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心意既通,已将昔日之仇恨渐渐淡去。后又惊悉歹人设下骨肉相残的毒局,不由汗下如雨,胆颤心惊。仔细思量,歹人设局甚恶,却不过是利用人仇恨之心,若风攸无血海深仇之念,便无日后种种大错;若胞兄无血债血偿之恨,也无日后种种相斗之举。风玉两家之仇恨,千年来已致无数无辜之人伏尸流血,苍生何错,要为两家这仇恨枉付生死?儿一念至此,惭愧无极,儿宁休一人之怨恨求天下苍生之平安。
儿上诉种种皆是公义,申之以私心,亦复如此。儿二十岁生日之时,母亲问儿‘想要什么?'儿当时回答母亲‘可否日后再要?'母亲颔首赞同。儿幼时失怙,见其他幼雏偎依于父母之怀,便常常思念爹娘。儿平生最大之心愿,便是偎依于父母膝下承欢尽孝,相携于兄弟之间,同气连枝。若能与父母兄弟共聚一席,月下小酌,言笑晏晏,得此一夕之欢,儿情愿将万千仇恨抛诸脑后。儿今向母亲陛下冒昧求当日之许诺:请恕长兄风攸一死,让长兄替儿尽龙燕、龙泽子民未尽之责,精忠报国、诚孝奉亲,悌友爱弟。
今夜决别在际,流光似水,和风如醉,便如慈亲之爱辉,让不孝儿欲舍不能。儿以无用微躯,换得胞兄精醇之命,换得龙燕天下太平,换得龙泽百代中兴,儿无片刻惧死之意。但唯念此生再不能侍奉慈亲,承欢尽孝,不孝之罪,罪极深矣,不觉怆然泣下。恍惚之间,忽忆民谣云:瓜苗延瓜藤,一藤开四花,一摘使藤壮,二摘令子稀,三摘根茎痛,四摘复何及。请慈亲休再为风凝这已落之花,再摘长兄风攸这旺盛之根。
不孝儿临别再顿首,对月泣涕,不知所语。时年六月十四日晚。
这封信不管林暮雨念得如何干巴巴,但词彩斐然,情深哀婉却已经深深打动了殿中的诸人,殿中熟悉风凝的明皎当家们自然晓得这掌庄公子的才具,不知道风凝的只读此信便如见风凝在清风明月之下,以血为墨,奋笔疾书的模样,真是白衣如雪,凄切哀艳。信未念完,诸君便已经深有感触,四下一片唏嘘。风攸只有伏在地上痛哭,此刻他只愿母亲将自己立刻碎尸万段,自己的种种所作所为,如何对得起这个深明大义、情深义重的弟弟,自己如此待他,他却以德报怨,这份手足这情,如何报答?
殿内外诸人都流泪不语,殿中人只听见泽主的牙齿打颤的声音,大家都不想说话。存心要置于风攸于死地的人都不好开口了,这封信利害呀,第一它是受害人本人委托哥哥副将呈交的求情信,分量已经很重了。第二信中所列的五条宽恕风攸的理由谁能驳呀?这五条理由分别是:仁者爱人,私怨不害公义,避免骨肉相残,但盼骨肉团圆,救兄一命以全孝产;道。那一条不是冠冕堂皇,听者驳这样的理由,可就要说歪理啦。龙泽律令上有一条,立得很明白,律法要兼顾人情,凡是确实是情有可悯者,从宽处理。这写信的风凝可不正是钻了这个空子么?
那些内奸一肚了气,设计了大好的局,临了叫风涵用一封信给坏了。谁知道这信是不是风凝写的,可是这时候你来提出怀疑,你不是把中少主也说成是敌人了么?有那么傻,在风涵如新日初升的时候跟他作对。众人的眼睛都看着刑殿的两位长老和正副殿主。林暮雨抢先表态说:"主上,奴才是没有话说了,龙泽律令上泽主是律令的制定和保护者,泽主有特赦和特处权,依奴才浅见,还是请泽主圣断。"
玉龙吟已经叫这封信伤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没有人知道那面纱后已经是血泪斑斑,他抖着手用力的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使自己不致于在大家面前就那么滑下去。全身皆痛,不知如何处置,如何说得出放了风攸这样的话,但又如何能辜负风凝的一番孝心。
司马逸云擦干眼泪道:"主上,八日前那六人叙述往事时,云已经怀疑那小小只怕就是小公子。这些年与小公子相处时,小公子常常劝咱们不要报仇心切,中了别人的计。小公子也时时说仁者才是无敌,千万不要被仇恨蒙了眼。今日听了小公子的一番肺腑之言,始知小公子的胸怀气度,想起云过去的偏狭,云惭愧之至。主上往者已矣,来者可追,请主上成全小公子的一片孝悌之心!"十二殿主纷纷点头附议,坐中的长老也大半都赞同司马逸云所言。
玉龙吟好久才透出一口气道:"那么就答应风凝当日的所求,放风攸一条生路,让风攸完成他未完之事。风攸发往下泽柳涔处效力,以观后效。"
司马越道:"那么林从容她们这些个人怎么办?"
林从容冷笑道:"咱们没有好弟弟来撑腰,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玉龙吟用力向前一个俯看,死死的盯住她们三个道:"你们想死,本泽主有特处权,本泽主也赦免你们的死罪。不过活罪难逃。拉下去,每人抽三百鞭,不让他们死了,然后废了她们的功夫,押送到北寒的荒蛮之地,给夷族人为伍。云儿记得给夷族族长一封信,咱们龙泽每年送他一百万担米,本尊不要他报酬,只要他想尽办法好好招待这些个奴隶,有什么花样只管使出来。不过别让他们太早死了,本尊活到什么时候,也要让他们活到什么时候,到本尊去地下那天,本尊要用他们几个作本尊送给阎王爷的礼物。"
他这些冷酷的话说完,这三个女人知道事情不好,刚想咬舌自尽,却被柳熙阳眼疾手快点了要穴,柳熙阳道:"想死,泽主陛下不叫死,你们死都死不了。好好侍侯那些个北寒之地的人去,听说那儿的男人都特别高大,会让你们过好日子的。"
这个判决殿内外人无不拍手称快,看着三个女人拖过来,临的近的都伸脚去踢,拿手狠拧。不过想想将她们送到冰天雪地的北寒之地,给那些没有开化的人作奴隶,那些人都野蛮到了极致,这些年泽主送他们粮食,他们才不吃人。这些夷族人对泽主感激得五体投地,这三个女人这下半辈子只怕每天都要生活在地狱里了,真是报应,自作自受。泽主早就要这样判了,也好让她们多受三年罪。
玉龙吟看她们被拖出去,心里不但没有一点宽松下来,反而更加堵得荒,他刚想发落风净尘,却只觉得胸口一阵刺骨的巨痛,猛的从椅子上站起来,鲜血就直从口中喷出来。身子向后就倒下去了。殿中的人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坏了,几个最近的长老全冲上去,和风涵一起抱住泽主,急急返回龙泽宫。
玉龙吟的神智却清醒的很,云忆柔刚想来搭脉,玉龙吟冷冷的哼了一声道:"出去,叫秦子恒。"云忆柔好不难堪,只得低下头出去,秦子恒不一会儿到了,给他号了号脉,只觉得体力脉络混乱,真气乱窜,内伤正在体内肆虐。她心中暗自得意,看来自己这些年的做法已经得到了成效,这贱人已经完全无用了。不过面上还是极担心的给开了药,安抚了泽主好一会儿,方才退出。
玉龙吟躺了好一会儿,撑着榻子坐起来,捏紧了拳头,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中迸出来道:"叫风涵、云忆柔和刘静宜他们三个给我滚进来。"汝梅还从来没有见过泽主那伤痕累累的脸上如此狰狞的模样,颤颤微微地到外头去传话,三个却已经早在外面侍候了,听到泽主传,便马上就进来了。
风涵未等母亲暴怒便先跪倒了,以头抢地,一言不发。云忆柔师徒见泽主如同爆发的火山,也脸色苍白的双双跪倒,不敢出一声。
玉龙吟吟指着风涵道:"你把十五岁那年对我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说!"
风涵抖着声音道:'儿子,儿子,存心欺瞒母亲,儿子该死。"
玉龙吟点着他,双目血珠又涌出来了,道:"你说,因为断天崖太高,雪太薄,从上面摔下来,连滚了几滚,所以才伤得那么重。嗓子是吃了有毒的食物。你有本事,捏造这么大的谎言,骗了我那么多年。"风涵伏地大哭,无言以对。
玉龙吟瞪着云忆柔师徒道:"枉我将你们当作贴心人,你们师徒是当真不知道那骨头是一节节打断的么?嗓子是被药哑的么?你们骗得我好苦!"
云忆柔痛哭道:"主上,奴才错了,但当时奴才怕说了实施主上您会受不了,一怒之下,岔了气,好不容易站起来,又会出危险啊!"
玉龙吟一边摇头,一边眼里血泪纷纷而坠。他自责道:"是我,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自己不用心,竟然连这样低级的谎言也相信,是我的错。可是凝儿,凝儿,你为什么也和他们一起来骗娘,你难道也把当日所受的苦楚给全忘记了么?凝儿、凝儿,今日才让娘知道当年的惨事,娘心中何等惨痛啊!你们三个给我滚出去。尤其是风涵,你给我滚到龙翔殿祖宗面前请罪去,你好没有兄弟情分!"
风涵任泪水纷纷而坠,慢慢给母亲磕了三个头,缓缓跪着向后退去,云忆柔师徒也连滚带爬的出去了。
风涵回到梵音阁已经是第二天天明了。他整整在祖宗灵位面前跪了一晚上,早晨柳熙阳和司马越才奉泽主令让少主起来。这少主被罚跪的消息可都传遍龙泽了,中少主是主上最疼爱的,虽然主上平常冷冷的,可却从来未当着外面的人,罚过中少主。这次看来主上的怒火实在很可怕,连中少主都没能幸免。
风涵拖着麻木的腿进了殿门,两个卫士想来扶,叫风涵挡住了,凌霜辰见他回来了,慌慌张张地过来扶他,风涵轻对那两个侍卫道:"出去好了,没事的。"两个侍卫就退下了。凌霜辰刚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风涵轻嘘了一声,然后就抱住了凌霜辰,伏在他怀里无声的大哭起来。凌霜辰摸着他的头,没有比此刻的风涵更让人心疼的了,原来风涵就是阿大,想来自己这些天的抱怨一定是伤透了风涵的心。他只是不停的抚摸着,柔声的安慰道:"没事了,你别伤心,过几天就会没事了。泽主陛下会明白你是出于孝,才瞒着他的。他不会真的生气的。"
"可是我生自己的气,你以为我不想杀风攸么?可是今天却救下了他的命,你知道么那三天,我虽然不在,可是我们是双生兄弟,那三天对我来说就是活在地狱里,活在地狱里一样,我怎么可以救这个恶徒,把自己当日发过的誓言都扔在脑后呢!"
到了下午风涵的精神才正常起来,凌霜辰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公子在下面半天时间里又冷以伤,他是如何熬到等你去的?"
风涵红着眼道:"我把他抱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没气了,我用嘴对着他吸气,他缓过气来,全是紫血的小嘴唇不停地抖着,他在说‘我娘会来接我的,我没见过我娘,我不会死,不会死。'那些年他就依靠这个想念活下来的。"
凌霜辰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反而抱住风涵的头又哭起来,他可以自己受尽折磨,但是他的心肠却受不了这种事。
三十一,天波诡谲雨暗星
那年龙泽的冬天特别寒冷,雪一场连着一场。厚厚的冰层不仅覆盖了北海岸,强劲的寒流随着星月江和昊扬江南下,纵贯七千多公里长的龙泽,势不可挡,整个龙泽的陆地到十一月中旬已经完全冰封,只有昊扬江、星月江和七大海(注其实是湖,不过那时人们把这一望无际的湖称为海)的水系因为火山地下热泉的关系湖面保持了八度左右的水温。所以蒸腾的热气和那漫天的冰雪构成了龙泽冬天奇绝壮景。沿七大海的湖边甚至还有红花绿柳,可是稍远一些的地方却又冰雪皑皑。冬天的龙泽别有风味,这等美景是天下任何地方都见不着的。泽民丰收,所以躲在家中过日子倒也惬意。不过整个龙泽都因为泽主的郁郁寡欢而无法放开心怀一乐。泽主的心情就是整个龙泽气氛的睛雨表,泽主从那天真相大白起,一连一个月把自己关在内殿,除了秦子恒,龙神卫士和几个亲信侍女外,谁都不见,脚步都不踏出寝殿。大家猜测是不想见中少主,因为中少主每天都去外书房磕头请安,可是泽主把内殿的门一关,铁将军把门。母子两个为了这场官司翻脸了。
据医谷的那位秦谷主和天竺院投降龙泽的医生宫连成说,泽主内伤本来就严重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泽主之所以能活下来,并且撑到今天,全靠当时的二十位太上长老们耗尽自己的六七十年功力,不间断的整整一年给泽主用内力保命,泽主才能挺过去。这回泽主伤透了心,又是外病又是内伤,确实也不能再受撩拨。泽主肯回到内殿去静养,是最好不过的一种处理方法,有助于泽主身体的好转。
整个龙泽就在不愉快中过了新年。新年一过,人们要开始劳作。龙泽的气候于外界有异,寒流一过,在地下的热流影响下,冰雪迅速融化,二月初已经可以耕作了。龙泽是地多人少,土地采用的是轮作制,每人六十亩地,分成两年一种。龙泽的子民加紧劳作,这样五月中旬便可收获粮食,六月再抓紧种些杂粮来喂养牲口,到了九月底农田就收工放闲了,十月开始寒流南下,便要准备过冬的柴火,加固夹墙,储存肉类蔬菜。当然七大湖边的泽民相对要幸福一些,冬季也还有新鲜的蔬菜吃。
柳涔是下泽现在的具体当家人,还是明皎的第一大掌柜,人家空得要出虫的时候他忙得如同一只工蚁,人家忙的时候,他更是忙得连停下笔来的时候都没有。每次回到家里,柳丝早就睡了,柳熙阳抱着睡熟的孙女儿是一肚子不痛快,老子当年又带兵又掌管青龙殿,也没有见你这样操心,你是泽主还是帝君?见他回来,匆匆扒着饭,一边扒一边还在看帐本,便重重的拍了一记桌子。柳涔吓了一跳道:"爹,您怎么了?什么事儿惹您了?"
"中少主惹我了,你管得了吗?"
"爹,人家娘俩的事,咱们管得着么?"
"怎么管不着?他娘可是我这一辈里唯一的兄弟了,再出个好歹,我打死那不孝的小子。过年都不回来,赶情还真跟他娘对上了,啊!"
"泽主陛下的火气也忒大了些,叫跪祖宗就算了,中少主去请安连脸都不叫瞧一个,一连去了半个月,叫泽远叔挡在门外边。中少主也是个人呢?这样给脸色看,我也受不了,别说他那个傲性子了。"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说,你老子我要是也给你脸色看,你也受不了是不是?也要跟着起反骨是不是?难怪这些个日子魂都不在家里一样,整天的呆在外头,原来是嫌你老子了。"
柳涔一听,这不是无理取闹么,这爹怎么赶上柳丝了,也跟着闹小孩子脾气。老在外头也不是我想这样。从去年十一月开始,鸿雁、苦栎的那些个乱民就不断闹事,抢粮、抢物、劫大户事件就络绎不绝的发生,有些地方甚至拉起了队伍,占了山头到处打劫。帝君借口苦栎和龙泽最近,就把苦栎交给龙泽管理,拍拍屁股回龙燕去了。一去就是三个月,连年都不回来过,说是要在龙燕与民同乐。柳涔心里暗骂‘同乐个屁,是不想见你娘那张难看的脸。'还好下泽新收了风攸,这家伙一身的劲想为龙泽出力,就让他领兵去清剿。可这清剿要钱,安抚百姓要钱,鸿雁定下来要钱,泽里过年要钱,练兵要钱,发年俸要钱......那么多开支,全都问下泽要,下泽给不出,泽主就算不训斥,给个眼色就受不了。
可这爹还偏不理解这些,整天就抱怨要他一个大男人带个小孙女,抱怨柳涔不给柳家再结果,抱怨他心思在外头,不想着家。跟爹拉扯这些个要钱的烦事,爹想的到容易,明皎做生意,不有的是钱?伸手拿进来就是了,难道比打仗还难为么?
像爹他们这些个长老,只晓得明皎如今是天下十一个大国、一百五十多个小国中的第一大商行,生意包括了十八大行业,三百六十五个小行当,资产恐怕已经到了八亿两白银左右,便以为明皎就有了用不完的钱了。他们哪里知道,几次战争,军费一半是明皎筹集的,明皎自己已经欠了一屁股的债了。明皎的钱庄放出去的钱没有收回来,可是前次北夏撤退时引发的北夏、鸿雁两地百姓的大挤兑,差点兑垮了明皎。当然比起几家破产的钱庄来,明皎还算是幸运的,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可就是这样也元气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