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义气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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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太后的一切算盘都落了空,许多事她以为有胜券在握,但她却把许多都算错,甚至都没算过,她有着别人所不能拥有的一切,然后她也没有别人有的东西。
那就是人间情义。
在他们看来,太后是万恶不赦的,荀敬的先考之恩已报,仁至义尽,所尽之情所散之义都已至极,江湖豪客又有谁会考虑皇家世俗?
看懂了荀敬当时的神情,自己让那些人都走了,只要太后不再逼人太甚,也变可饶她一命。
一切都宁静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别亦难
已经无力了,但手还是从身边抬起,嘴张着想说些什么,卫崇抓住这只手,让两个人的手指相交相握。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十指相扣的约定。
可是他现在却要背此誓约了吗?
"你不用说话,我都知道,你想的我都知道。"卫崇不愿看到荀敬如此之难受,也渴望这样是不是可以让他再在自己身边多停留一刻。
四目相对,卫崇的心里苦涩难止,这双眼睛就要从此闭上了吗?
眼波中的温柔并没有因生命的即将结束而消失,反而更增添了情意,尽管已是弥留之际,但口中却还无声地张合着。
活着,我愿意等你。
卫崇看清意思,直感到眼泪要刷地流下来,但他忍住不哭,他不想让荀敬看到自己这么懦弱,这不是荀敬心中的他,不是荀敬喜欢的卫崇,他要坚强,不能让荀敬死都不安心。
指了指腰间,卫崇看到荀敬的动作便向他的腰间摸了去,找到一粒白的棋子。
玲珑棋子玲珑心,风流公子风流行。
荀敬最后笑了笑,眼睛终是闭上了。
这枚棋子是带着斥责打到他脸上的,而他却一直留在身边,是为了提醒自己不再盗义而为么?
卫崇的手滑过荀敬凉凉的脸,就这么一闭眼,竟成了天人两隔,他拿着手里的棋子,掉了都不知道。
君子冰心君子泪,桃花摇动桃花飞。
如今君子已逝,徒留冰心化泪,桃花离人纷飞翩翩飞落天际。
一世平安是什么?是对过错的愧疚而要的在世免死金牌?是因不信世理而愿用所有一切为契约而让自己受到保护?
是让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让自己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活着,让自己厌倦了演戏,看透了过去的种种愚昧。
可是,他却竟然这么不负责任地跑掉了。
他以为自己现在得到快乐了吗?
心已成灰,卫崇心里的愤懑越积越多,忽地一把推开荀敬的尸体,骂道:"你是个大骗子,彻头彻尾的大骗子,说什么十指相扣,说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根本就不守约!做兄弟时就把我骗得团团转,现在......你还是骗我,给了我那么多希望,什么路都走过来了,却把我一个人剩在这里,荀敬,你是个不守信用的混蛋!"
卫崇看着依旧平静的荀敬,忽然觉得一种绝望的孤独袭上心头,他什么都不怕,曾经怕于世之名不值一文,而自从荷塘之误后这种害怕就没有了,也什么都敢面对了,然而他现在却多了这么一种恐惧,一种对死亡的害怕。
当整件事情波浪平静后他刚刚感受到新生的希望,他想了好多事情,和荀敬在一起做的好多事情。
卫崇怕自己死,也怕荀敬死,这种死亡是伤人的,再也感受不到另一个人的一切,是死亡带来的遗憾。
卫崇扑过去趴在荀敬身上,妄图把自己的生命传递给他,可那冰冷的躯体却再也不能感受到他的温暖。
他多么希望刚才那几声骂可以把荀敬骂醒,多么希望荀敬可以大声地告诉他,没有骗他,做兄弟时是不得已也不想骗,现在更是不想骗他,告诉他,一生一世都会和他相知相惜,互信互敬,也愿意答应他十指相扣一生不离不弃,做兄弟也好不做兄弟也好,都不再怀疑对方,怀疑自己,用对对方最真切的心走余下的路,不再分开,会和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告诉自己他不是不守信用,不要误会他。
可是,这些不可能再听到再看到了。
卫崇想起了他和荀敬相识的那三局三输,到这一刻他知道自己把自己都输给了荀敬,而荀敬更是把不可能的一切都输给了他。
这一生,到底是输是赢?
这一生,到底哪是尽头?
-人成枯-晴雨天-
清清荷叶清水塘,奴弄船儿入水央,莹莹灯火似奴意,慢惹君郎动心肠。
月夜的情景如那年般熟悉,这是不是人常说的回光返照呢?
卫崇站在当年和荀敬策马狂奔的荒野上,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的景色,一点都没变,看着当年荀敬所倚的地方,依稀还能找到那坛女儿红的影子,似乎还看到荀敬在那里看着自己,听着他说愿用毕生之名,所有情义取自己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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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间滑落的黄沙将人掩埋,看着那具尸体,那张脸渐渐地消失,在这荒凉的草地上。
......把现在能得到能记忆的事情都做到都记住,把应该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清楚,让对方听明白,而对方的每一句话也一定要听清楚,记一辈子......
......对方的容貌要被留驻心底永永久久地也不能相忘,永远记得我们的竹扇之约,荷叶之情......
不哭,即使再伤心也不能哭出来,不能让他在天上看着自己难过。
因为他说要自己好好活着。
到了该到的时候就可以在一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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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一切都结束了似的,又像什么都没发生,太后还像以前一样对卫崇好。
但卫崇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他变得不再像以前一样顺于世俗,反正他什么都不怕了,也什么都没有了。
失去了所有就无所顾忌。
与谁成婚已经不重要了,更是和自己没关系,可以和自己为伴的人已经不在了,而世上已没有和荀敬一模一样的人,又怎么能轻易代替?
对于她,只能在心底说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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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失去了太多的力气,走到他身边就该到终点了吧。
从怀中拿出那把桃扇,桃花依旧,竹笛置在扇上,轻轻地放在身前的那个小土堆旁。
竹善之约,今生之缘。
荷塘之景,来世之望。
眼睛有些睁不开,是困了吗?还是太累了?答应他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有多么辛苦,可还是有对他的思念相伴,熬得太久,想长长久久地睡一觉,睡到他身边。
满眼又是桃花,耳畔又响笛声,又是一段听错的评书段子,又是那枚明亮的棋子。
卫崇忽然感到有阳光洒到自己身上,刹那间是一种熟悉的温暖。
眼前轻雾飘渺,隐隐有人在其中。
是谁?
卫崇想去看看,而人影却在后退,像是不愿让卫崇看到。
卫崇挣着要跑上去,却赶不上对方的速度,心有所念般地大叫:"敬!我知道是你,我是不是已经快死了,要去找你了?你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你不是答应我等我吗?你是不是又要反悔了?敬,别躲我,我什么都不害怕,这一次不要再丢下我了,这是我们的约定,你忘了吗?"
似是真的喊了出来,又像是在梦中。
雾渐散了,那人影也慢了。
卫崇终于看清了来人,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执子之手......
......与自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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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国列传·定国侯·卫崇偏传》:
定国候卫崇,谥号义,少聪慧,狂浪不羁,及弱冠与桃扇公子荀敬结为金兰之交,兄弟之谊甚厚,经河灯一案,历经挫折,终白其冤,然公子敬为此案正犯卫嵩所害,崇痛苦之至,始察金兰之谊已改,终至情意比金坚,抛定国侯之位,遗其妻空守一生,因念之执,孤苦终生,
情意与敬,他事无及,是以此生,不惑之年敬之忌日,身薨于桃花空岗,竹扇合葬,是为生不同衾死同穴,崇一生被情所累为情所系,以情结生亦为圆满。
注:所谓偏传是以正史与野史合编而成,是对卫崇最中肯的评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