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他应该更可怜!"方宁忽然抬起头,咬牙笑道:"连他的亲生父母都会恨他,恨他为什么会降生!哈哈哈。。。真是该死的可怜!"
"够了!"潭小鱼的脸上首次现出怒气,一向上翘的嘴角微微下垂,竟隐隐显出了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人的威严。
抽泣中的方宁被他喝得呆住了。
潭小鱼冷冷的道:"谁可怜?!依我看自哀自怜的人才最可怜!不但可怜而且可恶!" 他慢慢舒了口气,扭过脸来柔声道:"那孩子的父亲不忍心见自己的亲生骨肉落在这样一个霸道自私的人手里,于是请了一位世外高人连同自己的情人,三人一起闯山要救那个可爱的孩子。"
闯山。。。救人。。。
不觉想起武林大会上,虚空说的话。。。‘十八年前的那天傍晚,一个抱着孩子的青年男子从寺外直闯进法堂,那时。。。'
那时,在那座山上发生了怎样激烈的争夺?
孽缘伊始是上一代的恩怨,那么这一饮一啄,莫非冥冥之中早已前定?!
"即使是做了最充分的准备,他们还是低估了对手。"潭小鱼的声音变得颇为沉重,"他们只看到少年超神入化的武功,却不知道他更厉害的手段却是用毒。"
"用。。。毒?"方宁喃喃的道:"少年?啊!你说的难道是。。。"他惊异的抬眼望着我,吃吃的再也说不话来。
"三个人都中了毒。"潭小鱼叹息着止住了叙述,清秀的脸上现出惋惜的神色。
洞里面变得静悄悄的,偶尔听见柴木在火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我望着潭小鱼,张嘴欲语,却见他冲我微微一笑,继续道:"三人虽然不是他的对手,但孩子终究被救了出去。即使身中剧毒,那位被请来的帮手还是实现了自己的承诺,拼尽全力为那个美丽的孩子找到了一个温暖的港湾。我想他也算瞑目了吧。"
瞑目?为一个不值得的人失去自己年轻的生命。。。
"那孩子的。。。父亲呢?"我的声音格外沙哑,每一个字都刺痛了喉咙。
潭小鱼投过来的目光潋滟着盈盈的光彩,含着欲滴水般的温柔,令人心驰神摇。
不由得垂下眼帘,心头竟没来由的跳了跳。
他轻声道:"那位美男子身落万丈悬崖,他的情人虽然也是身受重伤,不过却被人搭救了。后来也不知怎的,竟然出家遁入了空门。"
万丈悬崖!!!
四周的石壁似乎在瞬间翻转,令我一阵眩晕,一颗心仿佛生了手脚,似乎亦走到了峭壁之上,俯瞰着那不见底的深渊。。。只需一步。。。一切便可解脱。
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努力定下心神,道:"不知那位皈依的大师法号如何称呼?"
"结今生之结,缘来世之缘。"
。。。结。。。缘。。。
我无声而笑。
原来人虽然出家了,复仇的心却还在红尘。
低头望着欣儿沉睡的娇容,我犹豫了再三,终于出口问道:"他的。。。母亲呢?"
良久未听到答言,我意外的抬头看向潭小鱼。
他却别过脸去,答非所问的道:"女人的心思总是和男人不同,她们于贞节看得更重些,当然这也不能怪她们,这个世上迂腐的人太多了,不过我想,再过上百十年,这种害人的三从四德早晚会改变。"
"那孩子的母亲呢?"我蹙起眉头,他支支吾吾的态度令本来沉重的心情加倍烦躁,往日的耐心在潭小鱼面前总是轻易就消退无踪。
潭小鱼急忙接着讲道:"她虽然回到了丈夫的身边,却总是郁郁寡欢,在产下第二个孩子后,身体更加虚弱,没过几年终于。。。"
潭小鱼停顿了一下,偷偷朝我脸上瞟了瞟,道:"。。。终于还是去了。"
手指已不再发抖。
最后的结局其实早已知晓,只不过这段恩仇的始末,听来却仍旧令人痛彻心扉。
"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个人到底是知道的多一些好,还是少一些。"潭小鱼清澈的眼睛里浮动起淡淡的忧伤,"是在有脓的伤口上撒下一把盐,狠狠地彻底清理了它,还是养着它,呵护它,等着它慢慢好转。"
"你选择了前者。"我努力的笑了笑,"也许这结局会叫人失望。"
潭小鱼斩钉截铁的道:"不会!"忽然间,他眼中的凄凉一扫而空,自信的微笑重又挂在嘴角,"我说过,自怜自哀的人才最可怜。"他看了看斜倚在一旁的方宁,那孩子已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他忽然伸手从自己颈上取下一块通体莹白的雪玉,道:"这块玉的原主人是个美丽高贵的女人,她原本极得丈夫宠爱,可就是因为太宠爱了,才招来杀身之祸。"
我望着他平静的面孔,微微有些吃惊。
潭小鱼缓缓的道:"她死在生产时。那些人买通了产婆。"他只略略顿了顿,便继续道:"她被捂住口鼻,在儿子降生的瞬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的声音平缓而从容,却让听闻者惊心动魄!
潭小鱼微笑道:"她的儿子福大命大,被强闯进来的心腹救下了,居然没有跟着一同见阎王。"他静静的看着我,终于轻声叹了口气,道:"这世上可怜的人无计其数,也许在这一刻便有千百个人含冤而死,下一刻。。。"
"下一刻也许会有千百个生命来到这个世上。"我微笑道:"为什么一定要谈及死亡呢?即使不得不面对,还有更多活着的人呢。"
潭小鱼眼里的光亮霎时间灿烂起来,他抚掌笑道:"小风说的对呀,为什么只想那些让人难过的事呢!幸好我们还都活着,不是么?!"
眼眶有些湿润,我含笑点头。
幸好我们还活着。
只要生存着,便会有希望。
只要心中燃烧着希望,未来就不会是一片黑暗。
"试着,为自己活一把。"潭小鱼温柔的道:"从今以后,为自己活下去。俗话说得好,风雨之中才更显英雄本色。"
"可是你还没有把故事讲完,对不对?"我静静的道:"那孩子不是还有一对同母异父的兄弟姊妹么?"
"真的还要听吗?"他温柔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着,"难道这些还不够叫人痛楚难忍?"
"虽有痛楚,却未必难忍。"我缓慢却坚定的道。
"那是一对兄妹。"潭小鱼道:"他们的父亲爱极了自己如花似玉的妻子,还有这两个孩子。"
"可他却没有替妻子报仇。任自己心爱的人被人欺辱,然后忍气吞声?"
潭小鱼道:"正如我先前所说,他的胆子就和他的虚名一样不过是个摆设。"
我终于大吃一惊,"你说她丈夫是。。。"
"是那时的武林盟主。"潭小鱼接着道,"当然这个盟主不过是别人的傀儡。"
武林盟主。。。
十余年前的那位武林盟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不清楚,因为他实在没做过什么能入人记忆的事情。
"在妻子死后不久,他便从人们眼中彻底的消失了,那一双儿女也跟着失了踪。大家对这样一个懦弱无能的男人毫无兴趣,时间长了,也就都渐渐忘记曾经还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他姓什么?"
"夜广砦。"潭小鱼道:"这是他原本的姓名,只不过江湖中人却都当面叫他夜三刀。"
"姓夜么?"我轻声道:"真是个好姓。为什么叫夜三刀。"
"大概是讽刺他武功稀松,不过三刀。这样当面挖苦,难得他倒安然接受。嘿!真不知道那位美女看上这草包哪一点了!不过,"潭小鱼话音一转,道:"父亲虽然无能,儿子却绝然不同。。。"
"他们俩什么时候醒?"我打断他道。
潭小鱼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幽幽的叹了口气,道:"至少还要半天吧,我在肉上抹得佐料应该不少。"
我微微皱眉道:"这个故事需要这么长时间吗?"
"因为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潭小鱼笑道:"他们还小,正好多歇一歇别亏了身子。"
安阳客栈
我跟着潭小鱼穿行在静谧的山间小路。
潭小鱼回头笑道:"怎么样,小鱼儿的人皮面具比起灵圣宫主的也差不到哪去吧?"
我摸了摸面颊,淡笑未语。
潭小鱼眸光闪动,语带惋惜道:"可惜如此绝世。。。"
我冷哼了一声。
"。。。咳咳,没关系,反正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来看。嘻嘻,你别瞪我,小鱼儿碰到阿风,绝对是标准的惧内贤夫。。。哎呦!好好,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啊--啊!我。。。我不疼!一点都不疼!嘘--不要闹啦啊,有动静!"潭小鱼警觉的停下脚步,我的心跳登时加速,只听他压低嗓音道:"我好像听见了。。。"他猫下腰慢慢移了两步,"。。。耗子放屁的声音!"话音刚起,人却已经蹿了出去。
我气得哭笑不得,紧跟着追了上去。
以我的脚力,追上他并不困难,不过当手伸出时,这条滑溜的鱼一个挺跃蹿上了官道。
"大叔,前面是离阳镇么?"潭小鱼笑眯眯的停在一个背着柴火的男子面前。
我只好止住脚步。
"是。"男子显然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抬脚正欲走开,却猛然被眼前的一串铜钱吸引住。
潭小鱼提着铜钱笑道:"大叔是赶去镇子卖柴吧,正好我就是个买主。"
男人木讷的脸上显出欣喜,"小兄弟都要了么?"
"难道钱不够?"
"够了,足够了。"男人忙不迭的点头,低身正要放下木柴,却被潭小鱼拦住道:"多余的就算你帮我担到镇子里的酬劳。"
"好,好。"男人笑得近乎谄媚。
三个人一同上了路。
我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恨得牙痒痒却无处发泄的情绪。
熙攘的离阳镇一如多年以前的繁荣,但是人呢?
那一年第一次遇到的,自以为是终身依靠的人呢?
我习惯性的摸了摸胸口,那里是空洞的荒芜,毫无感知的麻木。
潭小鱼穿街走巷,似乎十分熟捻的引领着我们。
安阳客栈。
潭小鱼抬腿刚刚跨进门里,一只纤细白嫩的手伸出来揪住了他的耳朵。
"你还知道回来!"一个恶狠狠又凶巴巴的女人的声音。
我和卖柴人都呆愣在门外。
门里面摇曳出一个美丽的妇人,艳红的外衣随意披在身上,低胸的中衣遮不住雪白的肌肤,头上的飞凤闪着盈盈的光亮,一副风情万种的模样。
她板着一张俏脸,似乎手上十分用力,眼睛里面却含着笑意。
"哎呦,您轻点,这不是拼命往回赶嘛。"潭小鱼捂着耳朵大叫:"小四!别愣着啊,快说句话呀!"
小四?
妇人骂道:"小兔崽子,你又带着小四疯哪去了?!"忽然转头冲我瞪眼道:"你也不小了,给我长点脑子,整天跟着小三瞎转悠,哪天把你卖了是不是还帮他数钱?!"
小三?潭小鱼?!
小四? 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被唬的呆立在当场,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这时,从妇人身后走出两个身穿缁衣的人。
一人轻佻的拍了拍妇人,笑道:"安大娘又训人啦,我说,到底也是个女人家,别太凶悍了。"
妇人白了他一眼,抚了抚耳边鬓发,道:"两位官爷检查完了,我这店里没藏什么江洋大盗吧?"这举手抬足的风情竟是恁般撩人。
那人灿笑道:"哈哈,不过是例行公事,得罪得罪。"
正说着,从客栈里又走出来三个人,却只是看了我们一眼,便匆匆出门而去。
我的心却怦怦的狂跳了起来。
凤主、唐瑞、萧童羽!
这三个竟都是熟人!
这安阳客栈里住的都是什么人?
潭小鱼要我来见的又是谁?!难道他不知道这些人于我来说有多么危险吗?!
"大娘,手累了吧,小心把您那杨柳细腰抻坏了。"潭小鱼贼贼的笑着,双手托着妇人的腕子,"这一回不但把账都要回来了,还顺路替您买柴呢。就算不打赏,怎么说也不能拧人家耳朵嘛,又不是兔爷。"
"呸!瞧你那模样,你倒是想当。还不快滚进去!"妇人松了手,转头指着我骂道:"还有你!傻杵在那,是等开花呢还是结人参果!这两天客人来的多,还不快去侍候!"
潭小鱼一把拽住我,撒腿往里面跑。
身后仍能听见妇人的唠叨声,"整天呆头呆脑的,我怎么找了这么个傻蛋!"
那两个官差还在劝她,"算啦,两个小孩子,你也别太刻薄了。。。"
我跟着潭小鱼穿过正厅,奔到后院。
心里越发纳闷,却绝不敢多问一句。
刚刚经过的大厅里有很多江湖人,我甚至看见了云阳门的弟子以及唐门的人。
这里距离山很近,昨天晚上,这些人是否参与了对灵圣宫的袭击?!而这个对我"十分熟悉"的安大娘又是哪一位?
"你们这两懒虫还舍得回来。"一个铁塔般的大个子把两只木桶塞进潭小鱼和我的怀里,"喏,二号房的客人要洗澡,快去提水!"
潭小鱼二话不说,舀满了热水,提起桶便往楼上跑,我只得懵懵懂懂的跟着他。
楼梯口转过来一个与潭小鱼一般大小的男孩,手里也提着个木桶,他瞟了一眼潭小鱼,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低着头快步下了楼。
我扭转身望着他纤瘦的背影,暗自吁了口气,原来,竟真的,都是"熟人"。。。
站在潭小鱼的身侧,看他轻轻叩击房门,我打量着四周,这应该是间上等的客房。
"客官,我们是来送水的。"潭小鱼提高了嗓音,房里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潭小鱼伸手推开了房门,迈步跨了进去。
我跟着进了屋,转身轻轻把门关好。
屋子里昏暗暗的,浓浓的草药味充斥在整个空间。
潭小鱼放下手中的桶,拉着我走到围幔低垂的床前,轻轻掀开了幔帘的一角。
我吃惊的抽了口气。
榻内的光线更加低暗,但是仍然能够看清楚那个昏睡中的男子。
往日里秀丽风流的容颜,如今却是掩不住的青白憔悴。
唐笑笑!
"想知道所有的真相吗?"潭小鱼凑到我耳边,低声道。
暖暖的热气吹进耳朵,我不自在的闪了闪身。
潭小鱼掀开几近垂地的床幔,"敢不敢亲耳听一听?"他笑眯眯的注视着我。
屋内仍旧昏暗,他的眼睛却亮如晨星。
我俯身钻进床下。
地上铺了层厚厚的羊绒毡,隔绝了阴湿的地气,软软的叫人连心都慢慢暖了起来。
"记住,不要出来,一切都交给我,还有,"潭小鱼顿了顿,"你只需,相信我。"
房间里传来倒水的声音,然后那轻盈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屋内重又恢复了寂静。
‘你只需,相信我。'
小鱼儿,也许不自觉间,这份曾因背叛和欺辱而千疮百孔的信任已经。。。交给了你。
黑暗寂静的空间里,一直自我麻痹的思维渐渐舒缓了下来。
夜寒。。。竟是我的哥哥!
是有血缘牵绊的亲兄弟!
他,
也许,或许,说不定是不知道这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