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向晟莲连面都没有露。
鹤云却并不气馁。
他一直都是个死心眼的孩子。
他认准的道,九条牛都拉不回。
空空荡荡的台下只剩下一个穿戴寒酸的老头,倚在一棵大树下打着盹。
鹤云抬头看了看昏沉的天空,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那老者的肩膀。
‘走吧,老先生,地上凉,天马上就黑了'。
那老头却翻了身继续睡下去。
鹤云皱了皱眉,手又抬起,却再也拍不下去。
因为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个正在熟睡的人根本没有躺在地上。
正确地说,他的身体离地面一尺有余,除了靠着树的肩膀,整个人正凌空而卧!
匪夷所思!
鹤云倒抽口凉气,几乎是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你是谁?!'
他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是打出师以来第一次发抖。
一棵树,一个依树而睡的人。
如果不是那一尺的距离,这一切再正常不过。
鹤云的手慢慢抚上剑柄,然后握紧。
再然后,他突然又发觉,眼前这个睡姿随意的人,竟没有丝毫能令他出剑的破绽。
手握的久了,额头的汗渐渐冒了出来。
随着夜枭的一声尖叫,鹤云陡然惊觉,原来不知何时,夜已经深了。
暗夜中的灵山漆黑而又神秘,却有微弱的星光洒下,而老者似已酣然入梦。
鹤云睁大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他。
从黑夜到晨曦,鹤云似顽石一般屹立未动。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到他脸上时,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然而再睁大时,却赫然发现树旁已空无一人!
怎么会!在几乎不敢眨眼的情况下,他究竟是怎么消失的?!
鹤云飞跃在寂静的山林中,他从来都没有这么自卑过,也从来没有这么服气过!
这个人的武功修为高他数倍有余!即使与自己的师傅联手也不是对手。
没有人,周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发觉。
鹤云失望的回到原地,刚一抬头,他便惊呆了。
那棵被倚靠的枝叶茂盛的大树,只这片刻间,叶子已经全部凋落,光秃秃的枝丫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
鹤云呆愣良久,忽然笑了,他毫不犹豫的转身朝灵圣宫飞奔而去。
人和人的缘分也许真得很奇妙,对于大多数人,向晟莲连撇上一眼都不屑,但是他不仅收留了鹤云而且传授了很多灵圣宫的独门绝学。
也许这一切因果自鹤云冒险上山时,便已然定论。
赞赏是相互的,对于鹤云来说,他跟在向晟莲身边愈久,便愈是倾服。
人道,向晟莲冷酷无情,自私残忍,鹤云却觉得作为灵圣宫的主人,向宫主淡薄名利,专致于自己的爱好,对下属赏罚分明,即便算不得一个老好人,但也绝不是恶人。
真小人远比江湖上的那些比比皆是的伪君子要可敬的多。
何况,在鹤云心中,向宫主不过是薄情了些。
薄情,是因为生性冷淡,除了研究武功用毒外,向宫主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喜爱。
鹤云的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向晟莲带他下山的那一天。
"臭小子!敢偷我们老爷的东西,你找死!"
这是繁嚷的大街上,一个常见的戏幕。
打人的是两个面目骄横,身材魁梧的家丁,被打的是一个身材瘦小的乞丐。围观的人并不多,小乞丐缩成紧紧的一团,死死抱住自己的小脑袋,任拳脚铺天盖地毫无怜惜的落在身上。
鹤云目前的心情可以用十分的惊讶来形容。
他奇怪的不是眼前的戏码,而是他这位宫主大人的态度。
向晟莲紧紧盯着地上那个衣衫破烂的人儿,脸上的表情既似嘲弄,又似不悦,还好像带了那么点的怜惜。
见鬼了,鹤云真想揉揉眼睛。一个乞丐小偷竟然会引起宫主的怜惜。
这是什么情况?!我一定是眼花了,鹤云安慰着自己,宫主极少下山,这次出门肯定有极其重要的事情。
一番暴打没有持续多久,小乞丐便缩躺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想想也能猜出,这么瘦弱的身子哪里能受得住两个壮汉的铁拳。
而那两个打人的检了这么个软柿子,既然已经在人前显了威,在主子面前得了意,自然也不愿意闹出人命,于是悻悻的踹了最后两脚,嘴里骂骂咧咧的走开了。
周围的人渐渐散了。
向晟莲却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鹤云望着地上的人,暗自叹了口气。像这样的事情,每一天不知要发生多少件,而像这样如草芥般的生命,活着与死去又能引起多少人的关注?!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要想不被欺辱,就要变的强大,否则,就应该有随时遭到践踏和面临死亡的觉悟。
这是一场人生的竞技游戏,对于强者来说,它很刺激,对于弱者来说,它只能意味着残忍。
带着些唏嘘和感慨,鹤云正要收回视线,突然发觉地上的人儿动了动。
还活着么?不简单。
还没等他惊异完,小乞丐忽然扬起了脸,黑乎乎的小脸上,一双眸子却异常的灵动晶透。他先是警惕的向四周打量了打量,然后,噗的竟从嘴里吐出一小锭银子,接着用衣角擦了擦口水,将银子小心翼翼的揣进怀里。
这小家伙不但挺禁打,而且竟然十分狡猾。有意思,有些看直眼的鹤云不禁开始对他刮目相看。
不过那些拳脚也不是白挨的,望着那个一瘸一拐的背影,鹤云笑着摇头,看来小家伙是经常挨打的主,懂得如何保护自己,而且也有了些挨打的底子。
鹤云转回头,又愣住了。
宫主!他们那位冷冰冰的向宫主,居然!居然在笑!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向晟莲已经飘出数丈。
宫主要去办大事了!鹤云警醒着自己,立刻跟了上去。
鹤云有些泄气,从早到晚,他跟着这位平日里冷漠少言的宫主只做了一件事--偷窥小乞丐。
就是皇帝老子,也没见宫主这般上心,鹤云不由想起深宫里的那位九五之尊,多少次都是由他来传话,宫主甚至极少入宫,即使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三番五次的召唤他。
说泄气,还有些好奇,这个小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宫主的表现又为什么和以往大不相同?
说好奇,又不免郁闷,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孩子,居然让江湖闻风丧胆的两大顶级高手亦步亦趋的跟踪了一天!
不过,看见破庙里那个捧着糕点,笑得一脸幸福的女孩子,鹤云还是有些无名的情绪,说不上感动,只是有些酸,又有些涩。
"哥哥,我要吃绩溪荷竹糕。"女孩子撒着娇,大大的眼睛里是与年龄决不相称的狡诘。
"明天,哥哥就去买。"小乞丐柔柔的声音,不知怎地,听得鹤云心里砰的一跳。
女孩子抬手将点心扔了出去,"我要吃绩溪荷竹糕!"她大声道。
"欣儿。"小乞丐无奈的道:"你看,天都这么晚了,明天,哥哥一定给你买。"
"好!那我就明天再吃饭!"女孩子斩钉截铁的道。
鹤云气得差点蹦进去扇她几个耳光,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哥哥为了养活她,受了多少苦!
鹤云瞥了一眼向晟莲,激灵打了个寒颤。
宫主大人一贯冷峻的脸上又浮起了笑容,只是这次的笑就像冰冻的尖刀,叫人不寒而栗。
好久鹤云才缓过神来。
庙里的女孩子正呜咽着趴在小乞丐的怀里,她的哥哥则带着无限歉疚,百般劝慰着。
"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女孩儿撅着嘴,眼里泪花滚动,"我们来拉钩。"
"嗯。"小乞丐明显松了口气。
"不许吃!脏死啦!"女孩子打落小乞丐手中拾起的点心,然后用脚碾碎。
"哥哥,明天,我们一起吃荷竹糕。"她钻进小乞丐的怀里,带着笑意,"哥哥自己吃饱了,也许就会忘了给欣儿买呢。。。"
女孩儿的笑容无疑是很美的,但是看在鹤云眼里,却遍体生凉。
拿什么去买那种名点呢?
再去偷吗?!
呼,鹤云重重的吐了一口气,胸口上似乎压抑上了一丝烦闷,无处宣泄。
***
繁攘的大街上,小乞丐瘦小的身子被人甩出一溜跟头,单薄的双臂死死的护着怀里的糕点,鹤云不由苦笑,真是可怜又可气。
面对即将来临的拳脚,地上的小家伙面色坦然,好像这偷了东西再挨打,倒算个公平交易。
不过,这一回,被偷的人却是个君子。
"别为难他。"英俊的少年拦住同伴挥舞起来的拳头,"不过是个孩子。"
"是,大师兄。"几个同龄人恨恨的瞪着地上的小人儿,终于在少年的劝解中离去。
灰头土脸的小乞丐挑起一双莹润的眸子,呆呆的望着少年的背影,轻轻一笑。
轰得一声,鹤云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了这么一句话,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再回神,眼前还是那个脏兮兮的普通孩子,他低着头,双手捧在胸前,匆匆的跑向破庙的方向。
那一刻,鹤云并不知道,历史的转轮将从此刻开始,把这大街上初次相遇的以及在一侧旁观的二人,一同带入生生世世的纠葛缠绊中。孽缘从此开始,甚至包括鹤云自己。
庙里的女孩子终于得尝所愿的吃到了荷竹糕,她开心的拈起一块送入哥哥的嘴里,"好不好吃?"
"嗯,好吃。"小乞丐只轻轻的咬了一小口,便把剩下的放回女孩儿的手中。
女孩子吃得更欢,小乞丐却愣愣的望着门外。
门外,那位英俊的少年剑客,俯身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了地上。
小乞丐张了张嘴,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痴痴的望着那挺拔的背影,他没有看到身旁的妹妹早已苍白了一张小脸,他更没有看到转过身去的少年,嘴角噙着诡异的冷笑。
然而这一切,都被鹤云看在眼里,当然还包括灵圣宫主。
鹤云偷眼看去,宫主的脸上冷冷的,毫无表情。
夜里,庙里的女孩子悄悄的爬了起来。
"跟着她。"宫主命令道。
鹤云领命跟了上去。
女孩子显然十分警惕,行走中不断的向四周张望,但又哪里能发觉鹤云的踪迹。
"果然是你,我的欣儿妹妹。"树林里的少年轻轻的笑着,那种带着邪恶狰狞的笑容,连鹤云看了都头皮发炸,"听说你去了灵圣宫,怎么没死在里面?"
女孩子咬紧了下唇,眼睛里渐渐地涌起了一种又惧又恨的颜色。
"他是谁?嗯?"少年慢慢朝女孩儿走过去,就像高傲的狮子俯看着不堪一击的绵羊。
"他,他和我们没有关系。"女孩子紧张的倒退着。
"你叫他哥哥,他也是从灵圣宫下来的?"
"不是!不是!不是!"女孩儿慌乱的否认,倒显得格外心虚害怕。
少年突然伸手,卡住了她纤细的脖子,"他就是那个该死的贱种!对不对?!"
被紧紧掐住咽喉,女孩子的脸从红憋到紫,她张大了一张小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是拼命的想要摇头。
"这么紧张,你喜欢上他了?"少年温柔的笑了,手指却没有任何松动,"你怕什么,我并没说要杀他。"
女孩儿眼睛开始上翻,显然已经接近生命的极限。
她的哥哥却悠然的看着她,毫不怜惜,"想要保护他么?"他的嘴角泛出阴冷的笑意,"只要你听话,也许我会考虑。"说完手一松,女孩儿的身体立刻毫无力道的跌落在地。
应该现在就杀了这两个人!
意随心动,真气行转,鹤云的心里忽然布满杀机。
"回来!"耳边突然响起向晟莲的密音。
即使再不甘心,鹤云还是立即潜回宫主身边。
他很想问,为什么留下那两个祸害?为什么要跟着小乞丐?那个什么贱种,又是怎么回事?
面前的宫主还是一如以往的冷漠,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好像只是旁观,没有其他意思。
真的没有么?大老远的下山,只为了看乞丐兄妹?!
是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然后安治天下,平定四方?
吓!这是我们宫主?!
"想得很有趣?"
啊?鹤云吓了一跳,向晟莲正冷冷的盯着他。
"属下。。。没有。"鹤云冷汗直冒,接下来的一句话更叫他惊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那小东西是我的孩子。"向晟莲平静的道。
"啊,那,那个小乞。。。公子,是个好孩子。"鹤云已经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实在是这个消息太过震惊,宫主什么时候。。。而且这年龄差距也小了点吧!
可是,宫主大人从来都不会开玩笑的。
"小孩子么,就应该多磨练磨练,是不是?"向晟莲终年冷萧的脸上倏地闪过一丝讥诮的笑意。
看得鹤云脊背发寒,"是。"
是什么样的磨练?不只是身体上的吧?
多年以后,鹤云才真正明白,宫主大人嘴里的磨练到底意味着什么!
再以后,他们作为完全的旁观者,看着小乞丐为了生活,为了治疗妹妹的病,四处东奔西走。
每一次,看病的大夫都会摇头叹息,宣布女孩儿已经命不久已。
每一次,当他们从医馆出来时,女孩儿都会偷偷掖给大夫一块银子。
望着那个坚强倔犟却越来越瘦弱单薄的背影,以及那双渐渐划入绝望的眸子,鹤云一再提醒着自己作为旁观者的身份。
"要想治她的病,也不是全无办法。"那个留着两撇山羊胡的游医瞥了一眼女孩儿,后者冲他眨了眨眼睛,游医继续道:"天山雪莲可是人间圣品,如果能服了它,不但能治好她的病,还能延年益寿!"
"真的?"小乞丐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
游医郑重的点了点头。
只是这么一句话,竟把这死心眼的孩子带去了那人迹罕至的茫茫雪山。
女孩儿团缩在小乞丐的怀里,汲取着胸膛里微弱的温暖,却把满天的飞雪留给那小小的脊梁。
这狠毒的女孩儿是想害死她哥哥?!鹤云恨不得在她身上瞪出两个窟窿。
而那藏在怀里的小脸上却洋溢着开心的笑。
女孩儿微笑着盯着自己的哥哥,目光痴迷又动情。
她,她应该是想,和自己的哥哥一起去死吧。鹤云叹了口气,多么可怕的独占欲!还有那个阴险的少年。
小乞丐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鹤云期盼的望了望宫主,向晟莲的脸色比天山的雪还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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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山,方圆近百里,没有连绵不绝的山脉,却有最险峻的绝壁山峰。
灵圣宫建在离山的主峰,大概因为太有名气,所以江湖上的人往往称这座山为灵山。
从山底一直到半山腰布满了一种叶茎近乎透明,叶梢微卷的绿色植物,它们开着嫩黄色的小花,可爱而娇弱,据说,这种花的毒性并不剧烈,只不过凭你有多好地轻功和内力,只要踏入它的地盘,沾上它的气息,就很难支撑到半山腰,一旦跌倒在地,那些微卷着的叶梢就会舒展开,然后,露出里面尖锐的毒刺。
不过,从山上往下看,那满山遍野的黄橙橙的颜色,映着金色的阳光,婀娜的摇曳在风中,倒像一幅绝美秀丽的画卷。
俞风最喜欢在仪风亭上,俯瞰山景。
他总是倚靠在红漆栏杆上,一坐就是半天,任凭山风把一头乌黑柔顺的发丝吹得飞舞,却不知自己本身就已是叫人目不能移的风景。
"公子,你又不听话了,不是说了,今天风大。"跑上来的婉儿为他披上外衣,"早回去些吧。"
一只手枕着腮,栏杆旁的人似乎已经看入了迷,更没有要走的意思。婉儿又劝了两句,无奈的在他身边坐下。
风好像更大了呢,婉儿缩了缩肩膀,一旁的美人却站了起来,一声不响的往回走。
望着那几乎同样纤细的俩个背影,站在远处的鹤云轻轻的叹了口气,总是,为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