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眼下当着那位丹凤公主和大金鹏王的面,他也实在不好再提此事。
叶且歌随着叶英一道落了座,她星亮的眸子扫过一周,面上有些纳罕的问道:“上官姑娘呢?”
叶且歌状若无意,其实却是在有意提醒着花满楼——方才从他们一进门,那位随他们一道来的上官飞燕便不见了踪影。
上官丹凤脸上的笑容不变,望了望门外,她柔声道:“怕是找雪儿玩儿去了,我这个表妹虽然顽皮,却最疼她的亲生妹妹雪儿的。”
她的声音也很温柔,却不是软糯甜腻,而是一种端庄,让人觉得公主就应是如此。若非之前叶英已经告诉叶且歌,这上官丹凤就是上官飞燕假扮的,恐怕叶且歌也不敢将这全然不似的两人联系到一起。
虽然叶英和叶且歌并不是他们计划之内的人,只是上官飞燕临时起意,想要拉进来的“帮手”,不过两人大多时候都听着他们和花满楼与陆小凤说话,很少吃菜,也绝不多言,丝毫不曾破坏上官飞燕一行人的计划。
因此,上官飞燕对自己的“英明”更加得意,直觉将这两人拉进来是一件不赔本的买卖,他们的胜算也由此更多了几分。
最终,大金鹏王又声泪俱下的对陆小凤说出了自己的仇人的名字——闫铁珊,独孤鹤,还有霍休。
陆小凤听着这三个人的名字,脸色就已经变了。他终于知道对方如此大费周章的来找他的原因了,因为这三个人,一个人如今是珠光宝气阁的老板,一个人是峨眉派的掌门,又是青衣楼之主,而最后一个,则是天下首富。
惹上这三个人之中的一个就已经是可怕,更何况,如今对方让自己对付的,竟然是三个。
可是陆小凤依旧承了这件事。他知道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是何种滋味,所以,若他所能,他总想要还这世间一个公道——这个男人就是这样,有的时候大胆得可怕,也有些天真的固执。
叶且歌抬眸望了陆小凤一眼,没有说话,却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她这个时候倒是在面目全非的故友身上看见旧年的影子了。为了正义,无论是曾经的陆小凤还是如今的,都可以奋不顾身。
见他应下,上官丹凤和大金鹏王都喜不自胜,上官丹凤也连忙上来为众人斟酒道谢。
所谓的葡萄酒一闻就知道不对劲,叶且歌也没有兴致喝那调了色的糖水,于是她轻轻将自己和师父面前的杯子扣了过去,面含歉疚道:“我等不擅饮酒。”
大约是小少年眼底的歉疚都显得十分温柔,上官丹凤也不强求,越过这两人,直接为陆小凤和花满楼斟满。
演完了这最后一出戏,众人终归散场。天色不早了,上官丹凤为他们各自安排了客房,请他们好好休息。
目送上官丹凤走远,陆小凤一行人并没有回房,而是统一进了陆小凤的房间。
上官丹凤为他安排的房间很宽敞,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些人要在此小聚,房内的桌椅茶杯都是数量正好的。而桌上,一壶清茶余香袅袅。
叶且歌挑了挑眉,指尖触碰那温度正好的茶水,似赞似叹一般的说道:“这丹凤公主,倒是周到。”
陆小凤方才被灌了一肚子糖水,再加上里面的染料,让他舌尖始终残存着一股古怪的麻意。也顾不了太多,他为自己和花满楼倒了一杯茶,一仰头就灌了大半杯。
擦了擦嘴,陆小凤这才对叶且歌道:“方才我便想要问了,叶兄,还未请教你身旁的这位先生名姓。”
叶且歌正盯着陆小凤唇边的那抹古怪的紫色瞧,觉得若是寻常染料还好,要是有个毒啊蛊啊的可就麻烦了。她一时没有留意陆小凤的问题,那边花满楼见她走神不语,便为陆小凤解释道:“这位是叶英叶公子,乃是叶小公子的兄长。”
——这一路上官飞燕都以为这两位是兄长和幼弟,而两人也顺势应下,并未否认。
比起叶英那个“他是叶且歌的师父”的有些古怪的说法,花满楼更能接受了两人是兄弟的这件事。至若“师父”之说,这两人一看便是师出同门,兄长教导幼弟个一招半式的,甚至叶且歌的一身剑法尽数是叶英所授,花满楼也并不觉得稀奇。
却不想,陆小凤的一口茶水便喷了出来,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连连后退了数步,大声的呛咳了一阵,才艰难开口道:“叶英……字孤城?”
想起叶且歌跟他相识的时候便对他介绍的字,那叶城主以自己的字为名行走江湖,也不是不可能的吧?脑补了一番之后,觉得自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相了的陆小凤,直觉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被人错认,叶英眉头微皱。叶且歌却毫不留情的一巴掌糊在陆小凤脑袋上,将人重新按回了座位。如今这人跳脱得让叶且歌都有些头疼,恐他嘴上不严,于是叶且歌便更不愿意跟他细说自己和师父的关系了。
“你想多了。”
简单四字,叶且歌将此事略过,直接说了自己一行人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也顺嘴将上官飞燕一人分饰两角的事情与众人说了,末了,叶且歌对陆小凤问道:“你呢,怎么被他们弄到这里来的?”
陆小凤已经收敛了脸上有些不正经的神色,他沉默着一口一口的将杯中的茶喝干净,许久才长叹一声:“叶兄,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好骗?”
骗你的确不怎么难。
叶且歌默默腹诽,也不再纠结陆小凤是如何被这群人“骗”来的。她用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正色道:“无论如何,此事你已应下,如今可有成算?”
陆小凤趴在桌上,一手把玩着已经空了的茶杯,自我开解道:“算了,虽然找上我的手段不怎么光明,不过他们也是真的有了困难。”
坐直了身体,陆小凤将自己的打算细细说与众人听:“我打算去找我的另一个朋友西门吹雪,有了他,我们对上闫铁珊和独孤鹤才有胜算。至于霍休……”
陆小凤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霍休也算是他的朋友。
叶且歌听着,却有几分诧异:“你要什么胜算?就算是听信了这群人的一家之言,欠债还钱便罢了,难道你还要帮着他们谋财害命不成?”
叶英也有些奇怪,难得开口道:“如今江湖之中,是这等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的风气?”
对面这个年轻人身上并没有多少血腥气,可是他却将旁人的生死看得太过随意。从方才陆小凤的言语之中,叶英便知这是个很有正义感,也很古道热肠的青年。所以,叶英便能推断,这并非是那年轻人的性子本身,而是这江湖风气如此,对方早已认同和习惯。
被这二人一问,陆小凤也不由愣住,就连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花满楼,面上也浮现出了几许赫然——他虽然是一个很热爱生命的人,但是不能否认,方才他是认同陆小凤的话的。如今在两位叶兄的疑问之下,倒显得他有几分伪善了。
花满楼自然是真君子,他温柔而善良,也坚守着自己的道义。可是他到底也算是半个江湖人,也早就习惯了这个江湖之中的某些规则。譬如,在江湖之中,官府和法律形同虚设,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行事准则。
感受到对面二人的错愕与尴尬,叶英微微叹了一口气。他已经知道自己问题的答案了,看来如今的江湖的确是扭曲至此。
不愿太过苛责两人,叶英缓缓道:“陆公子说去寻朋友相助,也无不可。毕竟若是贸然上门讨债,对方讲理还好,若是遇见蛮横之辈,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危。”
对方明明是个年纪和自己仿佛的公子,陆小凤却恍然有一种被师长训诫的错觉。听着叶英的话,他点了点头——而后,竟是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去。
第31章 冷冷山巅月映双。
第三十一章。冷冷山巅月映双。
并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帮着如今在江湖之中正声名鹊起的两个年轻人重建了三观,叶英低头抿了一口茶水,而后道:“如此一来,陆兄便是要先去寻你那位名唤西门吹雪的朋友?”
陆小凤脸上的表情还没有恢复正常,听见叶英的问话,他不由脸上更苦。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陆小凤苦哈哈的说道:“不是,我还需要先去寻找大智大通。”
见叶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陆小凤估摸着便是他不知道这号人物,于是解释道:“传说这人知道天下之间所有的秘密,只要有银子,就没有他回答不上的问题。”略微顿了顿,陆小凤像是改正自己错误的小学生一样补充道:“叶兄也说了,那番话只是他们的一家之言,我先去寻大智大通将大金鹏王的事情问问清楚,顺便……”
笑容有些无奈,陆小凤习惯性的摸了摸自己的两撇小胡子,叹息道:“顺便问问他,有什么法子能够请动西门吹雪。”
听了陆小凤的话,叶英也算是明白这大智大通应当就是类似隐元会一样的存在,于是对陆小凤点了点头,并没有再多言。
叶英初来乍到,除却为了刺激他,玉罗刹是没有那么好心为他科普如今武林之中都有哪些人物的。所以西门吹雪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也就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然而对于叶且歌来说,这个名字却并不陌生——毕竟,她多多少少的行走江湖,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人们总是将他和自家兄长一遭比较的。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在武林之中的用剑高手都渐渐老去、淡出江湖抑或死于非命的时候忽然名声大震。
他们两人,一人曾以十五岁稚龄连退南海十九位用剑高手,年纪轻轻便被尊为南海群剑之首。而另一个人,则曾在接连击败中原各派精英之后蓦然沉寂,如今他虽然一年只出万梅山庄四次,每年也只杀四人,却成为无数剑客心中永远仰望的存在。
两柄同样锋锐的剑,两个同样高绝的人。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似乎应当是宿敌,又似乎早就应当成为知己。
然而事实却是,今生至此为止,无论对于叶孤城还是西门吹雪来说,对方的名字还只是摆在自己桌上的各地消息中的显眼字符而已。
西门吹雪此人对于叶且歌来说,说是“见猎心喜”也不为过。她也实在是想要看看,能够和自家哥哥比肩的剑法,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不过既然如今她已经寻到了师父,那么自己自然是要在师父身边,不能跟着陆小凤乱跑的。
所以西门吹雪什么的……等陆小凤将人请来的时候再看,也不迟吧?
叶且歌很早便帮着叶孤城整理各种情报,对于陆小凤说的那个大智大通,她也不算是陌生。
的确不陌生,因为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逐渐接手白云城的情报工作的叶且歌,可以算得上是这个“大智大通”的顶头上司。也就是说,江湖之中传得神乎其神的大智大通,实际上不过是白云城在外的喉舌罢了——白云城主重生归来,又有了血亲牵挂,之前种种自然要重新谋算,而这个由龟孙老爷扮演的大智大通,只是他谋划里的很小很小的一部分罢了。
不欲让陆小凤再跑一趟,叶且歌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张薄如蝉翼的锦帛,将之递给了陆小凤。
那张锦帛很轻很薄,上面用工整的蝇头小字记叙了大金鹏王朝的始末,边角处属于白云城的精致云纹也告诉了陆小凤这张锦帛的出处。
“啊呀叶兄,你简直太体贴了啊。”陆小凤迅速的将那张锦帛上的字扫视了一遍,顺口赞扬道:“你们白云城还真是人才济济,瞧瞧这字,虽然是工整的小楷,却隐约有一股泠然飘逸之感。”
叶且歌默默的看了陆小凤一眼,点头道:“你心心念念的白云城主,就是他写的。”言罢,看了一眼陆小凤已经僵住了动作,叶且歌又坏心的加了一句:“你可好好留着啊,毕竟是白云城主的墨宝呢,弄坏了兄长会觉得你看不起他的。”
陆小凤想要将锦帛给叶且歌塞回来的动作登时僵住,他捧着一方手帕,就像捧着一个烫手的山芋,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叶且歌看着陆小凤像是被点了穴一般的僵住,忽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心头的郁闷都被一扫而空——有的时候欺负欺负二傻子,的确是挺有意思的。
叶且歌忽然开始明白,为何前世的时候,七秀坊的姑娘们那么喜欢戏弄自家特产的二少们了。
一直过了好一会儿,陆小凤才小心翼翼的将这方薄如蝉翼的锦帛收好。然后便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有些头疼道:“这事儿算是解决了,不过还不知道该如何请动西门呢。毕竟他一年只出门四次,而今年他已经出门三次了。”
叶且歌没有说话,却忽然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叶英不用看就知道自家小徒弟要使坏,然而他却很是纵容的没有说话。动作一致的摇头轻笑,叶英和花满楼两人不约而同的端起面前的茶盏细品。
陆小凤只听见耳畔一阵利刃出鞘的声音,还没待他反应过来,便只觉得唇上的皮肤一凉。长剑的残影还印在他的瞳孔之中,陆小凤周身寒毛一竖,两根手指飞速探出,却只来得及碰到叶且歌的青君剑上的一点飞灰。
叶且歌的动作极快——至少,是让陆小凤难得的失手的快。这其中固然有陆小凤未对她设防的原因,可是仅仅凭着“陆小凤的灵犀一指也招架不住”这一招,叶且歌的实力就已经不容小觑!
陆小凤揉捻着指尖的那一点“飞灰”,顷刻之间就察觉到了异样。他抬手一摸,自己的标志性的两撇小胡子已经只剩下了一撇,只余下唇上的肌肤光滑得不可思议。而他指尖揉捻的,正是自己的那撇小胡子的“尸体”。
陆小凤有些发懵,叶且歌却已经还剑入鞘,坐在桌边对他笑道:“西门庄主的道,是在与人比斗之间寻求突破。”
说着,叶且歌的眸色稍微暗了暗,带上了几分跃跃欲试。她的手指拂过自己的碧王青君,而后继续道:“你若是跟他说,你的两撇小胡子被人用剑削掉了一撇,想必西门庄主无论如何也会跟着你来的。”
叶且歌的话音一落,陆小凤的脸色也已经变了。
他唇上的一撇小胡子被精心修剪过,另一撇却不见了痕迹,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一些滑稽。而比他的胡子更滑稽的是他脸上的神色。
当那种瞬间就苍白得看不见一丝血色的神色,出现在一个浪子的脸上的时候,难道还不够滑稽么?
“你疯了?”陆小凤的声音都有些走调了,在这样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有些突兀,却带着毫不掩饰的焦急。
叶且歌有点惊诧于他的反应,只能转而安慰道:“切磋而已。”
陆小凤的头却摇得更厉害了。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急道:“你还太年轻,一点江湖经验都没有。你知不知道,西门修的就是生死道,和他比剑,不是你死就是他死。”
叶且歌却神色未变,只是偷偷望了一眼已经放下手中茶盏的叶英,见师父没有生气,叶且歌才转而对陆小凤问道:“你觉得白云城主的剑,和西门庄主比,又是何如?”
陆小凤皱了皱眉,还是诚实道:“不分伯仲。”犹豫片刻,陆小凤又犹豫的补充了一句:“或许西门会不敌白云城主。”
叶且歌点了点头,对陆小凤保证道:“我和兄长至今比试六百七十二场,我败四百一十二场,平三百场。”从叶且歌十四岁开始,叶孤城的剑在她的剑面前就已经不再是压倒性的优势了。
这些年来,叶且歌明显的感觉得到,自己和兄长都没有原地踏步,他们重来一世,省却很多弯路,却都在向着更高的地方攀登。以后他们兄妹二人谁更胜一筹尚无定论,不过今时今日,已经可以说是并肩前行了。
这也是她想要会一会那位和兄长旗鼓相当的剑客,于是便敢主动招惹西门吹雪的原因——叶孤城的剑有了羁绊,可是,却也未曾留情。每一战势必横断生死,不留余力,这是叶孤城对叶且歌的尊重,也是对叶孤城自己的尊重。在这样的情况下,叶且歌和叶孤城对战六百余次,二人却都没有性命之忧,足见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谓的“败就是死”,还是能够避开的。
陆小凤的唇更紧的抿起,最终却只能一声叹息。
他曾经拿起过剑,所以他知道,那种遇见对手便可以看淡生死的感觉——朝闻道,夕死可矣。所有的剑客但凡执迷于此,就一定会懂得这种感觉。
所以,陆小凤哑了嗓子,他有许多话想要对叶且歌说,最终却只说了一个“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