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每次自己唤叶且歌“孤鸿”的时候,她那张有些不自然的脸,陆小凤深深的觉得自己分分钟能脑补出一个“少年从小被兄长掩盖光芒,心中抑郁化名行走江湖”的悲惨故事。
万梅山庄和南海白云城远隔万里,但是彼此的消息网络都是广布,加之又没有对对方刻意隐瞒,所以对于叶家如今的境况,西门吹雪甚至是比陆小凤要了解几分的。
至少,他知道,如今的叶家与叶孤城平辈的那个叶孤鸿,早年拜入武当门下为俗家弟子,他师父遗憾他未能真正走上修道之路,便将一早准备的道号送给他做字。所以如今的真正的叶孤鸿,应当是字希臾,而非陆小凤说的“且歌”。
至若真正的叶孤鸿,其实西门吹雪也是见过的。当时只觉此人剑法极为精妙娴熟,根基极牢,足见家教不凡,然而却尚且停留在“术”的境界,并不能和其兄长相提并论。也正是因为如此,西门吹雪确信,能够一剑削掉陆小凤最宝贝的胡子的人,一定不是叶孤鸿。
只是有如此剑法的人为何会冒用叶孤鸿之名,西门吹雪却也懒得探究。他只是盯着陆小凤的胡子,眸子之中不觉燃起一阵战意——无论如何,能与此人一战,才是快意之事。
西门吹雪豁然出剑,剑光从陆小凤的上唇拂过,而后一撮飞灰便飘散在了空中。
陆小凤一直在看着西门吹雪,在他拔剑的时候便暗觉不妙,双指已经下意识的伸出,聚力指尖,一刃寒芒便被他夹在两指中间。
西门吹雪抬眸,陆小凤指尖一松,西门吹雪的剑便被他收回剑鞘。
看着陆小凤光滑的上唇,西门吹雪平静道:“胡子我收下了。你这个忙,我帮了。”
说着,西门吹雪转身而去,留下陆小凤一人呆愣愣的站在了原地。许久之后,陆小凤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一抹很是复杂的表情——那个表情之中,既有一些挥之不去的担忧,可是更多的,却是对一场好戏的期待。
陆小凤的灵犀一指不会在一天一夜之中就退步,而同样是用剑削了他的胡子,之后他夹住了西门吹雪的剑,却夹不住叶且歌的。固然这并不能全然代表着叶且歌就会比西门吹雪强,但是至少能够证明,在西门吹雪面前,叶且歌是有胜算的。
无论西门吹雪自己如何给自己定位,但是在江湖之中,他的确已经一剑封神。如同他自己说的——七岁习剑,十四岁得悟剑道,而后乃无敌手。
作为朋友,陆小凤和那些永远希望西门吹雪立于不败之地的人不同,他看得更长远也更通透。天下无敌,固然是让后人高山仰止,可是,那其中的寂寞寂寥,又有谁能明白呢?
若是有了能够与之一战的对手,或许西门也是高兴的吧。
陆小凤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沉默半晌,起身离开了万梅山庄。
西门吹雪没有和陆小凤一道同行,花满楼却知道,西门吹雪已经应下了此事。因为和来时的忧心忡忡相比,如今的陆小凤神情很是轻松,就仿若大金鹏王朝与叶且歌要寻西门吹雪论剑的这些麻烦都已经消失了一样。
麻烦只能由人去解决,当然不能凭空消失。可是陆小凤的确是放松了下来,像是负重艰行百尺的人终于放下了肩上的重担,陆小凤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八月微凉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整个人都精神一震。
这个时候,他才有心思问了花满楼一句:“对了花兄,两位叶兄干什么去了?”
花满楼收起了手中的折扇,摇头道:“此事无端牵连了叶小公子,白云城主少不得要留心几分。今日你来寻西门庄主为你掠阵,叶兄和叶小公子却按着白云城的暗卫传递过来的消息,出城去寻独孤掌门了。”
“峨眉掌门独孤一鹤?”
陆小凤瞪大了眼睛,不由失声道:“他如今来了此地?难道也是为了大金鹏王朝的旧事?”
不待花满楼回答,陆小凤又捶胸顿足道:“啊呀啊呀,这人要是来还债还好,要是来杀人灭口的,叶兄和且歌对上他,那两人可是情况不妙啊。”
花满楼静静的欣赏了一会儿陆小凤抓耳挠腮的表情,一直到他都要用上轻功,往来时之地的城外寻叶英和叶且歌的时候,花满楼才出手扣住了陆小凤的肩膀。
“陆小凤,你从来没有看过叶兄出剑吧?”
花满楼手下一用力,陆小凤刚提起的一口气便被按了回去。听见花满楼的话,陆小凤皱眉道:“自然没有。而且我总觉得,叶兄与其说是江湖人,倒是更像世家公子。”
一想起叶英身后背着的那柄跟叶且歌仿佛的重剑,陆小凤不由打了个寒颤——他实在想象不出,叶兄一个那样风雅之人,挥舞着这样重型的武器,会是个什么光景。
花满楼但笑不语,心中却想起了临行之前叶且歌对他说的话。若真是这样,那这背后的布局之人如此算无遗策,躲在暗处对他们如此虎视眈眈,他们不将幕后之人引出来,始终是个祸患。
第34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
第三十四章。溪云初起日沉阁。
叶且歌和花满楼并不是很熟,原因是两人虽然也相处了一些时日,但是却一直没有机会好好叙话。然而比起如今看起来十分不靠谱的陆小凤,叶且歌还是选择了自家师父很是欣赏的花家七公子。
临行前,叶且歌悄悄对花满楼道:“花兄也是也觉得此事尚有蹊跷?”
花满楼点头,静待下文。
“我只能暂且揣测,此事幕后之人之所以找到你,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引出陆小凤。而之所以这件事非得要求陆小凤去办,多半是看重的他身后的西门吹雪。”
同样是用剑之人,看着一柄和兄长齐名的剑被这样算计利用,饶是叶且歌一直秉承着君子如风的好气度,现下眼神也不由有些冰冷。
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叶且歌继续为花满楼分析道:“而之所以要让西门吹雪出剑,那定然是因为对方要对付的,是除了西门吹雪之外,就连陆小凤也会觉得棘手的人。而昨日陆小凤也我说,西门吹雪出剑只能有两种结果——他的对手死,或者他自己死。那么这件事的背后之人到底有何种目的,现下便有些明朗了。”
“谋财。害命。”
花满楼的声音不负往日的温柔,他这样珍爱生命的人,在知道自己险些助纣为虐的时候,心情自然不会很好。
叶且歌点了点头,道:“大金鹏王的财宝被分割成了四份,大金鹏王,珠光宝气阁阁主,峨眉掌门和天下首富各拿一份。这四人每个人都有可能是背后主使之人。然,如今看来,大金鹏王一伙儿很可能是被人利用,只做棋子,所以暂且排除,至若其余三人,我们还需要一一排查。”
略作停顿,叶且歌有些犹疑,却还是说道:“花公子,那位上官飞燕和上官丹凤本就是一人。上官飞燕特地接近你,上官丹凤则有意蛊惑陆小凤。用心不纯,用意不诚。你自己要有考量。”
叶且歌并没有劝导花满楼该如何去做,只是先一步给他提一个醒罢了。像是花满楼这样的谦谦君子,很难让他用恶意去揣测任何人,也就格外让人觉得他很容易被欺骗。
听了叶且歌的话,花满楼的确有片刻的怔愣。他在来之前便觉的那位上官姑娘出现和消失的时间都太过恰好,叶兄也提醒过他此人有异。只是花满楼确实想不到,有一日一个女子会周旋在他和他的朋友之间。
——若非早有防备,他和陆小凤还当真可能被那“两位”上官姑娘迷得昏头转向。
只是如今花满楼心思坦荡,并无任何绮念,面对叶且歌的善意提醒,他微微一笑,道:“劳烦小叶公子担心了,花某会小心的。”
话已至此,实在无需多言。叶且歌将自己和师父的打算告诉了花满楼之后,便按着白云城暗卫们提供的线索,直往城外独孤一鹤所在的客栈而去。
之所以叶英选择带着叶且歌去寻独孤一鹤,完全是秉承着先易后难的原则。叶英已经听说,独孤一鹤是闻名江湖的剑客。而到了这种境界的剑客,从他的剑,便能看透他这个人。
一个人的言语神态或许可以伪装,可是一个人的剑是伪装不了的——就譬如心思鬼狷之人使不出凌厉刚正的剑招,心思纯澈之人也无法在与人对战之时取巧一样,作为一个剑客,甚至仅仅是作为一个习武之人,他一出招,就定然能够看出来他是怎样的人。
相比于心思千回百转的商贾,叶英还是更擅长和独孤一鹤这样的江湖人打交道。所以,他带着叶且歌先去寻了独孤一鹤。
对方好歹是一派掌门,无需叶英吩咐,叶且歌就知应先呈拜帖。他们虽然是为了试探独孤一鹤的招式而来,却也没有必要先行将人放在“罪人”的位置之上。
纵然这一路叶且歌和叶英听见了青衣楼的斑斑劣迹,可是叶且歌始终觉得,若是那位独孤掌门当真如此行事,他是绝迹不能成为西门吹雪也不曾挑战的前辈的。
西门吹雪以杀入道,不吝啬自己和旁人的生死。然而他却也不是莽夫,确切的说,他是仔细估量过自己和对手的水平的,每一次挑战的,都是那种比自己高上些许,能够让自己在濒死之际顿悟的对手。
至今他还没有去挑战独孤一鹤,那便是说明,西门吹雪并不觉得现在是对上独孤一鹤的最好时机。对手难得,他想要让自己的每一战都酣畅淋漓,不留余地——毕竟,无论是对西门吹雪还是对他的对手来说,这都有可能是此生的最后一战了。
所以,这样的一个人,若是行了那样多的恶事,他的剑又怎能无垢呢?若非剑心澄澈,又怎么可能触碰到剑道的巅峰莫怕一毫厘呢?
拜帖之上,叶且歌毫不犹豫的写下了“藏剑叶氏”。虽然,用白云□□头或许会更快一些,可是一来此去吉凶未定,敌友莫分,叶且歌不愿意给兄长添麻烦,二来却是……藏剑山庄早晚都要重建,先行打出这个名号,也没有什么不好。
从叶且歌写拜帖开始,叶英就一直静坐在她身边。听见徒弟半晌犹疑,叶英骤然想起——如今藏剑山庄已经覆灭,对于六百年后的人来说,藏剑山庄的名号,恐怕没有在大唐的时候那样好用了。
思及此,叶英抬手轻覆上叶且歌的手,而后微微凝神,在藏剑叶氏后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样的动作,叶英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在叶且歌年幼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将这孩子抱在膝上,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的教她习字。
叶英。
这是叶且歌最开始学的两个字,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刻在了她的心里。手背上微微的暖意让叶且歌有片刻的呼吸错乱,可是她却不敢流露出丝毫的端倪。
到底已经不是三岁稚童了,不知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让自己神色如常,叶且歌垂下眼去,细细端详着笔下师父带着她写好的这两个字。
叶英的字中正舒朗,并不张扬肆意,却是风骨内敛,笔锋的圆润与顿挫把握得恰到好处。而这两个字,叶且歌仔细看去,竟看出三分森然剑意。
曾经,叶英的剑是守护之剑,他的剑是锋利的,可是他的剑势之中却带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君子之风,更带着圆浑回护的守卫之势。然而今天,叶且歌透过叶英的字,却在他的笔端看出三分锋锐。
不与人争。这是藏剑大庄主的气度,也是藏剑君子该有的风度。叶英自小如此,就连父亲冷落责罚,也从未想过为自己辩解。而后,他坐镇藏剑山庄,对胆敢侵犯藏剑之人毫不留情,却从不许门下弟子仗剑招惹?1 欠恰>土狭苏匠。簿醯媚芄皇鼗そ畔潞由剑鼗す试吧剿獗阕愎涣恕?br /> 可是,他的不争换来了什么呢?在前世葬了叶且歌之后,叶英在徒弟的坟前孤坐。他总是在想,若是那日在睢阳战场,他先一步革杀那些狼牙军,抑或在战火还没有蔓延到藏剑之时,他先一步踏入战局。那么,他的徒弟是不是就不会被迫浴血厮杀,乃至于最后身死呢?
可是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如果之事。任由叶英如何去想,他的徒弟已经埋入泉下,他们师徒二人今生今世,再无重见之日了。
幸而还有如此奇遇,他与且歌才能再见。而在叶英重新看见叶且歌的那一刻,他的剑就已经变了。
这是很细微的变化,相伴二十余载的叶且歌也只能窥见些许端倪。直觉不要去深究师父剑意改变的原因,叶且歌收敛了心绪,小心翼翼的吹干了纸上新添的墨痕。封好拜帖,叶且歌对叶英道:“师父稍等,且歌这就去将拜帖给独孤掌门送去。”
叶英右手的中指和拇指轻轻的摩挲着,方才应了一声,却终于又将叶且歌叫住:“罢了,我们不去见他了。”
自家师父鲜少有这样言行反复的时刻,叶且歌觉得有些奇怪,却还是乖巧的停下了脚步,走到了叶英身前。
叶英拿回了叶且歌手中的拜帖,掌心内力一吐,很快就将之碎成了粉末。眉头轻皱,叶英道:“我们与独孤一鹤见上一面都尚且要如此费力,那我们说的话,怕是他也不信的。”
重新摊开了一张纸,叶英一边落笔,一边对叶且歌道:“既然如此,也无需多费口舌,修书一封为他提一个醒,教他莫要被人无端害了去,便也足够了。”
叶且歌自然没有什么疑义,见师父落笔,便走到他身旁,为他将墨细细研开。
叶英没有说的是,他之所以会放弃试探独孤一鹤的原因,是因为比起担心独孤一鹤信任他们与否,他更担心的是自己徒弟的安全。
叶英初入此间江湖,对独孤一鹤其人也是只听过名字,全然不了解性情。再加之如今江湖之中对人命很是轻视,让且歌去送拜帖,若是与那独孤一鹤一言不合,自家徒弟再遇危险,那又如何是好?
暗笑一声自己是“慈母多败儿”,叶英心下摇头。他原本还能放任门下弟子自由出去闯荡,在出世与入世之间淬炼剑意,如今面对且歌这个唯一的,且失而复得的徒弟,他竟是一丝危险也不愿意让她触及了。
将大金鹏王朝之事写了大概,叶英放下笔,将之装入信封。两人落脚之处乃是白云城的客栈,距离城郊独孤一鹤落脚之处并不遥远。叶且歌便让客栈的小伙计代为跑了一趟腿,将信交与独孤一鹤便罢了。
不是没想过独孤一鹤是幕后主使,不过叶英对此也并不担心。若是对方真的是,那他不过是先行戳破对方阴谋,将隐藏在幕后之人生生拉到明面上来罢了。而若不是,那也能稍作提醒,莫要落入有心之人的圈套。至若独孤一鹤信或不信有人要害他,那并不在叶英要思虑的范围之内。
此间事稍稍告一段落,师徒二人各自休息。隔天,叶英和叶且歌一道往山西而去。只是这一夜,叶且歌闭上眼,眼前晃着的,都是熟悉的师父的影子。
第35章 世间浮云何足问。
第三十五章。世间浮云何足问。
城郊。马蹄飒飒。
初时只是细微的衣袂摩挲之声,而后,是极微小的利刃破空的声音。
叶英和叶且歌两人双骑的在路上不紧不慢的走着,官道已经在他们身后抵至了尽头,面前是落叶纷纷的树林。因为有很多人走过,林间已经被踩出了一条通路。
他们师徒二人一入树林便觉得些许异常,如今听见暗器之声也不觉慌乱,叶且歌抽出身后重剑,腰身弯折,而后手中碧王重剑重重一抡。
那从暗处向他们射来的暗器被叶且歌的重剑一扫,登时就没入树干半寸,只留下鸦羽一样的尾端闪烁着不祥的蓝绿色。
那暗器的样式很奇怪,作为针类的暗器,它有一些太过粗而长了。若非腕力惊人,很少有人将这样的武器当做暗器去使用。
叶且歌勒住了身下的马匹,高声喝道:“阁下的见面礼叶某收下,如今何不出来一晤?”
此言一出,一个黑衣人从树后蓦然闪了出来。他的轻功很好,甚至不在陆小凤之下。只是一闪而过的瞬间,他十指连动,已向着叶且歌射出了十余个方才那样的暗器。
叶且歌却并没有躲,她足尖用力,整个人蓦然就迎了上去。并非是叶且歌不怕死,而是,在那暗器向她射来的一瞬间,她便感受到了身后师父迸发的她最为熟悉的剑意。
十余根暗器不可谓不凌厉,它们也不是被人胡乱打出,而是每一根都瞄准了叶且歌的死穴。十余根暗器也不可谓不狠毒,它那上面让人觉得不祥的颜色已经预示着——它们被淬了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