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掠水惊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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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云若紧紧咬住嘴唇,他强迫自己不要睁眼,不要想象,不要颤抖,可是管不住钟法保那难听的笑声往耳朵里灌。
钟法保兴致勃勃地继续往下说:"第二种叫作仙人驾雾,它可是与前一种刑罚配合得天衣无缝,使人在短时间内苏醒过来,尝受另外一种痛苦。我们将枚青倒悬在一口煮沸的水锅上面,柳公公不妨猜猜锅里有什么?是满满一锅醋,锅盖一揭,又酸又辣的热气直往他脸上喷,看他的样子,醒过来,却比昏死时更难受百倍。"
黄俨拿着茶碗的手一阵颤抖,瓷器碰撞出一些刺耳的声音。
钟法保却似没有听见,依然滔滔不绝道:"这第三种呢,叫做披蓑衣。是把青铅融化了,和滚油一齐洒在背肩上。枚青背上的皮肉被一点点地灼碎,血珠与滚油凝在一起朝四面淌开,身上真的像披了一袭大红蓑衣,好看极了。真是可惜,他这个时候就招了,我本来还想试试下一种更精彩的,叫挂绣球。呐,就是这种小刺刀,刀上有四五个倒生的小钩子,刺进去是顺的,等到抽出来时,人的皮肉把那些小钩子挡住了,使劲一拉,筋肉都飞溅出来,活活地做了一些鲜红的肉圆子......"他无限遐想地慨叹了一下:"自从这道刑罚创立以来还没人试过,我好生遗憾,不知柳公公今日能不能让我们开开眼界?"
柳云若睁开了眼睛,冷冷瞟了得意洋洋的钟法保一眼,他曾经用心术、用毒药杀过人,却从没亲手拿过刀剑。可是现在,他真希望手中能有一把剑,能亲手杀了眼前这个疯子。
他坚信钟法保这类人是疯子,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有一些人,是把摧残别人的身体当作事业,把欣赏别人的痛苦当作乐趣的。这些花样百出的酷刑名称,这些精致繁复的刑具,绝对只有彻底丢弃了人性却又保持着充分想象力的人才能想出来。自然界最大的悲剧是同类相残,而人类想出的这种残酷的自戕游戏,即使是豺狼虎豹在旁看了也会瞠目结舌。
钟法保被柳云若寒冰一样的目光刺得怔了一下,却随即恢复了常态。这里是他的天下,他左右人的生死,操控人的身体,蹂躏人的尊严,比皇帝的圣旨更有权威,他干什么要怕这个已在他刀俎之下的人?
钟法保脸上的笑意更浓:"柳公公考虑一下吧,是早点招认,还是体会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可是看他的神情,分明是盼着柳云若不要招,好让他有展示自己手段的机会。
柳云若低声道:"我没什么可招。"他终于体会到宣德和这些人是不同的,宣德不会以他的痛苦为乐,这真是一个没有道理可讲的地方,他对地狱的想象,也到不了这样的程度。
钟法保立刻点了下头,有些急不可耐地道:"咱们还是按部就班,就从第一种来吧,希望柳公公多撑一会儿。"他一挥手,两个刑吏小心地把那张布满了针锋的铁皮抬过来,有个侍卫就上前解柳云若的衣衫。
柳云若禁不住颤抖起来,他都说不清自己是恐惧还是厌恶,他的心中掠过一丝悔意。也许他的选择真的错了,他应该在那个时候服下毒药,至少保住了郑王、吴成、李隆等一干人,汉王还有重见天日的希望。他高估了自己,比起皇权,比起这里的酷刑,他的意志,他的爱过于渺小。
侍卫脱去了柳云若的上衣,露出凝脂一般光洁的肌肤,在场的人都禁不住有些目瞪口呆。钟法保摇头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惋惜,却是果断地一挥手。
四个狱卒将柳云若面朝下抬了起来,他看见在他的身下,那细密的针锋上还凝着干涸的血迹......
柳云若凄然一笑,他怕这是他最后一次笑了,他在心里轻轻唤了一声:"皇上......"
他突然发现,他是那么强烈地想回到宣德身边去,哪怕也要受到这样的惩罚,至少他知道宣德是爱他的,在他身边的时候,不会有如此寒彻骨髓的恐惧。
他为这个想法而眼角湿润,他的眼泪已先于他的身体,坠落到了那张布满钢针的铁皮上。

三十、皇上救我(1)
黄俨再也忍不住,喝道:"住手......"他胃里早翻腾的难受,一直咬着牙关忍耐,一张嘴"哇"得就呕吐起来。
钟法保吃了一惊,忙打个手势示意暂缓行刑,上前扶着黄俨的手臂,帮他抚着背,关切地问:"公公怎么了?"一时拿毛巾的,端茶水的侍卫都慌乱起来,围着个呕吐的太监不知所措。
黄俨吐得面红耳赤,过了好一会儿才能透过气来,他接过毛巾擦了擦脸,抓住钟法保喘着气道:"钟大人......跟咱家借一步说话。"
钟法保惊疑不定地跟着他来到耳房,黄俨重重吐出一口气,干脆利落地说:"钟大人,这些刑不能用!"
钟法保一怔:"为什么?"
黄俨脸色白得像刮过的骨头,生硬地说:"你这些大刑没一个不是骨断筋折的,柳云若要是残废了或是死了,咱们谁也担待不起!"
钟法保还没明白:"皇上不是说什么刑都可以用么?"
黄俨拿着条毛巾不停地擦汗:"皇上那是吓唬柳云若的,钟大人就当真了?柳云若是什么身份,您大概也略有耳闻吧?您把他折腾成了废人,就算皇上现在在气头上,不说什么,到了对景那一日,只怕救也没人能救你!"
钟法保不禁一颤,迟疑着道:"......柳云若勾结藩王谋反,怎么都难逃一死,难道皇上还会赦免他?"
黄俨冷冷道:"什么叫圣心难测龙性难撄?皇上要不要赦免他,还不是一句话!"
钟法保愣了半天,苦笑道:"公公的意思是不能用刑了?那这案子怎么审......"
黄俨一听他的话脑中"嗡"一声响,他是揣摩宣德的意思,可是案子也不能不审,柳云若这种人,又不是攻心哄骗可以问出东西的。要是什么也审不出,宣德怪罪下来,钟法保推脱一句:是黄俨不让用刑,宣德立马会拿他开刀!他额上又冒汗了,缓和了语气道:"咱家没说不能用刑,只是别这么吓人,皇上真要见柳云若的时候,我们不至于不能交代......"
钟法保两手一摊:"公公真难为下官了,我这里最素的也是夹棍,而且是一夹就断腿的那种......"他咬牙吸气地思索一会儿,忽然眉头一扬,拍手道:"有了!"转身对一个侍卫道:"去调几桶浓浓的辣椒盐水,找几根细而韧的篾条来......嗯......"他像琢磨一首诗似的仰起脸,一笑道:"再要几根通条好了,先放在火盆里烤着,差不多了。"
黄俨听着这些古怪的东西,强压住心头的忐忑问:"你......要干什么......"
钟法保笑道:"给公公看个新花样--您放心,不会伤筋动骨,也不会有内伤!"
看他又复笑得轻松愉快,黄俨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不知为何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两人返回刑房的时候,柳云若还被四个狱卒抬着,黄俨看他紧紧闭着眼睛,腿上的血还在一滴滴往下淌,不知是痛得还是怕的,单薄的身子阵阵颤抖着。叹了口气道:"柳公公,你还是如实招了吧,皇上的心思你比我明白,他不会杀你的,你这又是何苦?"
柳云若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两下,低低地道:"我真的没什么可招,皇上一定要问......请他赐我一死好了。"
钟法保笑道:"不吃点苦头谁也不会说实话,公公上坐就好,由下官来问。"他向抬着柳云若的狱卒吩咐打了个手势,那几个人连忙把柳云若放下地来,又架着他走到那个木桩边,将他面朝外牢牢缚住了手足。柳云若洁白赤裸的脊背裸露在外,大约是因为恐惧,弯起了一道略显怯意的弧度,花瓣一样细嫩,又是那样柔弱。
这时提着水桶的狱卒进了刑房,桶里泡着几根细细的篾条。黄俨看了一眼,想来就是钟法保要的什么"辣椒盐水",他不知钟法保要怎样用刑,咽了口唾沫,心中砰砰乱跳。
钟法保从桶中拿出一根竹篾条,甩了两下,一滴水溅在了柳云若臀上的棒疮上,柳云若只觉得伤处仿佛是被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去,痛得哆嗦了一下。
钟法保不满意地摇摇头道:"这个篾条要泡软了才好用,现在只好凑合吧,你们看好,是这样打法......"他话音刚落,就扬手猛得一挥,随着一声轻微的风声,像是撕开了一块丝绸,紧接着响起的,却是柳云若让人不忍听闻的惨叫--一条细长的红痕从左肩一直延伸的右腰,如同赤色的细锁链深深嵌入肌肤。
柳云若真没有想到这悄无声息的一鞭,会带来如此惊人的痛楚。他紧紧咬住的牙关被这样的痛生生撬开了,惨白的手指伸得笔直,他只是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晕过去。
钟法保把篾条交给了一个狱卒,问道:"还要硬挺么?"
柳云若喘息着转过头,他下意识地想看看背后,那让他痛到撕心裂肺的刑具,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是身子被绑着,他看不见背上的伤痕,就象他不知道自己负担的绝望可以有多重。
他只能够看到一扇小小的天窗,外面正飘着雪花。
下雪了,他恨不得也能变做雪花,飘出这刑房,飘出这人间。他已不再留恋这个躯体。
然后他还必须承担这具躯体带给他的痛苦,新上来的狱卒学着钟法保的样子,把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叠加着印在柳云若的背上。他们打人的手法很特别,是猛得一抽,然后再狠狠往下一拖,细细的篾条割开皮肉,把盐水渗进伤口,竟似火燎炮烙,连心脏都似被那一鞭鞭抽碎了。
柳云若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背上火烧般的痛初时还能分清线路,渐渐便交织在一起,一阵阵黑暗向他袭来。狱卒打的并不快,打两下,就将篾条伸进水桶中蘸些盐水,柳云若在疼痛落下的间隙里安慰着自己,快了,就快要晕过去了......可是,这疼痛似乎可以一直叠加着没有上界。
黄俨被那一声声惨叫刺得心都缩成了一团。他不是没有见过柳云若受刑,也知道这个少年意志有多坚强,那样沉重的五十板子他都忍住了,可见这细细的篾条带来的是多么巨大的痛楚--黄俨连想想都觉得浑身打颤。他真想逃出这个地方,可是又怕他一转身,柳云若就被钟法保折腾死了。
柳云若的惨叫渐渐低下去,渐渐沙哑,渐渐微弱。钟法保挥了一下手,狱卒停止了鞭打,顺手将那条血淋淋的篾条丢进了水桶,淡红的血丝在水面荡漾开来。
钟法保上前,抬起柳云若被汗水浸透的脸,悠然笑道:"这点痛就受不住,还是早点招了的好,下面我能再让你痛上十倍。"
柳云若的的惨叫声已经渐渐低沉下去,化作了艰难的喘息,他颤动的唇中吐出梦呓般的几个字:"你......杀了我......"
他终于放弃,他不再相信自己,也不再相信所谓的诺言。
"看来你还是不信。"钟法保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寒冷而又顽皮的光,似乎是小孩子在玩一场认真的游戏。他用毛巾护住手,弯腰从火盆里拣出一根烧得红亮的通条,轻轻吹了口气,走到柳云若的身后,将烧红的那端,按在了柳云若被篾条抽开的伤口上。
刑房里回荡着柳云若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声音凄楚到不似人类所能发出--可是钟法保似乎充耳不闻,他继续笑着,就用它沿着伤口烙描,动作慢条斯理像是描一幅精美的图画。通条戳进绽开的皮肉里,发出兹兹的鸣叫,贪婪地吮吸伤口淌出的鲜血,血水在通条上轻盈地跳动,片刻就化为一股白气......
无法想象的痛疼让柳云若的意识完全崩溃,深重的黑暗如一张网,兜头罩住了他,眼前一晃而过的,是那个人的笑容:没有人能伤害你--是真的么?救我出去吧......这时通条已经开始描他的第二道伤口,柳云若再也记不得什么,他用尽全力大呼,响彻整个刑房:"皇上!皇上救我!----"
钟法保嗤笑一声:"谁也救不了......"
可是他还没有说完,仿佛是回应着柳云若的呼唤,"砰"得一声巨响,刑房的门生生被揣开了,那气势带着天地初开的威严,摇动的火把中映着一张焦急而愤怒的脸,黄俨失声惊叫着跳了起来:"皇上!"
柳云若颤抖着稍稍转了下头,皇上......宣德来了?他终究放不下么?

三十、皇上救我(2)
钟法保一惊,才发现自己手上的通条还按在柳云若身上,慌忙跪倒在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房中的人都跪下了,唯一站着的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和被绑在刑架上的柳云若。宣德望着柳云若背上交织成网状的血痕,还有那两道触目惊心的烙伤,眼中有些东西在纠结,在扭曲,他的眼神从愤怒到痛楚,从痛楚到灰冷。
柳云若被黄俨带走,宣德烦乱地什么也做不了,他带着几个侍卫来到锦衣卫大牢,告诉自己,他是来听审的,是来问案的,他不会再怜惜那个人。
可是,刚才柳云若那一声呼喊响起的时候,宣德脑中真的一片混沌,循着他的声音,一脚就揣开了门,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那几乎是他刻入骨髓的本能。
面对那惨不忍睹的伤痕,他愤怒,他想杀了钟法保,可是这明明是他自己的命令。
自己给过他承诺,可是到头来施与他痛苦的,还是他......难道真的是宿命,生命中,难道有些人注定互相伤害?
宣德握着拳头,慢慢地走到柳云若身旁,看见泪水滑过那张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看见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在茫然地搜寻。那样痴惘而期盼的神情,让宣德心中汹涌澎湃的感情几乎要掀翻了理智,只想一剑劈开这血迹斑斑的刑架,把这个人拥入怀中。
他终究是不能,他来这里,是皇帝的身份。
迟疑着抬起手,在柳云若的眼角轻轻拭去一颗泪水,他竟被那颗泪烫得颤抖了一下。
宣德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淡一些:"你不说实话,让朕怎么救你?"
柳云若的眼神黯淡下来,为什么你一定要问,我欠你的,用命去偿还,还不够么?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被那一道一道的痛,切割成了碎片,让他连编一个谎言来应付宣德的思维能力都失去了,喃喃地呻吟着:"别问了......皇上......求求你,放过我......"
宣德的手指顺着柳云若的脸颊滑下来:"说出来,把你做的事情都说出来,你都结交了哪些人?朕保证,一定饶你一命。"
柳云若凄然望着他,这样生硬的言辞,如一只响箭刺穿了他的心脏,看得见的烙铁,只能烫伤皮肉,而看不见的刀锋,却在心里深深刺着。我对你来说,真的不如一份口供重要?
"皇上......"柳云若沾血的唇蠕动着,但这声音已经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到。他原想着用自己的性命去偿还对宣德的亏欠,现在才知道,降临在他身上的惩罚,要比死残酷百倍。
"说吧......"宣德的声音还是温和的,甚至带着一丝悲凉,只是和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是柔情的劝告,还是淫威的逼迫。
他自己都疑惑,为什么一定要问呢?
可以说的理由,因为他是皇帝,他不能容许臣下有背叛,如果按照柳云若信上所说,朝中还有高煦的势力,已经有大臣和藩王勾结,那么对大明江山,对他自己,都是危险的。成祖年间景清为了给建文帝报仇,假意投降,在朝堂上突然拔出匕首投向成祖,要不是锦衣卫挡住了,只怕永乐这个年号只能存在一年。他不能冒这个险。
不能说的理由,在内心更深处,是恨柳云若,为什么宁可死,也不愿背叛高煦。他为汉王所做的,已经超乎了宣德预料,让宣德知道,这个少年的能力,不是他所能控制的。如果这次不狠心把他心底的事都挖出来,不让他彻底放弃了那无妄的幻想,下一次,下一次的下一次,宣德不知自己该怎么救他。
强迫自己变得冷酷,说服自己,这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宣德收回了抚着柳云若脸颊的手,冷冷道:"你要是再不说,朕就让他们继续用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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