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掠水惊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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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源果然是够老辣,他也没有呈报皇帝,而是在早朝百官云集之时,将这封信连同请求惩办柳云若的奏本一起奉上,于是满朝大哗。
宣德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听着一个接一个的大臣慷慨陈词,痛斥柳云若的罪行,要求自己除去妖孽,以正纲纪。他的手藏在袖子里,左手把右手手腕掐出了血,他想自己应该回应一些什么,同意也罢,否决也罢,他是皇帝,总得发表意见。可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原来柳云若说的是真的,人痛到极处会发不出声音。
那一刻他不是皇帝,只是一个被深深伤害的普通人。他能够看见自己的心脏裂开很多缝隙,疼痛出血的,却又无法填补,柳云若把所有的信任和诺言都夺走了,他甚至没有跟他打个招呼,让他有个准备,就这样迎头一击。
他现在希望柳云若的眼里会有些恐惧,有些哀求,好让自己知道,这一切并不是他的本意--而不是如此平静,似乎早已预料好了这一切。宣德不愿把这平静理解为不在乎。
他深深吸口气,想起魏源说的那些话,现在已不仅仅是杀掉柳云若这么简单了。
"谁给你送的信?"
"赵王派了一个人来,我不认识,把信交给他而已。"
"你信中说‘在京多方联络',都联络了什么人?"
"没有......"
"撒谎!"
"真的没有......赵王胆怯,我不过虚张声势,增加他的信心而已。"
"柳云若!"宣德怒喝一声,猛地起身,顺手把一个香炉砸过去,他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强迫自己又坐了下来。现在只能冷静,这亦是一场战争,最先动情的那个人会输,他已经输了很多次,这次不要,坚决不要!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朕?
原来最残忍的那个人一直都不是自己。
他压着嗓子,想提醒柳云若一些事实:"朕告诉你,这件案子已经满朝皆知,就不是你一个人能够承担下来的!你现在说出来,或许还能活命,要是按照百官的意思,把你送到锦衣卫狱,你到时候连死法儿都没得选!"
柳云若抬起头,怔怔望着宣德,他试图从这些凶狠地言辞中剥离出一些关怀,我还可以这样认为么?皇上,你在担心我?可是你为什么要用这样高高在上的方式,也许一个拥抱,我就可以把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倾吐出来。
柳云若轻轻地说:"真的......没有了......所有罪过,在臣一身,请皇上发落。"
宣德阴郁地看着他,自己一次次伸出手,而他一次次地拒绝,他知道始终是自己爱得更多,所以也伤得更重。
这个人凭什么?一再为所欲为,而他,身为皇帝,却除了等待和隐忍,无能为力。愤怒和失望让他全身战栗,他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心脏结成一个小小的、坚硬的石块,既然不能用爱解决,就只好用权势。这样才能控制他,这样才能不受伤害。
宣德咬着牙狞笑:"你真想去参观一下锦衣卫的监狱么?朕还没听说谁能整个儿从那儿出来,你要不要亲身一试?"
柳云若的脸色变得苍白,但他坦然直视着宣德凶恶的眼光,也许那里会有一丝不忍......
他的沉默让宣德的丢弃了最后的软弱,也许他没这么冷酷,只是心太痛了,痛得连心都没有了。
"黄俨!带他到锦衣卫北镇辅司去,交给指挥使钟法保!你以东厂提督身份会审,给朕审出个结果再回来复命!"
黄俨陪着宣德从早朝回来,折腾到现在几乎要晕倒。他知道宣德现在是气昏了头,锦衣卫的监狱是出了名的暗无天日,指挥使钟法保是永乐年间酷吏纪纲的嫡传学生,号称有十八般酷刑,犯人到他手上不死也脱层皮。要是把柳云若送去打残了,过几天皇帝再后悔都来不及。他看了看跪在那里的柳云若,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劝道:"皇上,就在这宫里审吧,再不然,臣带他到东厂也行......"
"混账!朕什么时候给了东厂审讯犯人的权利?!"
黄俨吓出一身冷汗,慌忙跪倒:"臣失言,罪该万死!"
宣德哼了一声:"你是怕朕舍不得,所以不敢审讯?好,朕让你安心!"他向侍卫一挥手:"传慎刑司的人来,先重责五十大板!告诉钟法保,朕已经打了,你们尽管放手去审,什么刑都可以用,朕不心疼!"
一句句冷酷的言辞,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坚强,宣德咆哮地时候依然盯着柳云若,想看他是否有一丝恐惧。可是柳云若只是慢慢闭上眼睛,把他的绝望和恐惧都隐藏了起来。宣德最痛恨的不是背叛,而是这样的隐藏,他始终在拒绝他。
黄俨很无奈也很歉疚,他没想到自己一句好心劝阻,反而给柳云若召来一场额外的折磨。
慎刑司的掌刑太监很快带着刑杖来了,丹房中地方局促,没法摆放刑凳,于是两个侍卫将柳云若按在地上,撩起他的后襟,板子便"呼"得一声重重打下。掌刑太监看情形也知道皇帝盛怒,没有留任何情面,只一下,柳云若便没有忍住,"啊"得叫了出来。
宣德紧紧攥住拳头,你为什么不对朕坦白,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
一个侍卫口中数着:"一,二,三,四,五......"
柳云若能够感受到打在身上的板子,比任何一次都疼。原来甚至是那次在文华殿的杖责,还是留了余地的,他一直在受着这个人的保护,只是他终于挥霍掉了最后的机会。
柳云若死死咬住嘴唇,强压住喉间的叫痛声,他不是想抵抗什么,而是知道,他已经没有了求饶的资格。宣德说的明白,这连惩罚都算不上。行刑的太监看得比他还清楚,宣德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怜惜,这样深刻的切肤之痛,是最好的证明。臀上撕裂的疼痛如同水波般扩散到心脏,为什么这打在皮肉上的刑杖,最痛的地方却是心里?
真的完全不在乎了么?这一年来的形影相随,你就只看到了欺骗?
"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
既然皇帝说了要给锦衣卫指挥使表态,掌刑太监便不用顾柳云若受得了受不了,板子落得又狠有快,一板板是剜肉一样的疼,只二十来下,便有一道道涔涔血痕透过了裤子。柳云若的手抠着青石砖的砖缝,指甲拗断在了里边,他刚才是忍着不叫,现在痛到了极点,反而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片混乱的意识里只盼自己赶紧晕过去。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
鲜血浸透了裤子,板子打上去的声音便格外沉闷,宣德看着那个伏在地上的身体因为剧痛而阵阵抽搐,看着坠落在青石砖上的不知是汗是泪的水滴,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石头,上不去也下不来,憋得无法呼吸。他突然能够体会,柳云若的疼痛,眼泪,绝望,只是体会到也没用了,他们都把对方逼到了绝境。
五十板子打完,柳云若的裤子早吸饱了血水,一滴滴淌到了地上,在他身侧凝成两滩。按着他的两个侍卫走开,他已丝毫动弹不得。宣德打了个手势,两个侍卫又把柳云若拉起来,架着他的手臂,勉强将他摆成一个跪着的姿势。
柳云若还没有晕过去,头发都被汗水全浸湿了,一缕缕的贴在额上和脸颊边,身子轻微地颤抖着。他勉力睁开酸涩沉重的眼睛,却只看见那个冰冷的轮廓。
光线阴暗的的丹房内,他们隔着一段不太远的距离,彼此沉默地观望。
似乎再也无法触及。宣德几乎想不起柳云若昨夜那个甜美如春风的笑容。他的内心有恐惧,但他已欲罢不能,被盲目的权利和更盲目的愤怒驱使,说出连自己也不懂的话语。
"还不招?锦衣卫的大刑比这个难受。"
柳云若的嘴唇动了一动,似乎是惨笑了一下,他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宣德冷漠地看着他,缓缓转过脸去,对黄俨道:"带他走。"
黄俨不敢再说什么,指挥着侍卫架起柳云若,他回过头,只看见宣德空洞而麻木的脸。
柳云若半身是血地被侍卫拖着出了乾清宫,在凛冽寒风中经过三大殿、隆宗门,一路上招来无数惊异的、怜悯的、幸灾乐祸的目光。知道内情的,说他自寻死路,不知道内情的,只感慨伴君如伴虎,昔日的宠儿也有这样的遭际。柳云若没有力气去分辨这些目光,他听到头顶上有声音,于是努力抬头,他看见一群黑色的飞鸟,平展着翅膀掠过苍灰的天空,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问自己,他和宣德真的相爱过吗?为什么幻象一旦被戳穿,总是这样血淋淋的支离破碎呢?

二十九、人间炼狱
锦衣卫设立于洪武十五年,作为皇帝侍卫的军事机构,特令其掌管刑狱,赋予巡察缉捕之权,下设镇抚司,从事侦察、逮捕、审问,且不经司法部门。
黄俨提督东厂,虽说东厂抓来人例来是和锦衣卫会审,但是他陪伴皇帝,哪有功夫管这些事,所以一般参与会审的都是东厂专职宦官,他还真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见了指挥使钟法保,只得按照宣德原话宣了口谕。
钟法保当年师从酷吏纪纲,曾亲手用酷刑折磨死了编纂《永乐大典》的学士谢缙。后来纪纲谋反被凌迟处死,成祖却没有杀钟法保,反而让他高升一步接替纪纲,其实是坚信"乱世用重典",治国也需要钟法保这样的"人才"。
宣德即位后赶上汉王谋反,锦衣卫严刑峻法搜捕审讯与汉王有瓜葛的官员,又着实辉煌了一下。只是宣德内心里其实是反对这类酷政的,所以汉王一案后,就下诏"内外狱无得上锦衣卫,大小咸经法司"。钟法保正觉得受了冷落,现在看见乾清宫第一太监亲自送犯人来了,竟有种受宠若惊地兴奋。
柳云若的案子一个早上传遍朝野,锦衣卫的几个官员正感慨没有他们还真不行,皇帝果然就把案子交给他们了。只要柳云若随便供出一些大臣,立刻就是一场大狱,锦衣卫必然再得重用。
钟法保看看已经半晕的柳云若,笑了一笑,自己在前面带路,请着黄俨进了监牢。
锦衣卫的大牢果然和刑部大理寺不同,四壁尽是坚硬不可摧的大理石砌制,进出口都只有一道闸口,过道两边的牢房均是钢铁为门,黑黝黝的牢房如同一只只怪兽的大口静默着。黄俨一进来就觉得阴风刺骨,不由缩了缩肩膀。
刚开始数百间牢房都空着,只是气势吓人而已,再往里走,就有浓重的血腥味迎面而来,这里的牢房内关了犯人,那场景真是让人心惊肉跳过目难忘。
一个监牢中的犯人,大概是上过夹棍,腿肿得碗口来粗,左脚的大脚趾还掉了一个,一只脚肿得红萝卜似的,脚趾上的脓血上爬满了细小如白米样的蛆虫;还有一个犯人,不知生了什么怪病,竟在寒冬中长了一身恶疮,满脸脓水,竟似是一张鬼脸;又一间牢房中,犯人的十指都被斩断了,血涂了一地,可是那人大概渴极了,正在舔断指上的血......
柳云若几乎是闭着眼睛被拖进来的,只看了几眼,胃里就翻腾地几乎要呕吐,连身下的剧痛也不觉得了。宣德对锦衣卫的职权大加限制,还有如此惨状,永乐年间锦衣卫横行京畿的鼎盛时期,这牢房中怕是人满为患,和十八层地狱没什么两样了。
牢房的尽头就是刑房,一间间铁门都紧锁着。刚走几步,突然从一扇铁门内传出一声凄惨的号叫,那声尖叫如此突兀和激烈,让柳云若身上的每一寸皮肤紧缩,心脏上的血管扭紧了,一根根地打结。
前面"咕咚"一声,是黄俨一步没踩稳,平平的路上竟摔了个跟头。
钟法保忙搀起他,惊问:"公公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黄俨的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他回头看了一眼柳云若,目光中尽是担忧和焦虑。只怕宣德狠心要送柳云若来这里的时候,也想不到,锦衣卫的监狱,竟是如此的恐怖。
钟法保亲自蹲下身替黄俨揉着膝盖,向侍卫吩咐道:"把玄字号的刑房开了。"那侍卫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听见前面"吱呀"一声,是生锈的铁门被打开的声音。柳云若缓缓攥住了拳头,他不知道那里边会有什么等着他,唯一可以肯定的,那一定是他无法想象、也不曾领略过的艰难。
到了刑房门口,黄俨一踏进去就皱起了眉头,外面阴冷潮湿,房内却是一团燥热。刑房内灯火通明,还点着数只火把,放着几个火盆,烤得人皮肤微微生疼。
柳云若却立刻体会到了这炙热的可怕,外面极冷,他的伤处冻得麻木了,倒还勉强可以忍受。这一进来便灼灼地如跌入火炉,臀上的棒伤痛得如千万把刀在割肉一般,他不想在这些人面前呻吟出声,牙齿咬得嘴唇一滴滴淌下血珠。
勉强抬起眼睛打量了一下房内,很宽敞的一个房间,中间放着一张木床,左边靠墙立着一个十字形木桩,木床和木桩上都凝着斑斑血迹,那血迹有些鲜红,有些已经褪成了黄褐色,不知曾有多少具肉体在上面做痛苦而沉沦的舞蹈。
有几个只穿短袖的狱卒在忙碌着,似乎在摆弄一些刑具。
钟法保先请黄俨坐下,看他额头都冒汗了,笑道:"这里头太热,公公不如宽了外衣。"又忙叫人送毛巾和茶水来,黄俨跟钟法保没什么交情,本来不欲在他面前宽衣,但实在热得难受,只好把袍子脱了,又灌了一大杯凉茶,才觉得舒服了一点。问钟法保:"钟大人准备怎么审?"
钟法保又是一笑:"锦衣卫审案从来都只有一个法子,但百试百灵,公公上坐观看就是。"
柳云若仍然被架着,钟法保走到他面前,看看他唇上的血痕,笑了一下,道:"柳公公,有一个叫枚青的人,你应该认识吧?"
柳云若没有答话,他必须为自己节省所剩不多的体力,但枚青,他是认识的。枚青亦是汉王亲信,起事前夕汉王派枚青潜入京城联络旧部。枚青却泄露了行踪,被锦衣卫抓获,酷刑之下供出了汉王安插在朝中的势力,被宣德一网打尽,导致汉王起事时成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钟法保笑道:"当初,我就是在这个屋子里审的枚青。"
柳云若的身子不自禁地一颤。
钟法保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笑着道:"枚青被送进来的时候嘴也很硬,先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可是他不知道,我这里有最好的大夫,咬断了舌头也不会死的。我的十大刑他不过才受了三样,就乖乖地把名单写出来了,不知柳公公能不能比他坚持地久一点?"
柳云若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看钟法保的笑容,他怕泄露心中的痛楚。当初枚青变节,汉王府中幕僚一起指责他贪生怕死,今日才知道,在这个道德沦丧信念混乱的地方,人是只以生理存在的,枚青一定也尽力了吧......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当人连想死的愿望也无法实现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境?那么他又能坚持多久?
火把噼啪作响,给柳云若苍白如雪的脸上染上一片红滟,美得令人惊心,也美得令人心碎。
那燃烧的,仿佛是地狱之火。
钟法保看他又闭上眼,便伸手抬起他的脸,呵呵笑道:"干嘛闭上眼呢?先看看这些刑具吧,当年来俊臣创十大刑,可惜后世失传了,我可是查遍典籍才将它们复原。柳公公不想知道枚青当日受刑时的情景么?"他拍拍手,几个刑吏把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搬出来,大约就是刑具。
黄俨的掌心都是汗水,他早就听说锦衣卫审犯人不问情由先是大刑伺候,现在自己要亲临观刑,而要受刑的又是清雅到不似凡尘中人的柳云若。他只觉胃里阵阵痉挛,情不自禁想开口喝止,却想起宣德的话,咽了口唾沫,只好大口喝水。
钟法保让侍卫架着柳云若,跟着他从一件件刑具前走过,他抚摸着自己的那些杰作,眼神爱惜珍重,仿佛是有经验地古玩商人鉴赏一件件稀世奇珍。
他跟柳云若介绍着:"这第一件,叫猢狲倒脱衣。是用一张铁皮做成的桶子,里面钉着密密麻麻的针锋。当初给枚青施刑的时候,将铁皮桶裹在他身上,两个刑吏一个按住铁桶,一个拖着枚青的发髻从桶中倒拉出来--呵呵,那小子本来挺白嫩的皮肉就被针锋划得一丝丝地绽开,血流如注,然后一个刑卒端了一碗盐卤慢慢地洒在他血肉模糊的身上。大约是很疼吧,反正我听见他狂叫一声就晕过去了。"
推书 20234-12-27 :千重门----早早[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