼哧声......看来他这次病的不轻。
"侯爷最近身体可好?听起来似乎......偶然风寒?"我装出一脸关切的样子。
"咳咳--哪......哪里......若真是风寒倒不至卧病在床,都是犬子不孝啊,让鄙人一时急血攻心,不能与宰相大人掀开帘子说话。"
"不会吧,千崖一直很孝顺您老人家啊,不会做此大逆不道的事吧。"
"犬子千崖倒是很孝顺,只是宰相大人有所不知,鄙人有一位失踪多年的长子,几年前才相认,哦!说起来你们也算熟识,说不定......交情匪浅呢!"
老狐狸的尾巴晃啊晃啊,晃得我想一脚踩过去。压抑住心头的冲动,我故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惊讶。
"哦?与小臣‘交情匪浅'?那真是小臣三生有幸啊,不知令公子是?"
"就是现任酬天门门主--水断天。这孩子啊......就是个性太强,说什么有负先母生育之恩,没有尽到孝道,愧不能接受‘陈'姓,愿意一生顶着前任门主的姓氏来惩罚自己。"
"噢......这样啊。"有负先母生育之恩?愧不能接受"陈"姓?打死我也不会相信这是水断天会说出的话。嘿!这只老狐狸跟我掰上了,我倒想看看你能掰得多离谱。
"犬子不孝啊!前些日子带了一干人马来到皇宫,说是为了帮助父亲夺回原属于他的东西,愣是将圣上劫走,逼我登上皇位。您说我怎么生了个这样一个不孝于天的逆子啊,若是先皇天上有知,定要责怪我教子无方了。我一怒之下挥剑刺伤了他,这样的逆子留着也是遗害世间,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谁能帮我了结逆子的性命,好让我向圣上、向先皇有个交代啊。"
我一阵哭笑不得,原来裕渊侯口中的"不孝"指的是这样的啊,"帮助父亲登上皇位",水断天你这个"逆子"好伟大喔!
老狐狸在布帘后不住的叹着气,好像很苦恼似的,我连忙顺上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