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帝到六部都松了口气,知道可以安心过年了,部院衙门和各官私宅,处处悬灯结彩,贺宴喜席摆个不了,感天恩、谢皇恩、酬祖恩,热闹了好几天。
喜气也传染了京师平民,街市上一派新年景象,因为今年是国丧结束的第一个新年,允许民间燃放炮仗,人人见面拱手道喜,彼此说一声"恭喜恭喜,天下太平"。成祖年间那种岁岁征兵年年战乱的局面终于结束,老百姓终于盼来了天下太平。
喜事一多,身为皇帝的宣德反而没办法过个安定的元宵节,正月十四夜里要逐个到各个内阁大臣的家中探望,正月十五要陪太后祭天,然后宴请宫眷命妇。他出宫的时候看见柳云若给几个小太监扎花灯,一群孩子围着他兴奋不已,商量着晚上怎么过元宵,宣德竟油然升起一股嫉妒,低声对他喝道:"今晚便宜你了,明日给朕补上!"
于是正月十六,当鞭炮声都清净了的时候,柳云若在乾清宫里准备了一桌小菜,给宣德补过元宵。宣德一进柳云若的院子就惊喜了一下,院中两株梅树的枝干上,都悬了彩灯,柳云若亲自拿着一支香,一盏盏地点燃去。
宣德上前握住他的手,已经冻得冰凉,忙将他的手拢到自己貂皮套袖中暖着,笑道:"干什么亲自动手,要底下人来点不就行了?"
柳云若一笑道:"我这个灯扎得忒奇形怪状了些,怕他们一不小心就烧了。"
宣德仔细去看花灯果然扎得小巧可爱,时近黄昏,花开更盛,梅花灯火相映照,愈显精神,明亮的灯光下映着一张比梅花还要清丽的脸,宣德未闻花香,便已有几分沉醉。
他轻抚了一下柳云若的脸,笑道:"朕恰好有一首词送你:黄昏小宴到君家,梅粉试春华。暗香素蕊,横枝疏影,月淡风斜。更饶红烛枝头挂,粉蜡闻香夺得。元宵过也,小园再试,火树银花。"
柳云若噗嗤一笑:"这个‘元宵过也,小园再试,火树银花。'倒也新奇。"
宣德耸耸肩:"没办法,这就是做皇帝的不自由处。所谓后天下之乐而乐,朕今日是体会到了。"他一笑揽住柳云若道:"你可知这词的词牌是什么?"
柳云若脸上微红,轻轻推开他:"进屋了。"
他当然知道,这首词的词牌正是"眼儿媚"。
宣德心情舒畅,笑着跟他进去,一看桌上不过四盘小菜,连酒都没有,不由嚷起来:"你就这么招待朕!"
柳云若按他坐下道:"黄公公说你这两天招待众臣,天天喝得七荤八素,今日给你尝点清淡的。"他给宣德斟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道:"尝尝这个,看比酒如何。"
宣德其实是觉得有梅无酒太煞风景,看杯中的茶水盈盈如碧,细品了一口,满口甘醇,赞道:"好香!是什么茶叶?"柳云若笑道:"茶叶倒寻常,就是咱们常吃的碧螺春。现在隆冬之际,茶叶有些老,加些松仁、梅英、佛手沃雪烹煮,别有风味。"
宣德又品了一口道:"你有这么好的方子藏到今日才拿出来,回头把配方写出来,给太后宫里也送一份儿。"
这时秦倌儿捧上来一个黄木条盘,盘中是两碗热腾腾的元宵,柳云若笑道:"昨晚皇上陪太后招待命妇,料来吃不到元宵了,今早上我让秦倌儿去御膳房要了些江米粉,团了几个,请皇上尝尝我的手艺。"
宣德接过碗,用调羹舀起一个,却不妨太着急,一口咬下去馅儿流了满嘴,烫得直吸气。
柳云若赶紧给他斟一杯温水,笑道:"不是这个吃法--江南的元宵与北方不同,皮儿薄馅儿软,用牙轻轻一碰就行,里边的馅儿会自己流出来。"
"这是你家乡的吃法?"
柳云若笑道:"小时候喜欢甜食,但吃的机会不多,所以格外盼元宵节,爹爹会亲手给我做一碗。豆沙白糖馅儿,软软糯糯的,吃一次几天口中都是甜的。"
宣德照着他说的法子,小心翼翼用牙齿碰开一个,一股细而甜蜜的馅儿淌入口中,便如卷进一口浓郁不化的醇香,滋润着五脏六腑都舒坦暖和起来。不由啧啧赞叹:"果然好吃,朕这十几天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吃过了,总不及你这一味元宵。以后朕晚上批折子的时候,你就给朕做这么一碗,解乏又暖胃,朕吃上三十年,管保长寿!"
柳云若淡笑道:"皇上喜欢,这个简单的,我教给御膳房就是,您什么时候想吃都有。"
宣德放下碗望着他:"你不愿做给朕?还是不愿陪朕三十年?"
三十年,柳云若拿着调羹的手轻颤了一下,瓷器发出一声轻轻的碰撞声,勉强一笑道:"修短有数,富贵在天,我怕自己没这个福分。"
宣德笑道:"太祖高寿七十有一,成祖也有六十五年的寿数,朕今年二十八岁,身子骨还过得去,身边又有你这个好大夫,自己觉得再活三十年没什么问题吧。"
三十年,他们都没有这个福分。柳云若低着头,心重得发酸,碗中的热气冲着他的眼眶,只觉得一片湿润。他低声道:"我说的不是皇上,是我自己......"
宣德握起他的手,用笃定的语气道:"有朕一日,就有你柳云若一日。这三十年朕不但要你陪着朕,还要你帮朕做件大事。"
柳云若有些诧异地抬起头:"什么事?"
宣德笑道:"自《资治通鉴》而下便无史可读,朕即位之日就有两个心愿,一来是要百姓开创大明一代盛世,二来是要修一部横贯古今的史书。以后的三十年,你就给朕做这件事。"
柳云若怔住了,那天晚上他随口对宣德提起他想要写史,那不过是幼年时期不切实际的幻想,却不知他居然就上了心,而且要帮他实现。
自从进宫以来,宣德一直在留心观察他,他喜欢吃的东西,喜欢用的笔墨,喜欢做的事......这原本是为了征服他,可是慢慢的,竟变了质,那样细致入微的宠爱和呵护,不再是一个皇帝驾驭人心手段......更可怕的,是自己竟然也不再抗拒,一次次地被他感动,被他诱惑。
可以吗?以后常伴君侧,宣德用三十年做一代明君,他用三十年完成一部可以比肩《史记》的著作,然后一起名垂青史,多么令人艳羡。他也是人,在这样的诱惑下,又怎能不动心。确实如宣德所说,这是汉王都未必能给他的。
汉王是灼热,残暴而强大的。其实陪他起事的时候,心中已经隐约有了毁灭的预感,却依然义无反顾地投身进去。那种激情和能量,可以带他超越任何普通的众生。
而宣德,他的手温暖而柔软。他拥抱着他的时候,是那样的亲切而安静,平淡又珍惜,好像认识多年,只是失散以后再相遇的亲人。
当初他曾为了汉王而改变自己,那么,是不是能够再改变一次呢?那样的改变,是否能够带来幸福?柳云若在寂静中开始思索,他的结局会是怎样,却得出了可笑的答案。
怀着对汉王的负罪活下去,或者怀着对宣德负罪去死。
原来生不得好生,死亦不得好死。那他还幻想什么幸福。
那天晚上他和宣德做爱,他听见外头的树枝折断的声音,应该又下雪了,那么他的梅花灯也熄灭了吧?那么绚烂那么繁华的景象,也就是存在一刻,刹那间就消失。
一如他身边的男人,他们相拥,相恋,以为可以在彼此的身上融化自己的孤独。可是雪一停,天一亮,各自穿起衣服,便回复到原来的身份,一个皇帝,一个太监,多么深重的感情都要被掩藏在那矜持的容颜下。横在他们中间的,是不能跨越的宿命。
那天早上宣德去早朝,因为天气冷,他多睡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洗漱后在到桌案前,翻开厚厚的宋史。这几日他开始阅读史料,虽然明知不可能,他却开始筹备这样一部史书。或许是为了安慰宣德,或许只是为了找一件事来做,让他逃避恐惧。
门突然被撞开,灵倌儿一头撞进来,不知他跑得有多快,整个身子扑进来连站都站不住,摔在地上直喘气。
柳云若吓了一大跳,起身去扶他:"你怎么了?"
大冬天灵倌儿一头的汗,抓住柳云若的手臂喘着道:"公公......出事了......您写给赵王的信被赵王长史发现,刚才早朝,刑部侍郎魏源拿了出来,要皇上处置您......现在皇上已经下朝,怕是已经往这边来了,王爷派人来跟你报信,让您快做准备......"
柳云若脑中"嗡"一声巨响,蹲在那里的身子微微一晃,脸变得惨白如纸。脑中飞速思忖,郑王让人给他报信,其实是让他赶紧自裁,以防自己被捕之后供出他来--但是他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他和各藩王、各大臣联络的书信、控制一些人的证据,都藏在丹房,如若不抢在宣德发现之间处理掉,死的就不止他一个。
他一咬牙蹭一下站起来,对灵倌儿道:"等皇上来了,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他抬脚就要出去,却猛然看见桌案上摊开的书籍,心中一片惶惑,便怔住了。原来真的是不可能的,不管他是不是愿意改变,上天都不再给他机会。
只是他还有留恋,这间屋子里有他和宣德一年来的记忆:棋枰上残局还没有收拾,宣德说他想一想一定能破解;窗下花瓶中的红梅还没有谢,是那天晚上他们一起折下来的;宣德在他房中批奏折,夜很深了,自己给他递一盏茶去,他抬头一笑,笑容是无限满足;每天早上,宣德都要在他脸上吻一下,说你多睡一会儿......
这一切,终于也有了尽头,他一直知道,他逃不过去的,他在自己的贪恋中沉溺太久。那贪恋果然是海市蜃楼,那么恢宏壮大的观望,轰然一声,就灰飞烟灭。
柳云若大步跨出门去,眼中却有泪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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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相对无言
灵倌儿刚来得及擦去额上的汗水,门就被几个侍卫撞开,当先跨进来的是皇帝。灵倌儿无从形容宣德脸上的表情,虽然步履仍然维持着帝王的高傲,脸上却象戴了一副木制或冰制的面具,又硬又冷,毫无表情。只要触到他的眼睛,就会被那里的狂暴和绝望吓一大跳,那是两团火,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灼热地散发着足以毁灭世界的力量。
也包括他爱过,又伤害过他的人。
"柳云若呢?!"宣德也喘着气。
满屋的小太监,知道不知道事情原委的都能感觉到皇帝震怒了,哆哆嗦嗦跪了一地,却没一个能说出柳云若去哪儿了。
宣德眉头一皱,果断地对黄俨道:"消息走漏了--" 他一转身对几个侍卫吩咐:"你们几个,火速去丹房缉拿柳云若!"几个侍卫领命,飞也似地跑了出去。宣德冷冷地眸子扫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们,对黄俨道:"将这屋里的太监都拿下,送敬事房一个一个地审!"
灵倌儿现在知道了什么叫"天子一怒,流血漂杵",他被两个侍卫扭住手臂提了起来,因为疼痛眼中冒出了泪水。但是抬起眼睛看着宣德远去的背影,他心里升起的居然不是对自己命运的恐惧,而是对那个人,深重的担忧。
柳云若蹲在地上,看着最后一张纸带着火焰卷起来,轻轻地吐了口气。他听见了外面奔跑的脚步声,缓缓站起身,伸手进袖口中,抚摸了一下那个小小的药瓶。自从进宫以来这个小瓶一直跟着他,即使上次宣德因为这事打了他一顿,他依然把它带在身边。
他曾无数次地问自己,他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收手,他一直盲目而执着地往前走,却看不到终点。也许现在就是,他的生命会有一个终点,那么无论他是否成功,至少能无愧于汉王。
脚步声奔上了台阶,传来凌乱而粗暴的砸门声,柳云若用拇指轻轻弹掉瓶盖,注释着那个小小的瓶口,这是他一切恐惧和痛苦的出口,他的心平静如水,缓缓将瓶子举起--
......有朕一日,就有你柳云若一日......
......想让你早上醒来能够牵着朕的手指,想让你因为一盏热汤,一杯美酒,就能在朕对面微笑起来......
......别怕,有朕在......
......朕不要你再受苦了......
......这个皇宫里没有人能伤害你......
那一句句地话在耳边流过,诺言是什么,是他手中的东西?瓶子凑到了唇边,柳云若却停住了。就这样死了,是真的无路可走还是他的筋疲力尽?对自己是怯懦,对汉王是负义,对宣德是辜恩。不管怎样,至少应该再见他一面,即使有惩罚,至少可以减少他的罪过。
又或者,他的心中还有希望,希望那些诺言是真的。
"砰!"地一声,门被撞开了,柳云若嘴角掠过一个淡淡的轻蔑笑容,一挥手,瓶子以一道挥洒的弧线投入了火中。
皇上,我很想知道,你有多爱我。
四个侍卫一拥而入,两人扭住柳云若的手臂,两人分别抬脚踢在他膝弯处,将他踢倒在地死死摁住,那动作连贯娴熟地像对待江洋大盗。柳云若想告诉他们不必紧张,他没想跑,没想自尽,却发现这个姿势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尽量扭转了一下脖子好让自己能够呼吸,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那个熟悉的脚步声,宣德的靴子从他眼前晃过,只听见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给朕搜!"
一阵翻箱倒柜,许多珍贵的药材被打翻在地,然后一个侍卫发现了还在燃烧的炉火,用通条从里边拨出一些还发热的纸灰,惊叫一声:"皇上,有东西被烧掉了!"
宣德冷哼一声,似是挥了下手,按着柳云若的几个侍卫才松开手。柳云若一下扑倒在地上,贪婪地深深吸气,等疼到麻木的肩膀终于有了点知觉,才缓缓撑着地跪起来:"皇上......"他看到了宣德,那张俊美的脸冷酷到似乎连轮廓都是用冰雕刻而成,与昨夜那个温情脉脉的微笑恍如隔世。
"你烧了什么?"
柳云若轻轻揉一揉肩膀,以确定自己没有被那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给扭脱臼,喘息着回答:"一些写废的药方。"
"那这又是什么?!"一个信封被掷到眼前,宣德的声音里已经有压抑不住的暴怒。
柳云若扫了一下那熟悉的字迹,心里暗暗骂了一声:"废物!"他早知赵王不稳妥,却没想到这人窝囊到连如此重要的信都让长史给发现了。
真的是铁证如山无从抵赖了,柳云若苦笑了一下,俯身叩首:"臣罪该万死。"
"万死?......"宣德仰天"哈"得一声,脸上却全无笑意,言辞比刀锋还冷,"谁能万死呢,凌迟也就一千刀吧,你要不要试试?"
"但凭皇上发落。"
"你倒是有恃无恐!你以为朕不能把你怎样?你以为朕还会再原谅你么......柳云若,你本事不小啊,人在皇宫,还能教赵王如何招兵买马,如何联络官员,你怎么那么笨?为什么不干脆一点,行刺算了?!"
"皇上......"柳云若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缓缓抬起头,"我只是想救他出来......"
宣德的身子一动,他差点冲上去揪起柳云若的领子问一问,朕对你到了如此地步,你还念念不忘的是汉王?这一年来,所有的泪水,欢笑,缠绵,依恋,就没有一丝是真的么?
可是他立刻意识到,这里有很多侍卫,这已不是他和柳云若之间的感情问题,这是国事,他是皇帝,便只能用皇帝的方式。
朝堂上,当刑部右侍郎魏源抖出这封信的时候,他的大脑出现了一片空白,只看见魏源的嘴一开一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赵王果然是够窝囊,柳云若给他的信,说明了让他看过随即烧掉,他却大大咧咧带在身边,喝醉了酒从袖子里掉出来,被宣德派去的长史李时勉顺手捡了去。
李时勉果然是够聪明,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用密折承奏皇帝,而是让人快马加鞭送到京城,交给了他的同年--在永乐年间任过御史,现在官居刑部侍郎的魏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