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且歌耸了耸肩,知道问题不严重,所以也便没有再问。扫视了一眼周围的人,大家眼中的怒火还没有消去,只是在她看过来的时候,佯装出几分温和。可是他们看着叶且歌长大,叶且歌又何尝不了解这些叔叔婶婶?
太过温和就太假了好吧……叶且歌抿了抿唇,握着自家师父的一只手,觉得还是快点将人拉出这片是非之地比较好。
和忠叔一起往白云城主府走去,一边走着,叶且歌一边问道:“忠叔,哥哥在干什么啊?”
忠叔慈祥的对叶且歌笑了笑,说道:“城主本来是想要亲自来接小姐的,不过盛京那边传了点儿消息,城主正在处理。一会儿到了府里,小姐可以先歇一歇。”
转而,他恢复了一贯公式化的表情,对叶英道:“叶先生若是不介意,城主邀您去书房一叙。”
叶英点了点头,并不意外叶孤城这样的安排。其实以他看来,就是叶孤城不支开叶且歌,他也会想让这孩子好好休息的。不是说他们说的事情不适合叶且歌听,只是和这些事比起来,还是叶且歌的身体要紧,至若其他,也不急于这一时。
叶且歌明白师父与兄长的良苦用心,可是她又如何能够置身事外呢?咬了咬唇,叶且歌刚想要争辩几句,却只觉头顶一暖,叶英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道:“听话。”
叶且歌张了张嘴,最终只能跟着忠叔一道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至若叶英,则被府中的小厮引着往叶孤城的书房走去。
城主府很大,叶且歌的住处有属于内院范畴,所以路程并不近。忠叔和她一道不紧不慢的走着,一路也没有遇见什么人。
白云城主府最神奇的地方便是,寻常是看不见婢女小厮的,可是需要的时候,他们总会适时现身。叶且歌这一路自然不需要有人从旁引路,所以一路行进,周遭都十分安静。
忠叔看着自家小姐脸上的淡淡愁绪,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往前走着,忽然对叶且歌说道:“其实小姐……很早以前就知道了是吧?”
叶且歌明白忠叔指的是什么,她垂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双剑,最终诚实的点了点头——她其实早就知道兄长的打算,从年幼的时候,兄长牵着自己的手进入祠堂,对她一点一点细数叶家的荣光开始。
叶且歌对盛唐之后的六百年的了结近乎是空白,却能够从兄长平静的语调中勾勒出叶家创下的那个王朝是怎样的辉煌。而叶孤城和大金鹏王朝的人不同,他不是那种躺在先辈的荣耀之上不可自拔的人。
在叶且歌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将叶家的倾颓的原因一点一点的说给叶且歌听。也用“苟且偷安”这四个字来形容如今的看似鲜花着锦的白云城。
叶且歌知道,这就是她的兄长,永远这般冷静而强大,清醒而自持。他不避讳失败,也能够忍痛剖开结痂了的伤口,探究自己会受伤的原因。他也不沉湎于刹那的安乐,他会居安思危,看清楚危机四伏的未来。
让这样的一个男人承认如今白云城表面上的“太平”,其实只是仰人鼻息的偷安,其实并不容易。可是叶孤城却承认了,不但坦然承认,而且一直在寻求解决之机。
易地而处,叶且歌深切的感受到自己的兄长这一路走来有多么不容易。哪怕她多得一世,也自觉未必能够做到如今兄长这个程度。叶且歌敬佩着自己的血亲,却也被自己一直以来的观念反复折磨。
“小姐觉得城主做错了么?”忠叔注视着叶且歌的双眸,轻声问道。
这一次,叶且歌没有丝毫犹豫的摇了摇头——她自然会全心全意的支持叶孤城,帮着他守护这座养育了她的城池,可是潜意识里,叶且歌依旧觉得,这种犯上作乱之事,有辱藏剑门风。叶且歌自然不觉得叶孤城有错,她只是在怨自己固执,怨自己转不过来这个弯。
忠叔慈爱的看向叶且歌,看着这个他一路看顾长大的孩子,思绪却不由飘远。
城主的性子像是老城主,总是不习惯说很多,却一直懂得自己该去做什么。
江湖中有不少人诟病他们老城主爱剑成痴,为了与人比剑,就连自己的妻儿都不顾了,最终闻道而死,将一城的重担扔给自己的幼子。哪怕是在白云城中,众人为老城主痛心的同时,也会因为心疼叶且歌和叶孤城而对老城主的举动颇有微词。
然而,只有忠叔知道,那一战老城主不得不应,也不得不赴死。
因为那个时候,白云城的沿海生意刚有起色,虽然没有到如今扼住安庆经济命脉的地步,却也让安庆的皇帝感觉到了威胁。只是那时候白云城并不足以与整个安庆抗衡,只有老城主身死,才能给白云城留下喘息的时机——老城主身亡突然,少主又是年幼,很容易给人留下白云城积弱的印象。
事实证明,老城主深谋远虑。他已经为自己的儿子铺好了之后的路,哪怕叶孤城无能,有忠叔和他留下的浮云十二卫在,白云城终归能够三十年左右的安宁。用一人一命,换三十年的全城安稳,老城主觉得值得。所以哪怕觉得愧对妻儿,他也如是去做了。
而叶孤城比他想象中的要争气。作为前朝皇族,叶家和安庆的博弈始终没有停止过。老城主用生命为白云城争取来的三十年时间,叶孤城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仅仅用了十多年,便已经让叶家在这场博弈之中取得了主动。
而小小姐,她的性子不像老城主,也不像夫人,甚至也不像城主。忠叔始终还记得,不足小腿高的女童翻阅着史书的模样。读到战乱,她会感伤,读到离散,她会黯然。她一直温和守礼,进退有度。不若寻常叶家子弟一般的张狂,却有着自己的执着和操守。
有的时候忠叔也会奇怪,他们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孩子,怎么会这样的懂事,懂事到都有几分沧桑了呢?
不忍这孩子难过,忠叔像是小时候哄她吃药的那样,递给叶且歌一块玲珑剔透的粽子糖。琥珀色的粽子糖里还嵌着一朵白色的茉莉花,散发着松子的清香。
“忠叔,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虽然这样说着,叶且歌却还是接过,含进了嘴里。
忠叔笑了笑,目光远远的望向叶孤城的书房。他的声音里依旧是往日一般的温和慈祥,却带着一些无可奈何。
他对叶且歌道:“忠叔知道,小姐不稀罕当什么公主。”叹了一口气,忠叔继续道:“可是,如果当不了皇帝,城主他……会死的。”
叶且歌瞳孔一缩,怔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老城主啊……明明是自己写的,最后却有点泪目了。
老城主真是一个虐点。叔一定不会虐城主的,一定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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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多少襟怀言不尽。
第八十八章。多少襟怀言不尽。
如果当不成皇帝,哥哥会死的。
这个认识就像是一块巨石,狠狠地在了叶且歌的心头。忠叔静静的望着自家小小姐脸上极具变化的表情,轻轻的点了点头,将她父亲的旧事一点一点讲给她听。
叶孤城可以死。
为了白云城,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可是,这一次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和安庆早就不死不休。叶寒山能以一死为白云城换来三十年安稳,叶孤城又能换来多少年?而白云城中可还有叶孤城这样的继承人,能够踩着父辈的鲜血,能够用沾染了父辈血泪的剑,继续守护着这座岌岌可危的城池?
叶且歌不敢去设想,也没有半点的把握。
她拼命的摇着头,从未在人前落过半滴眼泪的人,这一刻忽然就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忠叔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给叶且歌擦了擦眼泪。
他拍着叶且歌的头,既是劝解,又是安慰一般的道:“所以小姐,你什么都不用想,也不要求你去做什么。你只要站在城主的身后,让他知道自己的身后还有人站着,这就可以了。”
叶且歌抿了抿唇,抬头慢慢的环视了一周。白云城中的十五寒暑,一草一木,一人一景,早就是她无法割舍的部分。藏剑弟子心怀的是天下,而并不是君王不是么?那么自己又何必自误,还平白让关心自己的人忧心。
该对哥哥有信心一点的。叶且歌忍住了夺眶而出的眼泪,终于能够对忠叔笑了出来。
而另一旁,叶孤城的书房之中,叶孤城已经端坐在座位上等待着叶英的到来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而是横剑膝头,半晌缄默。
叶英此来也不是与叶孤城辩论的,他只是静静的坐着,感受着叶孤城的剑意之中最细微的变化——他们是江湖人,即使叶孤城以后不是,如今却也依然是。所以,他们总是更习惯于用江湖人的方式交流。
叶孤城坦然的受着叶英的检阅,上次一别已有数月,与叶英的那一战,他也并非一无所得。
而叶英在叶孤城的剑意之中感受到的,是一份未曾有过的辽阔。曾经的叶孤城,就宛若有什么在逼迫着他一般,他在努力挣脱那份桎梏,也在蔑视着那份桎梏。可是无论他承认不承认,那种桎梏始终是存在着的。
而如今,叶英只觉得叶孤城的剑更多了几分超然的味道。那曾经压迫着他的东西已经不存在,而蛰伏着的猛兽也开始伸出了爪牙,数十年的耽耽虎视也终于要转化为行动了。
叶英不知道的是,那份压抑着的叶孤城的东西,其实只是两个如今看来微不足道的人,那便是如今已经被新皇解决了的南王父子。
作为前世害他陨落紫禁的人,叶孤城虽然并没有太过看重这两个空有野心,却无能力的傻瓜,却到底是心中的一道坎。而如今迈过了这道坎,叶孤城便算作是将前世的种种彻底画上了一个句号,剑意也因此开阔了起来。
叶孤城的剑,依旧系着千钧重担,却也正是因为这份沉重,让叶英有理由相信,他行事能够少几分无忌,多几分思量。
这一路走来,叶英看见了太多惨状,他叹了一口气,抬手抚上额角,直接对叶孤城说道:“如今苍生疾苦,若起再起烽烟,恐是人间炼狱。”
叶孤城没有说话。叶英继续道:“叶城主应当还没有见识过什么是真正的战争,却也不要忘了,我与且歌是从安史之乱的末年而来,战争的可怖,没有人比我师徒二人更清楚了。”
提及幼妹,叶孤城眉眼微动。许久之后,他终于道:“大庄主的意思,在下明白了。”
“那你有何打算?”叶英道。
叶孤城抬手轻轻的拂过自己手中的长剑,并没有对叶英细讲,只是说道:“若是举兵征伐天下,十年前的白云城足矣,我又何必再等十年?”
叶英点了点头。没有再多做停留,起身走出了叶孤城的书房。他不远千里而来,其实为的便是叶孤城的这一句话。他要叶孤城一个承诺,一个不涂炭苍生的承诺。而如今,叶孤城既然如此表态,那么他也无需多言。
在叶英起身之后,叶孤城的眼眸动了动。在叶英踏出书房的刹那,他对叶英说道:“大庄主一路辛苦,不若在白云城小住一些时日。”
叶英的脚步顿住了,却并没有回身。
叶孤城也不在意,他起身相送,一边走一边道:“只是藏剑山庄如今只有一个管事,大庄主不放心倒也是情有可原。若是如此,大庄主自去便是。且歌离家已久,她堂哥婚事在即,等参加完了孤鸿的婚仪,且歌再与在下一道重踏中原便是。”
叶孤城重踏中原之日,定然是问鼎天下之时。叶英虽然知道白云城早就为此准备多年,却也明白问鼎中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而叶孤城留他在白云城小住几日是假,将自家幼妹拘在身边才是真。
只是如今他们名不正则言不顺,叶孤城作为他家小徒弟的兄长,就是真的将叶且歌扣下,叶英也说不出什么来。抿了抿唇,叶英道:“我和叶孤鸿也算相识,如今他娶妻,我藏剑山庄自然要备上些许薄礼,以贺他新婚了。”
说着,他对叶孤城道:“还要叨扰叶城主。”
叶孤城挑了挑眉,似乎有些遗憾没有将叶英赶回中原去。不过到底是他先开口留客,这会儿便只能说道:“区区寒舍,大庄主不要介意才是。”
分明是两个绝世的剑客,可是那皮笑肉不笑的互相寒暄,还是让人有些许的牙酸。站在门外等着给叶英带路,带他去休息的小厮哆嗦了一下,只觉得这大夏天的,他身上似乎都要结一层冰碴子了。
其实按理说来,叶英算的是叶家的祖宗一辈了。可是这踏碎虚空之说如何好对外宣扬,叶孤城也并没有给自己认回来一个祖宗的癖好,再加上心中有些许幼妹被抢走了的不舒服,于是,至少应该住在城主府内院的叶英,便被当做寻常宾客一般安排在了外院——这么说其实也不确切,毕竟白云城主府还从未有过什么能够在府中过夜的宾客。
叶英的房间显然是叶孤城特地挑选的,距离他家幼妹的闺房是绝对的远,而且想要抵达幼妹的院子,势必要经过叶孤城自己的房间。叶孤城自信,哪怕是叶英,也休想避开他的耳目,偷偷溜到他妹妹的房里去。
更何况……也不知道谁私下渲染了关于叶英的什么传闻,总之如今就连城主府后厨的大妈看着叶英的时候,都是一副害怕他偷自家鸡蛋的表情。从来君子端方的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生平还是头一次被人这般对待了。
“我说,你们不要太欺负我家师父啊。”
叶且歌乖巧的听兄长的话,回到了白云城之后,平日不是跟在叶孤城身边,就是溜达去看看她即将娶亲的小堂哥。而小堂哥到底受过叶英几日教导,看不惯城中的大家暗搓搓的挤兑叶先生,于是便顶着大堂兄冰冷的目光,转过身来就捏着小手绢,去小堂妹那为叶先生诉苦了。
叶且歌隐约知道大家的心思,不过总这么仗着她家师父看不见,就用各种离奇的表情对着师父什么的……她简直没眼看了。
白云城虽然不若藏剑山庄那样讲究君子风度,不过却也干不出什么欺辱客人之事。不过到底是拐走了自家小姐的“老男人”,于是上到忠叔,下到端水送饭的小厮,每一个人在面对叶英的时候,都会丢下一个其丑无比的鬼脸。
叶且歌偶尔去探望自家师父,第一次看见大家那副口歪眼斜的样子的时候,简直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直接一口水呛进喉咙里,叶且歌真真的想给自家的小伙伴们跪了。
——你说她师父又看不见,你们这么搞怪不是白费劲儿么?而且万一脸扭到了,表情恢复不过来了可怎么办?哎哎哎,那边那个小姐姐我说你呢,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不要用舌头去堵鼻孔啊喂!!!还有那边的那个小哥儿,快把你的下巴正过来,感觉要脱臼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叶且歌头疼的按了按额头,只觉得每次见到师父都无比的心累。简直想回去洗洗眼睛,不想再看见这些妖魔鬼怪了。
于误打误撞的,叶且歌去找叶英的次数,当真就少了那么一两次。
对于这个结果,叶孤城表示甚是满意,让忠叔给府里的丫鬟小厮涨了月钱,让他们再接再厉。于是,白云城去伺候叶英的下人们的脸便越发的画风魔幻了,偶尔出府办事还没有恢复过来,简直能分分钟吓哭街上的小孩子。
就这样,叶孤鸿的婚期愈发的近了。一直到他从中原接回来了新娘子,叶且歌才惊讶的发现,她这位新鲜出炉的小表嫂,居然是曾经认识的小伙伴儿薛冰。
而她家兄长的一句“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才彻底的让叶且歌意识到,原来她家小堂哥是入!赘!啊!
薛冰作为新媳妇,一直担心白云城的规矩重,也颇为惧怕那位传说中剑术高绝的大堂兄。不过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寻常闺秀,虽然心中惴惴,面上却到底还是爽利的。
叶孤城都能同意叶孤鸿入赘,自然对这位弟妹也没有太多的要求。叶孤城看重的是那份血缘,而姓氏终归只是符号。
就譬如现在的宫九,虽然他一身臭毛病,又不姓叶,可是叶孤城却也还是对他有所照拂。即使双方个性使然,两人看起来总有些彼此针对之意,然而对于自家姑姑的唯一血脉,叶孤城其实还是有所忍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