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寒进宫进言,母皇是意志坚决。风寒说自己只熟悉打仗,不会治国,还是让自己先跟着母皇学习几年,再继位比较好。帝君不发一言,只是管自己写好了禅让的诏书,和风寒更名,重定国号的诏书。风寒回到西呈的第三天,诏书便向西呈全境下达,同时新君登基的国书也向其余十国和一百多个小国递交了。
风涵在宫中陪着母皇,这几年母皇开始和身边的亲信讲话,但是少得可怜,说上一两句便是长时间的沉默。此次风涵死里逃生,母皇虽然面上还是冷冷的,但是实底上却对儿子关心了不少。风涵渐渐觉得有那么一点母亲对儿子的爱护之意,但是来得太晚了,为什么要等到不幸发生以后,人才会明白,有些东西看起来很普通,其实却是最重要的呢?
他轻轻地给母皇加了披风,母皇那削瘦得如同一根细丝似的身子,在风中不住的抖动,母皇戴着手套的如同枯枝抓住风寒的手道:"给你弟弟一个‘孝仁太子'的谥号吧,好歹他也是为了......"
风寒垂下头去,龙泽里面的传闻说母皇为了救他逼死了弟弟,让他吸了弟弟的精血,他是决不会信的,但是他一直感觉不到弟弟,所以弟弟已经去世应当是不用怀疑了。他柔声道:"母皇,是不是等找到弟弟,办身后事的时候再册封,现在册立,百官和百姓觉得不明不白的。"
弟弟已经成了母子两个禁忌的主题,风寒不想提,母皇更不想说。就让苦命的弟弟这样悄悄消失吧,来到这世上二十一年,痛苦的来,痛苦的去,人世对他如此不平,还有何可留恋的。
龙燕仁和元年,风寒登基,更名为风涵,尊母亲为太上皇。风净尘这些准备押去龙泽的囚徒也得以到外面去看这登基大典。天燕城规模庞大,经过六年经营人口过百万,再加上外面的百姓都纷纷涌进城来参加这盛典,更是喜庆氛围浓烈。太上皇是能君和明君,他夺过西呈后,制西呈律,开科举,任能员,定国策,西呈的百姓都很舍不得皇上,所以都想来和太上皇告别,并向新君表示忠诚。新君长年为西呈征战,是西呈成为十一大国中最强大国家之一的首功之人,当然也会得到百姓的爱戴。
看着人家的登基大典,想起自己当年的登基大典,那时珠儿正等待自己前去迎娶,凤璧陪在自己身边,虽然没有今天这登基仪式那样隆重,但是看百官和黎民伏倒在自己脚边,不由得意气风发,只觉得天下唯我独尊,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今天登基的是自己的儿子,也许永无相认之期,但是风净尘还是很感谢这位西呈君,能把养子当作亲生儿子,将大位传于他。希望风涵永远记得这位养父的大恩。
大典落幕,他们就被押往龙泽了,畅儿他是再也没有见到,想来畅儿去了秋呈,他杀了秋呈那么多人,还有他的活路么?只怕想要速死都不能够了。家破人亡,自己是罪有应得,最叫自己痛苦的事却不在这里,经过调查,他与林从容、玉然明是夫妻,所以三人被押在同一辆囚车里,这可是天下最大的笑话,以前死死活活的发誓要和她们在一起,如今想逃得远远的,却偏偏狭小得一伸脚就能碰上。这押送的人,可也太会恶作剧了。
进龙泽之前,他们都被蒙上了眼睛,然后从地道进去,等再松开,已经在监狱里了。听说泽主会亲自审问他们。这新泽主是谁,他把大好西呈大位让给涵儿,自己情愿回龙泽来只当一个泽主,这等不把江山权力放在眼里的人,真是值得风净尘敬佩。
他们所住的牢房极为合理,分为上中下三层,设计者不想多占地方,所以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审计厅,牢房便围着审讯厅而设。这一千多人中三百来个主犯便押在这第三层中。押进来的第三天,风净尘、玉泽川、夜雨浓等十六个首犯就被提出去,牢牢的捆在大厅正中的临时搭成的刑架上。大厅里有三个主审,正是西帝凡、云银汉、顾惜言,西帝凡拿鞭子抬起了风净尘的脸道:"狗杂种,你当初让我们看泽主受折磨,你想得到有今天么,你帝凡爷爷要一天一天的折磨死你,给你多长的受罪日子,听说内功精湛的人可以活到一百二十来岁,你爷爷我不打算活那么长,活个九十来岁吧,爷爷我今年五十岁,折磨你个四十年,还是有劲的。"说完哈哈大笑,却笑出眼泪来,他想起不成人形受尽苦难的泽主,惨烈而死的凤泽主,眼泪便直涌出来。
风净尘看着那乌黑的鞭子,心里涌起了一阵阵的酸痛,蓦地想起珠儿被自己赤条条的索着鞭打的惨景,不但不觉得害怕,反倒盼着这鞭子早点儿落到自己身上。那西帝凡断喝一声道:"给我狠狠打这十六个畜生,别留着劲,他们可都是武林高手,打不死的。"
那些亲兵便不再迟疑,长鞭甩着呼哨直抽向了风净尘的左胁,风净尘,只觉得左胁刀割般的巨痛,几乎想要惨叫出来,强自忍心住,却已经咬出血来。一连十鞭,风净尘白色的囚衣上已经血迹斑斑,第十一鞭刚要抽,只听见外面的侍卫高声通报道:"龙泽泽主陛下到。"那些亲兵便将鞭子放下来,看着西帝凡,西帝凡咕哝了一句:"哪个杀千刀的去打小报告?"
风净尘身上剧痛,心里却不糊涂,泽主来了,这位泽主不知道是谁,但是他一定会为龙珠凤璧报仇的,想到泽主,珠儿璧儿的形容便清清晰晰的浮在自己眼前,心底如受巨雷重击,痛得脸色扭曲。
只见牢外的亲兵纷纷跪下,柳熙阳和司马越陪着一个全身遮得严严实实穿着灰色斗篷的人慢慢走来。那人穿着斗篷和两人一样高,可见要比那两人稍矮一些。远远见他走来,无论步态,还是身形都像是个绝代佳人的模样。当年见过玉龙吟走路的人,无不丧魂失魄,看着走路的仪态万方的样子,便是玉龙吟来了。不过好象又不是,当年的玉龙吟远远就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压抑感,而此人却如一湖淡淡的冰水,平平静静,走到了前面,给人的却是一种出奇的冷冰冰。
牢中主审的三人跪下去磕头,泽主没有理睬,在座位上坐下。司马越低声道:"把他们放下来。"侍卫急急将那些人又放下了。那些人踉踉跄跄了好久,才站住,抚着自己身上的伤口,盯着这个泽主。侍卫怕他们趁机攻击泽主便将他们又押了进去。
西帝凡抬头道:"泽主,放不得,这群恶鬼,不叫他们受尽折磨,难销泽主和龙泽之恨啊。"
顾惜言也道:"泽主,龙泽决不会忘记凤泽主惨死之痛,您受尽折磨之恨,就让属下来处置这些个贱人,为您出尽恶气。"
泽主看了看身后的柳熙阳,柳熙阳不愠不火道:"在龙泽,有龙泽律,司马长老,你是刑殿的监督长老,你给他们解释一下。"
司马越不紧不慢道:"新龙泽律有一条立律基石,那就是龙泽没有任何人的意志可以强加到龙泽的律法之上。一切都要按律法行事,不可妄为。"
"越,你放什么屁,泽主是龙泽的圣主,是泽民们的再生父母,有什么不能说了算?少来这儿混话。找你那个叫司马心意的小混帐发昏去。"
"泽主在授权制定律令之时,已经将法权让出,既然让出,便要以法办事。龙泽律上说得明明白白,法律维护泽主的权力与地位,泽主也要全力保障法律的实施。"
"越,你简直胡说八道,泽主就是龙泽的天,想怎样就怎样。"
"在今天的龙泽,律令约束每个人的行为。"司马越坚持着自己的理解。
西帝凡说不过他,转而向泽主道:"主上,您怎么就听他如此胡言乱语,大逆不道?您倒是说句话,把这个胡说的东西也吊起来打一顿。"
"这是法与理,如果泽主不带头执行律法,这律法便是虚设。"
听着他们两个的争论,泽主突然想起另一个清亮的声音:"娘,儿所要的承诺就是‘在今天的西呈,日后的龙燕、龙泽,无一人的意志能强加于律法之上。帝君也好,泽主也罢,全是这律法的保护人。"
想到这个声音,心头如撕裂一般,忍不得又想将血喷出来,双手紧紧抓住了椅子,才勉强将到了嘴边的血咽了回去。
西帝凡几乎被司马越气死,翻了半天白眼,说不下话去。顾惜言见泽主还是一言不发,心中又痛又恨,想泽主从冰湖底逃生后这十二年来加起来说的话不到一百句,每句话也就短短几个字。泽主您真的是得了失语症了么?真的完全变了么?这都是风净尘这个畜生干的好事,一定要他十倍偿还。
他们两个正在对鸡眼,那牢里头林从容突然尖叫起来:"不,不可能,那个人妖已经互了,我亲眼看他被钉在冰湖底下,浇上冰水的,他已经在冰湖底变成骷髅了,不可能是他,决不可能。"
司马越大喝一声道:"大胆,再出言不逊,按龙泽律,割去你的舌头。"
玉然明桀桀的刺耳尖笑道:"容妹妹,有什么不可能?他是人妖啊,变成了骷髅也能活过来,喂,你到底是不是玉龙吟这个贱人,要是就给老娘一句痛快话,是剐了老娘,还是和我夫君当年作贱你一样的作贱我?"
泽主身边的长老无不怒发冲冠,却见泽主缓缓站起来,众长老只等泽主一个手势,便要将那两个十恶不赦的恶毒女人毒刑拷打。却见泽主走到那铁栏边,慢慢地拉开遮在脸上的厚厚黑纱,所有长老的本能反应都是刷得一下别开脸去。玉然明刚刚还在得意又恶毒的狂笑,突然间看到那张脸和脸后凄白的头发,吓得控制不住,狂呼道:"鬼,鬼啊,哪里来的恶鬼?"
风净尘惊呆了,他瞪在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那张脸,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整整十年,每年两次春秋大祭,必要在他脸上切上七七四十九刀,一年便是九十八刀,十年就九百八十刀,这九百八十刀切在一个人的脸上,那脸能成为什么东西?一张蛇皮,还是鱼鳞。除了这些刀伤,还有自己在那张脸上玩的花样,都留下了惨酷的痕迹。应该说连地狱的鬼都比这张脸要好看得多。监狱里的人吓得连连后退,生怕这张脸把自己吞下去,胆小的人有的瘫在地上,有的哭出来了。
那张脸上的眼睛空洞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山谷,里面什么都没有,那张脸淡淡的扫了一圈,然后便又将黑纱拉上了,转过头来便向外走去。龙神侍卫们慌忙跟上,柳熙阳狠狠瞪了西帝凡他们三个一眼道:"多事,没来由引得泽主不痛快,泽主不提这些个王八蛋,你们就该当他们死了,找个地方偷偷处置了,却偏弄得泽主知道了,这下好了,泽主好不容易过得像个人了,又叫你们仨给弄拧了。"
从泽主来到消失,一个时辰里,他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那眼睛里也始终是一种无视任何人的空荡荡。风净尘突然惨呼了一声扑至铁栏边伸出手往前抓:"龙珠,龙珠,是你,是你,老天爷,你还活着,龙珠龙珠,你还活着呀,我的苦珠儿啊!"
牢房里还有玉泽川夫妻也发出了这种又哭又笑的惨叫,老天开眼,终于有一个儿子还活着,玉家毕竟没有彻底绝后。
玉龙吟回到龙泽宫,缓缓地踱进了涵凝轩,那只雪白的大狗还趴在床上呜呜。见他进来,那狗扑进了他的怀里,竟然扑簌簌的掉下泪来。玉龙吟抚着他的长毛,带他到了那张软软的大床边,仿佛昨天那个坏东西睡在上面,怎么转眼就不见了呢?玉龙吟伏下床去,亲着那枕头,良久,方才起身回宫。那房里侍候的侍从帕丝纯看着那留下的半床血痕,一边将床单换去,一边叹息道:"泽主今日您既如此伤心,那为什么又要逼死小公子呢?"
二十三,伤逝方知悔无极
审讯进行得很快,一番折腾以后,前番涉及屠杀龙泽军队、陷害泽主和奴役龙泽子民的鸿雁贵族被押往流金江做淘金奴。这流金江是万里昊扬江的第二江段,这流金江身后,是雄峻巍巍的玉龙山脉第三主峰龙傲峰,正前方是秀丽高挑的金凤山脉的第一主峰,丹凤山。与流金江平行的是风光秀美的星月江。
此处是龙泽的北入口,地势严峻,那些鸿雁的贵族都服了散功丸,若无解药,这内功便凝聚不起来。而这一段江外便是万里昊扬江的第一湖映日海,映日海的面积在龙泽七大湖中处于第三,共有六万多平方公里,水面浩浩荡荡,一望无际,便如大海一般。映日海边是龙泽新组建的天璇军的大本营。犯人进入了流金江根本就无法逃出。
龙泽原来的八军全归龙燕所有,成了龙燕帝君亲属军队的龙锐军。龙泽则重新组成四方护泽军,龙泽对外已经表明自己的处世态度,从此龙泽一般不会再外出征战,龙泽承认龙燕是宗主国,受龙燕的保护。作为保护的条件,龙泽每年向龙燕赠送黄金五百万两。所以龙泽新组建的军队任务仅仅是护泽,当然泽主对作战有一种本能的爱好,这四军的训练还是极其严格的。龙泽对外宣布这一条时,从长老、殿主都哗然,从中可以看到泽主确实很疼爱龙燕帝君,作出了如此大的让步。
当然这些和风净尘已经是两个世界了,他现在的生活重心在流金江上。龙泽原来是火山之地,多矿产,这金矿就是其中之一。流金江里大多是沙金,偶尔也会摸到块金,江水在这一江段,刚从北海寒湖和大雪山流下不久,所以比较阴寒。不过龙泽倒也没有存心想虐待这些个淘金奴。一百多公里的江段上有淘金奴五万多人,全都是罪大恶极的囚犯。绝大部分来自鸿雁等以前对龙泽子民欠下累累血债的四个国家。每百个淘金奴只有三个看守,看守们也都还和善。一日三餐馒头、米饭,虽然不好吃,却也管饱。每天下水半个时辰就换班,也不让他们老在寒水里头浸着。淘金奴淘出的金子,从早到晚,每人大约有五钱,五万淘金奴,一天便是二万多两金子,不过此地出产的所有金子,泽主都将它们运去龙燕,作为让儿子做个龙燕开国君主的资本。家大业大,这守成之主不好做,而且鸿雁沧江水灾弄出来了六千多万灾民,几十场大战,也使鸿雁哀鸿遍野,这片国土收过来哪是好弄的?当初是秋呈不要,他们宁可要点钱和风畅,也不要这鸿雁。要多少银子填下去,才能把鸿雁稳定下来,局面如此混乱,二亿多百姓有一亿左右流离失所,生产已经完全停止,只些个乱民到处抢夺财物,社会混乱不堪,打下它也不见得就能拥有它,要治理好鸿雁,帝君非得流下几百身汗不可。
风皇室一干子弟,除了风净亭这一支因为对今日的龙燕帝君有恩,所以得以在龙燕皇朝享福外,其余的人都被打发到这里来干活了。你想这一群皇室子弟,平日里是养尊处优,哪里做过这等苦活,没过几天就病倒一大片。那些个牢子倒也不差,还让大夫给他们瞧瞧,折腾了足足二个月才适应了当淘金奴的境遇。
风净尘对此反而适应得很快。他已经全无帝君的架子了,大清早第一个出工,最后一个下工。下江边一歇不歇的淘金。叫上岸便想法儿挖挖江边的沙子,看看能不能挖出点金子来,他知道这些个金子是运往鸿雁后,自然更是出力,为儿子做点事也是好的。他现在除了做这点事,还能做什么。那天在狱中见到珠儿比鬼魅还要丑陋百倍的脸,他心中如何能用一个痛字来说,只想亲遍那上面每一道伤痕,跪下来向龙珠请千万次死罪。他本来以为龙珠一定会折磨得他一佛升天,二佛出涅,这样他心里就好受多了。他情愿受二十年,三十年惨毒的折磨,来补偿龙珠所受的苦楚,他甚至已经在想象鞭子、烙铁加在自己身上的滋味。可是他没有想到,龙珠儿出人意表的不想看见他们,将他们远远的打发到最北边来做淘金奴。
龙珠你就这样放过我们么,龙珠这不是你快意恩仇的个性,你为什么不将这笔帐百倍的讨回去。
他每每想到这里,心中便伤痛得没有法说,只想借繁重的体力劳动来麻痹自己,来打消对龙珠的思念,自己现在还想着龙珠不是最大的不自量力么?可惜当他亲眼看见龙珠的脸,知道龙珠还活着,他重新想得到龙珠的念头便如野火一样熊熊燃烧,在森林中漫延,一发而不可收拾。每时每刻,他都被这种念头烧得浑身皆痛。当他想起龙珠在第二次审问他们,突然全身痉挛,喷出大口的血来,晕倒在中少主怀中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碎裂了,因为心痛而碎成了千百万块。龙珠儿,龙珠儿,这十二年你忍受所有的伤痛,重振龙泽,开创龙燕,你、你的日子怎么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