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尘----上水无涟[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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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昨天的冷雨这样一打,树上的叶子该黄的黄该落的落。要是说书的先生来形容,就是一拍木案抖着扇子瞪圆了眼睛,用嘶哑的声音装成是苍老,摇头晃脑着言一句:"像是曲终人散的味道。"
别了周容,我又到街上乱转,街边儿上一个花甲老人正扎着沙燕风筝。粗细大小相同的竹串子裹上厚厚的宣纸,然后再一点一点绘上丹红宝蓝。我看得新鲜,一时忘了脚步。身边一个红着脸的女娃说:"侯爷喜欢风筝?"我笑着点点头。正是这个时候侯爷府里的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不过来似的跑到我身边,"侯、侯爷,家里边儿......"听完我把手里的风筝放回去,先前的笑意却僵在脸上。
晚上我回到我的侯爷府,清香的桂花酿摆在石桌上,石桌临池,池中游鱼。
这次不同的是,只剩下我一人。颜竹心收拾了包袱到军中准备,沈衣卿自有自己的王爷府。而大哥和慕容司......一个温婉一个儒雅,两个能让人侧目的大活人,现在只剩下一纸离别。举着白玉酒盏我不禁有些后悔,要不是昨日见了他们一面,要不是临走对慕容司笑着语带真诚:"阿司,既是朋友之间,没有怪罪又何来的原谅。"
捻着些鱼食一点一点撒到碧绿的池水中,一点一点落到池水深处。一扬袖,手中的纸片如羽毛般落到深绿的池水中,浸湿了上面写的:十年后,杭州苏园再聚首。
十年后我确确实实回了苏园,扶着雕栏白玉一点一点走到内堂。内堂里却有一人,背对着我全副心神都在那幅米家书法,只不过那人不是苏焉,也不是慕容司。只不过那人回头看我的一瞬间,我就被阳光刺伤了眼睛。那时候我想,我终于明白了苏焉的这辈子。
诺大的侯爷府,自唐若回了蜀中此刻竟找不出个能说话的人了。空荡荡的轻说句话都会有回音。
周容的风寒比我想象的要重上许多。不过几日的功夫整个人瘦了一圈,听下人间的闲言碎语说,"那日周大人因着没赞同皇上择妃立后,在楚丞相的府外等了一夜,淋了一夜雨。出丞相愣是狠着心没见。这么个玉似的人儿,他真不知道心疼。"
任是如竹子似的凛冽,一场秋雨尚是掉了叶子,何况是瘦弱如他。我坐在他床边上,又是一碗黑漆漆黏糊糊的汤药端在手里吹了又吹、吹了又吹,才送到他嘴边上睨他一眼:"平时看着你还挺机灵了,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不知道变通呢。病了也活该没人来管你,我就是多余过来一趟。"
他的四肢又不老实的扒在我身上,一张小脸挺苍白的偏要在我身上蹭蹭,扁扁嘴、眶子里浸着水:"小苏倾,我可是真没白向着你,还是你对容哥哥最好了。"
我敲着他的脑袋道:"下来吃药。"
御医,御医是什么。御医是全天下最神奇的郎中,虽不能救死人药白骨,但是哪个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其中医术最高最为神奇的就是乔御医。可是乔御医摇着头说,周大人这病,不好治。
乔御医说,风寒好治。可是一晚上的雨,风寒转了伤寒。乔御医又说,伤寒也不是不能治。我听他说了半天没个重点然后就不耐烦了。乔御医在我还没不耐烦到摔门而去的时候悠悠的说,不好治的是心病。
那天喝完药,周容缩在床角缩了一夜,一睡睡到第二日快过午时。本来中午精神挺好的下午又眯了过去,嘴里头一直在轻轻唤着什么。我凑到他嘴边才模模糊糊听到他的呢喃:教主。教主。
有人应了他他才能继续安稳的睡。耐了一季,中秋过后有一天晚上特别圆特别亮。像是苏焉给我讲的最后一个故事那天,黄菊在重阳之后开到极致,金黄色的钩瓣一颤一颤的落了一地。第二天早上我再到他府上的时候,桌上摆着菊花的花瓶底下压着一张宣纸,上头一个"安"字,下头是密密麻麻的对不住。周容就像睡着了似的安安静静的蜷在一角,那双最爱眨巴眨巴的眼睛再没泛起水汪。
后来,我到底见到楚安这个冷面冷情的人红了眼眶。那天整个周府全是白色,墙上是白色梁上是白色连床上都是白色。周容躺在一片白色当中,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看着看着楚安到底是红了眼眶,但也仅仅是红了眼眶。
我倚着沈淮宣,紧紧扣着他的五指,想了很久认真地说:"淮宣,其实这辈子我够满足了。"西湖的水,绿了一年又一年,不断地长堤柳垂,不断地游船画舫,不断地文人墨客,不断地断桥残雪,不断地三潭映月。一年之后,不过是再绿过一回,与上一年无甚分别,唯有看的人不同。可是西湖终究是西湖,没有人看,它照样是西湖,有人看,它也照样是西湖。
他同样扣紧我道:"可是我不满足,我还想要你的下辈子。"
春节过得很热闹,整座皇宫禁城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鞭炮爆竹炸个不停,红红得很是喜庆。能看到的地方都挂了红色的福倒,难见的飞雪掩埋了一年的过往。"劈里啪啦"的声响就在脚边爆开,我吓得一下子朝后头跳了回去,正正的撞在沈淮宣的胸膛。我靠着他轻声说:"就因为我,这辈子你也只能守着一个空空的皇宫,你悔不悔?"
绝美的面庞在一亮一暗的爆竹下惊心动魄,"倾儿,什么时候你也似这般小女儿态了。沈淮宣做事何时反悔过?"
"劈里啪啦"的声音响着响着春节就过了。春节过后,正是沈衣卿该动身前往边关的时候,天上飘了淡淡的雪,冬糕上的白糖似的薄薄的铺上一层。我一直送他到京郊的长亭外,他嘿嘿一笑:"就是十八里相送也不是这种送法啊。"
我恶声恶气应道:"你就不知足吧,赶明儿个归来的时候没立头功别想让我来接你。竹心这丫头你给我照顾好了莫让她受了欺负。"
大部队还行进着从我身后头一路串到远方白茫一色的衔接的地界。颜竹心黑溜溜的眼睛黑溜溜的转:"公子,我不在你也不能有事没事就喝这么多酒。按时吃东西,晚上睡觉不要在屋里生着火炉子......哎哟你敲我做什么?"
我道:"这么不放心爷干脆留下来陪爷好了。"
说完就见她一直滴溜溜转的黑眼睛一凝神,我顿时大笑:"你还真当爷稀罕留你呐。走了好,走了夜还能落个耳根子清净。"
沈衣卿不禁失笑,嘻笑过后他道:"当初父皇起衣卿一名就是为了让我好好的做一个白衣卿相,到如今倒真是遂了他的意。你与我三哥带一句话,说衣卿定在三年之内平下西宗。"
我捏住手,"你莫要讲了大话。"
细细的雪在肩上积了薄薄一层,淡淡着透着旁色的白倒是显得格外纯净。呼出的热气带着白霜,树上开着梨花。他的手伸到我脸颊旁,手指伸伸缩缩数次仍是没碰到就放下了。然后白白的牙齿一露,"回去吧,脸都冻红了。"
此时我才觉得他的眼睛,真是像沈淮宣。
太像了。
他探到我耳旁,哈气吹进耳廓:"无尘,都要走了,我能不能也叫你一声倾儿呢?"
斜阳疏竹上,残雪乱山中。
雪光晃着我愣了一瞬,随即我道:"衣卿啊衣卿,你不觉得是在叫你自己么?"
然后他离开我耳畔,随口轻笑着应道:"从未有人问我叫过卿儿。"
朝堂上唯一的王爷赶赴边疆,朝上的局势又是变了一变。官衣变色纱帽调换。调到京师不少的新面孔,其中一个还真算不得新。一向圆圆胖胖油光满面的夏锦廖看见我后面皮就开始抖,弄得我都想安慰安慰他。春时过后择妃立后之事依旧没得着落,不少文武大臣的矛头纷纷掉转,择妃立后,不如先弹劾苏侯爷。
一时间,说我和已逝的周大人有私情的,于侯爷府中大敛金银奢华度日的,说我留恋青楼酒肆风评极差的纷纷冒出了头。当天下午,这些上折子弹劾侯爷的,府里都收到了京城百姓送来的礼物。第一天齐刷刷的是菜叶子,第二天齐刷刷的是破布烂鞋的,第三天齐刷刷的是烂西红柿破鸡蛋。我摇头大叹浪费,西红柿鸡蛋,都能做一盘菜了。
汉子们老爷子们忿忿:"侯爷人好,怎么会如他们所说。"
大姑娘们小媳妇们忿忿:"侯爷长得俊,就该招他们嫉妒吗?"
客栈掌柜的们酒肆老板们忿忿:"侯爷银子多,那也是自己挣来的。"
我仍是倚着沈淮宣,闭着眼睛轻轻哼着小调,调子哼到一半忘记下头了我才说道:"淮宣,别答应他们立妃。"
沈淮宣还真没让我失望,罢官不肯,立妃更不肯。朝野上下颤了又缠,第一日有人罢朝。沈淮宣直接罢了那人的官。我立在大殿里头不言不语,完全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第二日有人咆哮朝野,沈淮宣以犯上之名直接打了那人入狱。我依旧立在大殿里头不言不语,完全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第三日就安静了,安静得连个该正常进谏上折子的人都没了。我歪着脑袋继续立在大殿里头不言不语,完全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自沈淮宣登基到现在五个年头,从未这么颤过。甚至从边陲一城都有人上书要求立斩苏倾。
第四日,尚书大人声情并茂的说:"皇上,苏倾此人留不得。"
中丞大人声情并茂的说:"皇上,苏倾此人留不得。"
士大夫大人并茂声情的说:"皇上,苏倾此人留不得。"
而朝后他只是轻轻搂着我,凤目上的远山眉紧紧皱作一团。
又一日我趁着他上朝偷偷跑到他的御书房,我着他常握的笔,用他最喜欢的徽墨,仿最像他的草书,八个烫金体大字:江山如画、美人多娇。他这一生写得最认真的也不过这八个大字:江山如画、美人多娇。
当天晚上侯爷府自建府以来第一次人气如此旺盛。火把通明人声鼎沸脚步攒动。上上下下都有穿着禁卫军以上的守卫,一个往日和我私交不算差的官员举着明黄色的绢帛。我坐在房檐上,手里拿着一小壶桂花,狐裘裹身。夜色被火光照的通通亮。我迎着风狠狠地喝一口甜香四溢的淡酒,散发绕在指间。一箱一箱的东西往外搬,一个一个的士兵往里进。还好、还好我侯爷府里的人手不多听不见慌乱的尖叫声。小酒坛子没一会儿就空了,我随手往下头一仍,翘着腿躺在房顶上哼着小调。
以抄家开始,以抄家结束。苏倾这个故事,到此完满。
抄了家,封了银子,明天春天,西湖的波澜照旧绿,游船画舫照旧漂,文人墨客照旧吟诵。苏倾照旧苏倾,皇宫内外拦不住。
在房顶上躺了约末两个时辰依旧没人发现我,心下挫败感猛增。正当我拍拍身上的土正准备跳下去,猛得一翻身看见房檐底下正有一双凤眼,透过层层黑暗看着我。我心里一动差点掉下去。那个眼神,看得我心肝儿肺腑一路乱窜到嗓子眼。
天上众星朗朗,不如地上孤月独明。
一双凤眼,直直得射到我心窝子里。柔若春水,利若秋风。
后来西湖旁竹屋畔,双燕不独飞,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朦月转廊。两人坐在西湖画舫上相依。那时已经是倾尘帝七年,我想我等了一千零八十天一万零九百六十个时辰,等到西宗灭、北辽归顺,等到沈衣卿搬师回朝,等到沈淮宣自听到天下初定时嘴角上挑,等到所有文武过官听到皇上失踪后满脸的惊恐。等了一千零八十天一万零九百六十个时辰,不过就是为了这个能看到心窝子里的眼神。淡淡著烟浓得笼着月色,两个人十指相扣紧紧得缠到一块,我靠在沈淮宣身上,嫣然神色再不掩眼中情动:"淮宣,这辈子,挺好。"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遗忘的一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不过江湖,何需相忘?
两人一小舟,夜色泛西湖,看着它一年年的绿了又绿,看着看它的人一年年变了又变,湖光山色,天涯地角。有他能看进心窝子里的眼神。
而此时,不提后话,侯爷府刚被抄,我刚从房顶上翻下来。看着沈淮宣,笑道:"挺好。"
倾尘帝四年六月,叶子正绿得油油亮、亮油油。故事刚讲完,苏焉还没离开那个抵得上苏州园林的侯爷府。冬天还在酝酿着,周容还没患上风寒。大战未启,颜竹心还没有在那个大漠的孤烟沙场上身归魂不归。唐若正整天一脸傻笑的逢认识人便说,我预备着当爹了。
我极满意的看着自己写得三角诗,就差右手两个指头一掐绺一绺本来就没有的长须。在上头正正经经的题上诗名:无尘。
苏焉一双眼睛极是清澈,柔得说不出话来,纤长的手指覆在才干的漆墨上:"倾儿,十多年前你写得诗,如今读来更是说不出的韵味。"
周容小脸皱巴成一团,摇着头嘴里直念着:"小苏倾啊小苏倾。"
颜竹心黑溜溜的眼睛黑溜溜的转:"我们公子的文采就是没话说。"
沈衣卿白白的牙齿一露:"无尘,原来这就叫无尘啊。"
唐若一脸不屑,桃花眼一挑:"你让我说什么好,你们这些穷酸的文人。"


樵扇
微醺然
暮蔼缱绻
浓树枕凉旃
然泥皤葭苇黯
路峰堪堪山水转
一壶漂泊一把锈剑
碧落小路踏深渊
惟有美人相伴
放歌竹屋斓
行吟泽畔
瞰云瀚
笑赞

素白的衣衫,素白的玉簪。天下人的目光,都注在这一人身上。绝美惊心,惊心绝美。一年天涯地角,又一年地角天涯。沈淮宣一双凤眼看着墙上的那张宣纸,看看我又看看它,看看它又看看我。薄唇稍抿,有一种晶晶亮的颜色。瞳色深邃。最后只憋出一句:"挺好。"

倾尘
- 全文完 -

 

后记估计没有,上水留着精力写新文也不去废话了~~~
两件事情~~~
一件是我写得好累哦,不知道会不会有番外啊、100问啥的。
第二件是上面的三角诗是本人写得......
完毕
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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