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大臣不禁目瞪口呆,在这大厅广众之下揉屁股是极不雅的行为,他们真不信柳云若这样清雅不似尘世中人的公子哥儿,会做出这样龌龊的动作来。刚才的怜悯登时被鄙夷替代,有人皱着眉摇头,有人更是夸张地掩起口鼻。
这些鄙夷的、不屑的目光都落在了柳云若的身上,他在心里暗笑了一下,"士可杀不可辱"的训诫对他来说早就没有意义了,他们却还要用这些世俗的清高和气节来评判他。
没等他揉完,司礼太监一挥手,锦衣卫又把他的手绑住,要命的板子声再次响起。刚刚上来的掌刑太监劲头十足,毫不留情把板子盖在他已伤痕累累的臀上。实在太疼,肉体的直接反应最终打败了理智,他开始在每一次板子落下时绷紧身子,并且痛呼出声,浑身乱颤连牙关都咬不住。他的手指在刑床上划拉着,企图抓住什么东西给自己一点力量,可是粗糙的木头只是磨破了他的指尖,他的掌心里是一无所有的空虚。
他想念那只坚定有力的手,每次握住他的时候都如同温暖的巢,将他的手连同心脏一起包裹。原来他的勇敢机智和坚强都是为了能牵住那只手,不避生死不计后果地向前蹚,只为了和你并肩而行。
王爷,王爷,柳云若在心里一次次地唤着,我很疼,你知道么?我很害怕,你知道么?
柳云若终于失声痛哭出来,一直不语的宣德帝轻轻抿了下嘴角。
四十板打完柳云若已经痛得瘫软了,泪水和冷汗铺了满脸。锦衣卫解开他的手,他完全不想动弹,屁股上刀剜一样,估计好几处破皮了,用手碰上去怕是和挨一记板子没什么两样。他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缓缓地探手过去,掌心先触到一片潮湿,也不知是血是汗,咬了咬牙,朝着臀腿相连处狠心按下去,那里有重要韧带,一旦淤血严重他下半辈子真不能走路了。
哪知这一按直痛得眼前一道白光炸过,"啊"得一声赶紧缩回手。停顿了一下,他又喘了口气,咬住了自己左手手腕,右手按住那些狰狞的伤痕缓慢而用力的揉着。
宣德为这个几乎属于自虐的举动愣了片刻,不用猜也知道那有多疼,可是柳云若的动作里透露出某种无畏的执着,比那些上了刑场还在痛骂的叛军更坚定。他坐得太高,从上向下俯视去只能看见少年的身上大汗淋漓,整个人氤氲在一片水气里,倒有种朦胧的美感。
突然想起来在牢房中他被自己压在身下的情景,和现在很像,他也是这样,痛苦却不怯懦。一边流着血,一边还思路清晰地和自己谈着条件。有这样的意志,为什么不为汉王殉节?而要选择卑贱地活下来?宣德不由对他那句"我怕死"的理由深深疑惑。
第三轮的责打开始,宣德耳听着受刑者发出小鹿哀鸣一样的惨叫,思量这个人到底是怯懦还是坚强呢?又或者,他究竟是人是妖?
宣德无法忘怀六年前,自己初见这位清若梅花的状元郎的情景。琼林宴上君臣对诗,柳云若一人妙语连珠压倒了所有新科进士,那份挥洒之间的文采风流,温润如玉的秀美蕴藉,让他内心深处感到从未有过的迷茫和悸动。他悄悄跟父亲说,能不能让今年的新科状元做东宫侍读,他幻想着以后能和柳云若谈诗论文,是何等的快乐。可是琼林宴还没有结束汉王高煦就向成祖说,我要这个人。
父亲那时是无权无职的太子,不为皇帝所喜爱,在皇宫里夹着尾巴做人,自然不能和意气风发的汉王相争。看着汉王回头和柳云若默契地相视一笑,成了他心底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六年,他早不是当初青涩懵懂的少年,因为忙着掌控已有的权利和追逐更大的权利,他淡忘了那个曾给他感动与失望的人。其实柳云若押解进京时原也是准备杀的,到牢房中密审只为了要羞辱他,让他悔恨当初识人不明依附权势,自己可以在他的悔恨中品味那份胜利者的骄傲。
他却眩惑在那流溢着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权衡任何利弊,两片唇就贴在了一起,这是不是个陷阱?
当然,他知道现在还是能反悔的,他只要一个眼神,黄俨就能会意,然后一个动作就能指点掌刑太监将柳云若毙于杖下。他因为犹豫不决而烦躁地弹着指甲,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却突然看下面的掌刑太监停了下来,回过神问:"怎么回事?"
黄俨有些不安地禀报:"起奏陛下,柳云若晕过去了。"
宣德这才去看少年饱受折磨的躯体,自臀部至大腿青紫斑驳,已无一块好肉,几处肌肤绽裂开来,殷殷的鲜血正顺着伤口蜿蜒渗出。纵然有翻云覆雨的心智,叱诧九州的才华,终究也是个文弱书生,这点疼痛就吃不住了。
"泼醒,继续打。"宣德简单地命令,心里有隐约的快感,他终于掌控了这个少年的全部,从身体到神志。
"哗啦!"
一大盆冷水兜头泼下去,伏在刑床上的人激灵灵打个寒战。"呃......"一声微弱的呻吟,从咬得满是血痕的嘴唇里飘出来,因为大殿上太寂静,大臣们都听到那宛若梦呓的轻轻呢喃:"王爷......"
两个字里有无限的依赖和刻骨的哀伤,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宣德也听得清清楚楚,他眼中波光一闪,黄俨看到了皇帝的愤怒,一挥手,示意继续用刑。
柳云若缓缓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些水珠,脸上的汗被水冲洗掉,呈现一片惨淡如雪的白。他怔忡了片刻,似乎想明白了眼下的处境,失神地舔了舔嘴唇,他已经听到了身后板子迎风而起的声音。
"五十七。"
柳云若在不受控制地惨叫了一声后听到了这个数字,有些泄气,怎么才五十七下?看来行刑的人很宽厚,在他晕去后没有打他,让他在无知的黑暗中拥有了一个短暂而温暖的梦境。
一下又一下的板子噬咬着早已惨不忍睹的肌肤,痛苦变成了一个可供细细品味、慢慢咀嚼的过程。柳云若的惨叫因为虚弱而变成了低低的哽咽呻吟,于是板子打在皮肉上的脆响便格外刺激耳膜,上百名衣冠衮衮的大臣们相信自己都经历了一场永生难忘的朝会。
金忠是当年柳云若中状元时的主考官,还记得他少年得意如沐春风的样子。他不忍再看殿心的行刑场面,偷眼扫了一下御座上的宣德皇帝,却发现皇帝的脸上带着恶意的笑容,仿佛在欣赏一场游戏。他的膝弯在袍服内颤抖,当年那个寡言少语、淳朴明敏的东宫世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冷酷?
宣德笑,是因为他已拿定了主意,他要留着柳云若,在他身上和汉王高煦再打一场战役。来日方长,他还想看看这少年能玩出什么花样,同时,也要让他真心屈服。
一百下打完宣德满意地点了下头,黄俨赶紧打了个手势,几个锦衣卫毫不拖延地将柳云若从刑床上解下来,一人拉一条胳膊拖出了文华殿,在汉白玉的砖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宣德目光一扫,似乎在询问诸人的反应,他轻咳了一声:"高煦得势之日,内外文武百官和他有交情的不少,看到刚才的场面,是否有兔死狐悲之感呢?"
此言一出,底下形形色色的一堆官帽都狠狠地缩了一下,宣德微微一笑道:"朕知道,和高煦来往的,有些人是畏惧他的权势,有些人是一时苟图侥幸,这都是人之常情,朕自然也既往不咎了。还望众爱卿以后能洗心涤虑,恪共职守,忠心辅佐朕整觞纲纪。"
众大臣被他连吓带哄,早就心中一片混乱,听他说到这里,知道今日朝会终于结束,于是一起叩首谢恩,趴下的背上都有汗渍渗出来。
年轻的皇帝长长地呼出了口气,得意的微笑浮上了风华正茂的脸,高煦算什么,从今往后,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只是在一低头时,望见了地下的那一道血迹,心里就轻轻抽搐了一下。
三、敝屣残生
朝会后宣德到古北口阅兵,没有功夫理会柳云若的事。只在临走前嘱咐了留在宫中的黄俨,将柳云若从刑部转到大理寺,请大夫好生医治。阅完兵又赶上琉球有使者来朝,等他回来已是七天后了。在清宁宫陪太后用过膳天色已晚,太后暗示他该去看看皇后,他只是一笑不答。皇后胡氏是他当世子时娶的,因为父亲的不得宠,他的婚事也办的很草率,皇后容貌寻常性格刻板,他一年到头也难得临幸她一回。
出了清宁宫才发现天上正在飘雨,宣德站在廊下出了会儿神,低声问黄俨道:"那个人怎么样了?"
黄俨当然知道"那个人"是谁,咽了口唾沫道:"刚迁到大理寺的时候一直迷糊着嚷疼。后来清醒了,要看太医给他开的药方,说太医开的不对,自己写了一张方子让照着煎药,还给自己订了每日的食谱。老奴关照大理寺,都按他要的给,这两日因为忙着皇上回宫的事,老奴没有亲自去看,听说挺安静的。"
宣德噗嗤一笑:"他还挺知道爱惜自己。"他一撩袍子走下台阶,黄俨忙追下去,高举着伞试试风向,想方设法为他挡着斜飘的雨,亦步亦趋地跟在侧后--又怕踩着了他脚后跟仄着身子哈着腰,那模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看他走的方向即不是乾清宫也不是皇后的坤宁宫,心里疑惑,也不敢多问,一直行到隆宗门外才明白:原来皇帝是要出宫。
黄俨自从东宫就服侍这位主子,知道他要去哪里,把伞递到一个小太监手里,让他好生打着,自己一转身拉了一个侍卫小声道;"皇上要去大理寺,你赶紧去大理寺知会一声,让他们接驾,布置关防,但千万别闹出大动静!"
宣德帝看到柳云若的时候,着实愣了一愣。一身囚服的少年趴在铺着温软被褥的石床上,极认真地剥一只橘子。修长纤细的手指仔细地剔去橘梗,将橘核挤到盘中,橘子放入口中的一刻,他脸上居然浮起一丝孩子气的笑意。
跟着进来的狱卒去开牢门,锁链声让柳云若回过头,看到牢门外的皇帝,他放下吃了一半的橘子撑起上半身,在床上叩了下头算是行礼,很平静地说:"罪臣叩见皇上,罪臣还不能起身,请皇上见谅。"
"看来你日子过得不错。"宣德似笑非笑踱进牢去。
"这是皇上的恩典,罪臣想早日养好了伤侍奉皇上。"
宣德瞟了黄俨一下,黄俨早已噤若寒蝉,恨不得立刻遁土逃开这个地方,正要出去,柳云若却突然叫住他:"黄公公!前日我说外敷的药里再加一味珍珠粉,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加。"
黄俨一怔,忙站住了目视宣德。宣德点点头,向黄俨道:"你去告诉太医院,让他们照办就是。"
黄俨赶紧答应,带着狱卒出去了,还很小心地拉上了外间的大门。宣德朝柳云若的臀上轻拍了一下笑道:"你的屁股这么金贵,要用珍珠调养?"
柳云若一皱眉,发出一声呢喃的低哼,却突然抬起头道:"珠粉有除痕作用,皇上也不想罪臣落一身伤疤吧?"
大概是休养的好,他的脸色显然比受刑那天好了许多,润泽如玉的脸颊上不笑自晕,看得宣德心里不禁一荡。他却突然警觉起来,一把捏住柳云若的脸,将他上半身都提了起来,注视着他的眸子冷冷道:"你怎知朕要留下你?朕可以赐你一杯酒,又或者,就这样关你一辈子。"
柳云若显然被捏疼了,咬着牙吸气,眼波中却依然是笑意:"罪臣现在只剩下这个身子可用,皇上杀了我就浪费了。"他一只手撑着床,另一只手顺着宣德的小腹慢慢往下滑,低声道:"皇上几日来一定辛苦了,让罪臣服侍您一回可好?"
宣德忍着身下酥酥麻麻的感觉,笑道:"你这个样子,可以?"柳云若一笑不答,向床里挪了挪,拉着宣德坐下,缓缓解开他腰间的玉带,先伸手进入拿捏了一会儿,待宣德低声呻吟后,将他温润的唇凑了上去。
半个时辰后,出了一身大汗的宣德畅快地吐了口气,躺在石床上闭目养神,语气讥诮地问:"你以前也这样服侍高煦?"柳云若神色平和地拭去嘴角一点乳白色的液体,道:"偶尔。汉王喜欢更刚猛的方式,等罪臣能起身了,一定让皇上尽兴。"
宣德睁开眼睛,笑道:"你真的愿意留在朕身边么?"
"只要皇上愿意。皇上不杀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宣德伸出手去,将他拉到自己怀里,柳云若的身子温顺如一只绵羊。尽管动作是如此懒洋洋的温柔,宣德的声音却一如既往地冷峭:"朕不能违背祖宗家法,能留在朕身边的男人只有一种,你也愿意?"
那个柔软的身体剧烈的哆嗦了一下,宣德清楚地听到了心脏撞击胸膛的声音,他用指头抬起柳云若的脸,看到那刚刚带给自己无限快意的唇正不受抑制地颤抖,他又是扬眉一笑,问道:"怎样?"
宣德确信这是柳云若的底线,如果他是为了给汉王做卧底而苟活,那要付的代价也太大了一点。柳云若毕竟是读书人,哪怕是做了汉王的禁脔,应该还有起码的尊严在,而一受宫刑,沦为阉竖,不男不女受天下人耻笑不算,光是污辱先人的罪名,就比死要恐怖十倍吧?
"算了,"宣德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朕看这里也挺好的,让他们换张床就行--这个也太硬了些,硌得朕腰疼。"
"好吧!"柳云若脱口而出。
"嗯?"宣德一下子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柳云若在说出那两个字后头上"嗡"得一晕,仿佛被人从万丈悬崖上扔下来,他只觉得全身的血开始往头上倒流,为了怕自己后悔,他一口气说下去:"我愿意净身进宫!我愿意留在皇上身边!请皇上放我出去!"
宣德皱了皱眉:"为什么?"
为什么?若是一生都被禁锢在这个牢笼里,又怎么能救他?他强迫自己把所有的悲怒和恐惧都压回去,镇静,他告诉自己,若是能再与他相见,那么所有的交易都是划算的。他说:"我怕坐牢,不想呆在这个活棺材里--再说,"柳云若微笑起来,鼻腔里却发出急促而不连贯的呼吸声,"我也是在您的下面,有没有那东西都无所谓。"
他听到了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将一句调侃的玩笑话说得跟哭似的,不由深深懊丧:看来以后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宣德颇玩味地望着他,这个少年总是让他惊艳,他笑:"你想过没有,就算你救出高煦来,他还能要你么?"
王爷,柳云若在心里默念了一下,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脑子却满是高煦的影子。他跟着他出征瓦剌,他为他击鼓助威,高唱:试借君王御马鞭,指挥戎虏坐琼宴......汉王一身黄金铠甲的身后,那个永远紧随其后的白衣书生......
王爷,要活着,要等我。
柳云若确信自己的声音足够诚实,自己的眼光足够妩媚后开口:"那是他的事--我只在乎谁能让我活下去。"
咱们走着瞧,宣德以一种看好戏的心情将柳云若拉过来,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道:"一会儿朕让人带你去蚕室,那里暖和,棒创也正好在那儿养--朕真有些迫不及待了。"他翻身起来,大步走出了牢房。
在脚步声终于消失的时候,浑身抽搐的柳云若将脸埋进臂弯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因为看不见他的脸,于是无法得知那是哭泣还是冷笑。
蚕室,是受宫刑后休养的地方。颜师古注《汉书》:"凡养蚕者,欲其温而早成,故为密室蓄火以置之。而新腐刑亦有中风之患,须入密室乃得以全,因呼为蚕室耳。"这一段话是柳云若曾经在《司马迁传》中读到的,当时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亲临其境体会一次。
那间小小的密室,对他来说就是地狱。
为了做到安全,他自己配了止痛消炎的药,一再嘱咐手术后如何妥当止血,甚至与行刑者讨论如何下刀。行刑的目瞪口呆,他干了十几年了,却从未见过如此镇定的人。
所有的镇定,在无法想象的疼痛中崩溃,他两眼漆黑地听见自己从胸腔中冲出的凄厉惨叫在蚕室中回响,如此哀伤,如此孤单,如此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