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好可怜。"
"对了......雨润,谢谢你。"
"谢我什么?"
"你昨天给我的那条绣着鸳鸯的手绢,很漂亮。"
"啊,那个呀......其实是......云温说......把鸳鸯送给喜欢的人......会......永远在一起......"
"真的吗?雨润,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啊!"
"嗯!"
过了一会,荒寒像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
"这样说来,云温要绣鸳鸯送给谁呢?"
"雁程啊!难道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云温一直很喜欢雁程呢!不过......"雨润突然不说话,眼睛望着前方。
"怎么了?"荒寒顺着雨润的目光望去,只见青梅树下,三个孩子滚作一团,其中的一个男孩摁住另一个男孩的肩将他压在地上,旁边的女孩在给地上的男孩挠痒痒。笑声止不住地流泻,响彻云端,阳光下,那温润如玉的脸上染上了一层鲜艳的颜色。
"不过,雁程这傻蛋好像什么也不知道。"雨润的唇边挂者笑意,荒寒也不禁微笑。
"是啊......的确是个傻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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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一次回到地牢时,看见吴值的牢房已经空了,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他们大概已经在回沂州的路上了吧。
在天窗下的草垫上坐下,抬头望望小小的一方蓝天,心里有些怅然。
吴值已经离开了,小皇帝也被接走了,游歌大概正在冥岚岛上和他的"美人"培养感情,现在大家已经安全了。
还差奕凫、云温、雨润和荒寒,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是音讯全无,老狐狸又想耍什么把戏?我想到头痛欲裂还是想不清楚,气愤的我反复撕扯座下的草垫,结果手指被扎进了许多倒刺,又痛又痒。
这几天明显感觉到身体状况的每况日下,从头到脚每一处都酸痛无力,连长时间保持睁眼也是不易的事。每一处伤口下好像都潜伏着一只野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猛然睁开碧绿的眼睛,狰狞地张着大嘴,用尖利的獠牙啃噬着我的骨血。
昏睡的时间多了,作的梦也多了。
大部分梦中都是小时候的记忆,零零碎碎,让我觉得既甜蜜又心酸的记忆碎片。
有时那个孤高清冷如月般的男子也会出现在梦中,总是让我心痛的美丽的脸。
水断天,直到现在,我仍然相信你,也许一开始你对我确实是有心接近,但是,你为我两度受了伤,甚至流下了男儿泪,我不可能没有一丝动容。其实,我想要的,只是你对我的一个亲口解释。仅此而已。
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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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闭着眼睛倚着墙,听着开锁的声音。脚步声渐近,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慢慢贴上我的脸,顿了一下,又贴上了我的额头。
"糟了,你发烧了!"
"嗯......"
"喂!睁开眼睛啊!你这样子怪吓人的!雁程!"千崖拍着我脸,想让我睁开眼睛,"雁程!醒醒!睁开眼睛啊!"
"......我也想啊......睁不开嘛......"混沌中的我不知嘟囔句什么,一歪头,彻底失去了意识。
"......太虚,伤口没有及时处理,有些化脓。需要多些日子细细调养,以后才不会落下病根。"
"那现在呢?高烧不退怎么办?"
"这倒不必担心,高烧只是身体发出的讯号,只要伤口渐渐愈合,高烧自然会退。这些药每天要按时吃,老臣自会叫人每天送来。"
"真是谢谢你了王太医。"
"不用谢我,这是医生该做的。不过......老臣怕......侯爷知道这件事吗?"
"这你不必操心,我爹那里由我处理。"
"也好......唉......宰相大人看来是吃了不少苦头啊......"
"......"
"今天的药就在那里,那老臣就先行告退了。"
"嗯,王太医不送。"
我睁着眼睛,眼前好像不是地牢的天棚。
"雁程你醒了?来,把药喝了。"
千崖扶我起身,我看见自己全身缠着白色纱布,像一个茧中的蛹。
"这里......是你家?"
"嗯。"
"你不怕你爹......"
"我怕的是......你哪天在地牢的角落里一睡不醒却没人知道。"
"千崖我说真的,若是裕渊侯--"
"我说的也是真的!乖乖给我吃药!哪来这么多废话!我都不在乎,你担心个什么劲儿!"
千崖急了,狠狠地瞪着我,我望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仔细看来,他的眼眶有些红,样子也有些憔悴。我不再多说,接过他手中的白瓷碗仰脖喝尽苦涩的液体。他微微一笑,搬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
"我不能再让你回地牢了,那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
"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
"我觉得没有我你也应付得很好嘛!听说前几天我爹找你,你小子搬出个三王子来把我爹气得一直咳嗽了好几天,我都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个大靠山!"他笑着敲了我的头一下,好像并不在意他爹的咳嗽。
"也不是什么‘靠山'啦......阿三,啊,就是三王子他......当年流亡中原时我给过他一碗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阿三偏任定我是他的救命恩人,说等他夺回王位一定要报答我。老实说这次回来我也没有多大把握,冒险压上和阿三的交情......即使拼了我的性命......不想让不相关的人受牵连。"
"唉......又冒出个‘阿三',雁程啊雁程,你究竟隐藏着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我笑着看着一脸苦恼的千崖:"还说我呢,你也是啊。我都有些糊涂了,那个雨夜的千崖,那个抱着一堆东西来牢房看我的千崖,究竟那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我自然是我......只有一个的我。只是......我想,只要碰到和你有关的事,我可能会有些......就是......不自然。"
我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他,想起在宰相府的湖心亭中,眼神恍惚的吻我的他。
千崖拄着脑袋皱着眉头,似乎陷入了冥想中。
"那天晚上......就是你想带走小皇帝的那天,在和你碰面之前我刚好和水断天说过话......我......不想承认......他是我哥。该怎么说呢......我可能是,有些嫉妒他吧......因为你,因为我爹......所以我......"
"嗯,我明白了,不用再说了。"
"不,我想今天还是说清楚了比较好,我憋了很久了......我......我喜欢你。"
雁之归程(6)
"......我喜欢你,雁程,从第一次见面,就......所以,我嫉妒水断天,明明不是真心对你,为什么因为他你搞得遍体鳞伤?如果我今天不去看你,你是不是会死在那个角落里?"
"千崖......我再说一次,我来京师不是为了他。"
"我知道我知道,是为了吴值还有云温他们吧。但是,若是一开始没有水断天,你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为了酬天门的生意,水断天曾和我爹做了一笔交易,代价就是你。如果水断天在沂州杀了你,我爹就以朝廷的名义帮他摆平扬州几个大商贾,只是,没想到水断天非但没有杀你,竟然和你玩起了感情游戏!他倒是不亦乐乎,他是没想到他这一玩折磨了多少人!"他瞄了我一眼,见我没有声响又接着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把你带到冥岚岛,跟你同去塞外,明明是跟雨燕计划好的,偏偏装作中箭转移你的注意力,利用你的同情心......你就一傻蛋,他说爱你你就信啊?你怎么就......"
"千崖!别说了。"我突然抬高了声音,他怔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不知为何苦笑起来。
我们良久地静默着,互相躲避着各自的目光。
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疼。
转头看看千崖,发现他还是刚才那样怔怔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首先打破了沉默--
"千崖,云温他们现在在哪?"
我看到千崖猛地抬了一下眼睛,好像惊醒了一般。
"他们......有事吗?你应该知道吧,拜托你告诉我。"
我看到千崖似乎极力压抑脸上的慌乱,我感到有点不对劲。
"千崖?难道......他们出事了?"
"雁程这......"他猛地站起身,眼睛躲着我询问的目光,"你先躺着,王太医还留了一些药我这就去给你拿来。"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阻止他的离去。
"告诉我!"
"雁程......"
"求你了......"
"我......"千崖咬着嘴唇,试图挣脱我的手,我死命地抓住他。
"求你......"
"这......"千崖怎么也甩不掉我的手,一脸无奈,"......本想等你身体好些了再对你说,看来现在还是瞒不住了......"
"瞒?"
"其实......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其实......云温奕凫他们......已经......"千崖闭上了眼睛,下了很大决心掷出一句话--
"已经死了。"
我攥着千崖的手突然没了力气。
"对不起......我没有及时阻止我爹......我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已经......"
"什么时候的事......"
"那天下午......就是你要带走小皇帝那天。"
"对不起,对不起雁程。那几天......宰相府里埋伏着我爹的数百精兵,只等着你的落网......听说奕凫云温他们殊死搏斗,他们虽然各个武艺不凡,但只是......寡不敌众。"
"我本以为,他从开始到现在所做的都只是针对你一个人的......没想到,竟然......"
"我知道我爹在宰相府驻兵的事,我以为他只是想生擒你,暂时不会对你怎样,所以......也没太在意。事后......才有人告诉我,当我赶到宰相府时......已经来不及了......"
"雁程......别这个表情......"他突然走近我,将我紧紧抱住,"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没有哭,他哭了。
"我一直犹豫着要怎样告诉你......我知道你把朋友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我很矛盾......也很难过......不敢想你知道了这个情况会怎样......"
"结果,你果然......别这样......雁程......"他的声音哽咽了。
"雁程,看着我!你看着我啊!雁程!雁程......"
"别这样......别这样......不要告诉我......我......又做了一件让自己后悔的事。"
他伏在我肩头默默流泪,我透过他的肩头向窗外望去......天......阴沉沉的。
过了好久,千崖的颤抖渐渐停止,我轻轻推开他,望进他的眼睛。
"他们的......坟......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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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刺骨。
我透过车窗望向天空,灰蒙蒙的,什么也没有。
冬日的天空,再也找不到南归的大雁了吧。
也许,他忘记了归程。
"冷吗?雁程。"
摇摇头。
他不信,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披在我身上。
"走的时候太匆忙,忘记给你加衣服。"
笑。
"马上就到了......在郊外的邑山下。"
点头。
"雁程,别这样,你不是独自一人,还有我。"
点头。
"还有......水断天,他一定还会来的,虽然我以前没说他什么好话......不过......看得出,他很在乎你。"
笑。
他没有说话。
车厢内很静,听得见车轱辘碾过砂土发出的咯吱声。
下了车。
远远地看到衰草掩映中,四个惨白的墓碑。
双脚像灌了铅,举步维艰。
千崖扶住我的肩膀,我轻轻甩开,慢慢地朝前走去。
坟土不是很新,上面摇曳着几根枯黄的小草。
碑石下有几个蒙尘的碗,也许有谁,曾在这里为他们祭奠。
碑上的字很简单--
云温之墓。
雨润之墓。
荒寒之墓。
奕凫之墓。
脑袋里突然充斥着许多似曾相识的声音。
"我告诉你喔,这么小就偷喝大人的酒,长大后可是会变成酒鬼的哦!就像西泠河边的那个酒鬼老头似的,身上一股臭味......呀~~~谁见了都要绕道走!"
"云温你别吓我!"
"她可没有吓你,我告诉你雁程,喝酒可是会上瘾的!你们上次喝的是奕将军珍藏了数十年的女儿红!劲儿可大着呢!没把你这小脑袋瓜儿烧坏就算万幸哩!夫人罚你一个月内不许吃零食还算清的呢,以后可别干这种事了!"
"哇~~~连雨润你也来吓我!"
"吓你还算轻的了!你没看到奕凫被他爹打屁股......好几天下不了床呢,那叫一个惨啊!"
"不会吧荒寒?奕凫明明告诉我他四姑妈来了,他这几天脱不了身所以不能找我们玩。"
"你就是个笨蛋!他骗你你都不知道!"
"云温你骂人!"
"我骂你怎么了 ?你本来就是个笨蛋嘛!"
"雨润!荒寒!云温她欺负我!"
"嗯?是吗?你看见云温欺负雁程了么,荒寒?"
"没有啊,云温没有欺负雁程啊......对了雨润,夫人好像刚刚叫我们到后院去帮她忙儿,青梅好像该摘了。"
"是嘛,那我们走吧。"
"喂!你们别丢下我!我不想跟泼妇在一起啊!"
"臭雁程你说谁是泼妇?啊?谁是泼妇!"
"哇哇哇!云温姑奶奶饶命!别揪耳朵!疼疼疼疼疼!"
"活该!我再问你一遍,谁是泼妇?"
"我我我,我是泼妇!"
"你?你谁啊你?"
"秦雁程......秦雁程是泼妇!"
"大声点!我听不到!"
"秦雁程是泼妇!"
"还是听不到!"
"秦雁程是泼妇!!"
"再大声点!"
"秦雁程是泼妇--!!!"
不知怎地,我突然笑出了声。
云温啊,你其实真的是泼妇。不但针线活做不好,整天像男孩们一样疯跑,还总说我是笨蛋,又野蛮又不讲理......看以后谁还敢娶你!
雨润和荒寒,原来你们小时候就已经这么要好了......雨润,你的嫁衣缝好了吗?荒寒,你真让人嫉妒,我的神仙姐姐被你偷走了......你要好好待她。
奕凫,还记得你说过的那个叫湟水的地方吗?比蓝天还要蓝的天,巍峨的雪山,大片大片明黄的油菜延伸至天边。你说,你曾想过带着雨燕到那里隐居,你说,改天咱兄弟俩儿一起喝烧刀子,你说,我们都要平安啊......奕凫,你不守信用。
说好了大家都要平安......你们,都不守信用。
我俯瞰着这四个墓碑,膝盖一软,跪在墓前。
北风呼啸而过,干枯的叶片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脸,又好像是无形中的巨手,扇着我的巴掌。
双手按在地上,支撑着身体,指甲嵌入土中,无可抑制地颤抖。
似乎是过了很久,感觉到夕阳如血,刺目的余辉射在我身上。
千崖来到我跟前。
"走吧。"
没有动。
"回去吧,我知道你难受......若是云温雨润他们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们也会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