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殷笑道:"你这一剑可真刺得下去,把那个傻小子吓坏了吧。"林毅眼角一挑,道:"比上你的心狠,还差那么一点。"林殷敛起笑容,慢慢踱到窗前。
阳光仍是明媚耀眼,几个太监在树下正忙着粘知了。林毅素来喜静,最讨厌知了的嘈杂。园中一片生机盎然,蜂飞蝶舞,叶绿花艳。空气中隐隐浮动着花香,并不浓烈,却回味悠长。
林毅抬头,看着哥哥逆光而立,背影一片黑暗。他们三个自幼一同长大,却从来没有摸透过对方的心思。相比之下,林见秋的性子反倒最容易弄清。他有时是非常直接而坦率的,喜欢不喜欢一目了然。但当林毅无意中遇到自己的哥哥和九叔相拥深吻,还是被吓了一跳。那样骇世惊俗的举止,不知道为什么,却异常和谐而理所当然。
很久很久以后,林毅才明白,找一个不用去欺骗而又不会被其欺骗的人,有多么不容易。
他们是皇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万人瞩目。循规蹈矩,谨言慎行,决不能行差踏错。身边所有人,包括父皇母后,熟悉但却陌生,就是亲生兄弟,也有距离。身份和教养,筑起一道道看不见的透明的围墙,将别人坚决地阻隔开,将自己牢固地包裹住。
哥哥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太子,他比自己更孤独吧。因此,才会那样疯狂而热烈地爱上亲叔叔。除了皇家人,还有谁更能明白皇家人?更何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彼此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林见秋是林殷生命中唯一的亮色,是最坦然而直率的存在,没有欺骗,不用隐瞒,彼此之间只有绝对的信任。
只可惜,爱上这样一个人的,不只太子一个;只可惜,那个人,竟是亲生父亲。
林毅也曾想过,如果换作是自己,会怎么做?谋权篡位、兵谏逼宫?投毒暗杀、设计软禁?还是携手逃亡,纵马天涯?无论哪一种,都是非常失败的结果。林殷面对的,是生己养己的父亲,是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皇帝。他和林见秋的身家性命,兴衰荣辱,都在那人一念之间。
该怎么做?
很难。
林毅心底叹了口气,道:"九叔怎么样了?"林殷没有回头,低声道:"老样子,还能怎样?"林毅冷冷地道:"你比我忍得住。"林殷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握住红色窗棱的修长手指,缓缓地道:"不是我能忍。而是他有他的,我有我的事情要做。"
林毅勉力直起身子,道:"说吧,我们做什么。"林殷徐徐踱回床前,脸上失意落寞的神情已然消失,仍是那个淡定的,沉稳的太子:"夺权。"
林毅从来不理朝政,但也知道一些。朝中局势十分微妙,如今是大太监张恩,炙手可热。中唐建国,前朝太监里应外合,立下极大的功劳。因此,历代宫中太监都极有权势。一来,他们自幼陪伴太子,情分非比寻常,是太子最信任的人,日后当上了皇帝,自然脱离不开;二来,他们不能有子嗣,断做不出造反等事,要比其他人,尤其是皇子,安全得多。
张恩是太监总管,手下统领宫中数千名宦官。他们根据职责不同,可以管理内外奏章和皇帝朱批,可以掌管皇城内外礼仪,可以监视地方将领,可以监视参与诉讼,可以参与三法司审理案件,甚至可以代拟皇上谕旨。其权利之大,职权之广,可见一斑。
这是历朝传下来的规矩,太监们拥有此等权势,又仰仗祖宗成例,要动摇其根本,谈何容易?如今,张恩又和外官丁溪若相勾结,隐隐有做大之势,而丁溪若却是太子最痛恨的人,一定要除去。
现下最重要的是,一点一点不知不觉地夺取张恩手中权力,却不能惊动皇帝。两个人都知道,林测已活不过明年春天,必须要在此之前,将大权握在手中。否则到时张恩和丁溪若里应外合,再有其他谄媚小人推波助澜,林殷这个皇帝就只是个傀儡。再想夺权,必是一场恶战。而丁溪若和张恩得罪林见秋到了骨子里,林测一死,林见秋首当其冲,定是池鱼之殃。
林毅聪慧灵秀,看透世情,再经林殷详细讲解,立时将朝中局势弄懂了七八分。两个人细细谋划,详加考虑,不知不觉谈到将近傍晚。
林殷以看病为名来见弟弟,不能待太久,只好告辞。林毅在心中又前前后后仔细琢磨了一遍,他大病未愈,如此费心费力,到底支持不住,软软躺下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之中,感到房中似乎有个人。林毅心里一惊,清醒过来,先不睁开眼,仍是装睡,一只手悄悄探到床里,握住暗藏的短剑。
那人悄悄走了过来,林毅手臂蓄力待发,蓦地听到一声啜泣。那声音极低极轻,但对林毅来说,却无异于晴空霹雳。他全身登时放松下来,心里涌上一种又是甘甜又是酸楚的滋味。半晌慢慢张开眼,就着瑰丽的傍晚的霞光,清晰可见那俊挺的浓眉、晶亮的双眼,不是应长歌却又是谁?
应长歌眼圈红红的,脸上犹有泪痕。林毅淡淡地道:"哭什么,我还没死。"应长歌泪水又涌了出来,抽着鼻子道:"你刚才,刚才就这么,这么躺着,一动也不动,我还以为,以为......"
林毅轻轻笑道:"小傻瓜。"应长歌抬起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抹。林毅道:"不是让你走了么,还回来干什么?"
应长歌低下眼睛不说话,复又抬起头来,露出有些迷惘有些困惑有些害羞又有些无助的神色,期期地道:"我......我也不知道......"
林毅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
你不用知道,我知道就行了。
林毅忽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而安心的感觉,早已熟悉的冰冷和孤寂,在这一刻竟然不复存在。温暖的情绪悄悄爬上心头,引领着他渐渐进入梦乡。
棋子
瑞王林毅大病初愈,前往法源寺烧香还原,路上遇到自山东逃难的灾民。细询之下,方知山东济南水患严重,朝廷得到奏报,命当地布政使、臬台、道台协同济南知府赈灾,开仓放粮。并自国库拨款数百万两,救济当地灾民。
谁知山东临沂、淄博、济南等粮仓竟是空的,半粒粮食也无,当初自农民手中收取的粮食,被官员尽皆贱卖,中饱私囊。朝廷的赈灾粮饷,大多数也被贪污了,并且行贿钦差,妄图掩盖真相。
百姓们无衣无食,饿殍遍野。那些官员害怕百姓逃难,惊动朝廷,派兵把守济南各处出境要道,坚决不放走一个人,进得来出不去。这户灾民实在饿得受不了,甘冒大险,避开官路要道,从山上翻越而出,一路乞讨来到这里。
林毅闻言大怒,连夜写了折子,一本奏上。他一向不理朝政,被皇帝皇后责备过无数次,也不肯改。不料如今竟感同身受,一本诉折写得催人泪下,甚至毛遂自荐,请求前往山东济南勘查审讯。
林测大喜过望,当即应允。太子林殷却反对,理由是瑞王从未打理朝政,这等大案非同小可,应该派个老成持重、沉稳妥当的官员去才是。
瑞王林毅冷冷地道:"怕只怕老成持重,瞻前顾后,沉稳妥当,心机内藏。"他话极少,却字字如刀,也不知是说那些官员,还是另有所指,刺得太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林毅清冽的声音缓慢悠长,在朝堂之上回响:"儿臣是为灾民所感,不敢独善其身,袖手旁观,任百姓陷于水火。定当鼎力办差,绝不辜负父皇厚望。此番前去,秉公办理,绝不偏私。如有半点插差池,儿臣愿当殿自裁,以安百姓,以慰天下!"
一番话说得在场诸位悚然动容。林测任命瑞王林毅为钦差大臣,即日赶往山东济南监察贪污亏空之事,再就地赈济灾民,安抚百姓。
没有人反对,就连太子也默然不语。可是每个人心里都知道,无论林毅此行成与不成,都把太子得罪苦了。山东济南知府,正是太子门生,山东臬台道台均是太子一手提拔。
大家都是宦海浮沉,厮混多年,隐隐嗅出飘荡在空中的阴谋的味道。林毅突然发难,绝非冒然而行,说不定是早有准备。难道,要变天了么?
不到一个月,瑞王林毅巧用智谋,将案子审理得明明白白。这个面冷心冷的王爷,竟然请出尚方宝剑,先斩后奏,一连杀了五十多个朝廷命官,其中三品以上十多个。另外就地免职的官员竟达上百。
此举震惊朝野,这等雷厉风行胆大妄为的手段,谁人可比?京城动荡,官吏纷纷上奏,有说瑞王独断专行,目无君上的;有说瑞王果敢机智,国之栋梁的;有说瑞王狂妄自大,目无法纪的,莫衷一是。
丁溪若不知怎么办才好,去找张恩商议。张恩一边思索一边品茶,直到茶盏见了底,方才说了两个字:"观察。"奇怪的是,太子竟然也按兵不动,他这次损失极大,对山东多年筹划付诸流水。神色仍是沉稳娴雅,看不出喜悲。
八月中秋前,瑞王林毅回朝缴旨。大殿之上,众人眼看着那个丰神俊秀、神采冷峻的人,穿着黑色金龙的郡王服饰,缓缓走来。他的目光淡淡扫视两旁官员,并不如何凌厉。但不知为什么,大家均低头避开,心里浮上一阵寒意。
林测喜出望外,予以嘉奖,升亲王,食双禄,主管吏部、刑部。
以前,主管吏部的本是太子,皇上的用意不言而喻。林毅真真是个角色,作风极硬朗,上来便彻查吏部卖官鬻爵种种弊端。无论是太子、掌印太监、大学士、首辅,谁的面子也不给。而且手段毒辣,刑法严苛,更甚于皇帝林测。一时间,弄得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个个心惊胆战。
又过了一个月,林毅上奏皇帝,请求裁撤内府衙门监管诉讼和案件审理的权力,理由是防止内外勾结,不利于他清查弊端。林测笑着允了,当着文武大臣的面,说了句:"没想到,你的作风倒是肖似朕。"林毅淡然而笑,回了一句:"儿臣是父皇亲生之子,自然肖似。"
简简单单几句话,在场官员无不掰开了碾碎了,咀嚼个稀烂。都想起不久之前,皇帝刚刚指责太子过于懦弱宽厚,不类其父。
内府衙门归张恩统领,就是管理宫中太监的所在。如今无缘无故削了权,颇有些不自在。丁溪若道:"这个瑞王到底什么意思?打击太子,也打击我们。难道他要自立门户?"张恩咂着嘴品了半晌,道:"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不打击我们和太子,又哪有立着的地方?"
丁溪若皱眉道:"那咱们怎么办?眼瞅着权力一点点被划掉?"张恩想了想,道:"依洒家看,这个瑞王是想要奇货可居,先夺取太子和我们手上的一点权力,握在手中就是资本。到时候无论向着咱们,还是想投靠太子,都是对方一个极大的威胁。"
丁溪若道:"那咱们先向瑞王示好,取得信任。"张恩摇头,道:"洒家看不用急。"丁溪若来回走了几步,道:"舅舅的意思,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张恩笑道:"正是。"丁溪若琢磨了一会,道:"就怕他们二人联手......"
张恩笑道:"怎么可能。瑞王手中这么大的权柄,若是太子一旦登基,还能留住他的命?你以为瑞王是傻瓜?"丁溪若眼睛一亮,道:"舅舅是说,瑞王想当太子?"张恩悠悠地道:"为什么不想?我朝虽说是立嫡立长,但弟弟后来居上,皇袍加身的也不是没有。咱们就看着,什么也别动。他们两个狗咬狗,无论谁当太子,都离不开我们的支持,有什么损失?"
丁溪若秀眉一挑,道:"这个瑞王可真有意思,一直不哼不哈,怎么突然对付起太子来了?"张恩满脸鄙夷之色,道:"这个洒家倒是听说一些。瑞王得了个男宠,爱得不得了。谁知竟被太子禀告了父皇,险些把那个男宠杀了。瑞王替人家挡了一剑,这才救了那人一命。皇家人都是决绝的性子,认准了不撒手的主儿,肯定是将太子恨在心里了。"
丁溪若喷笑道:"这么痴情,算不算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张恩道:"可惜这个红颜是只能开花,不能结果。"丁溪若眨眨眼,邪笑道:"说不定躺在下面承受雨露,等着结果的是瑞王林毅。"张恩想想那人冰雪般的风姿,眯着眼道:"哈哈,可不是,表面上越是冷清,骨子里越是风骚。"舅甥二人相视大笑,尽是淫亵之意。
丁溪若止住了笑,慢慢地道:"不过咱们也不能光是按兵不动,也得旁敲侧击,讨取皇帝欢心才是。"张恩皱了皱眉头,叹道:"可惜皇上只爱九王爷,心心念念。洒家看着,现下对你也没有那么热衷。"
丁溪若无所谓地道:"我自然有办法让他对我热衷。而且,皇上对九王爷痴迷不了多久了。"张恩听他话中有话,问道:"怎么?你又得到什么消息?"
丁溪若一笑,道:"我无意中找到了个人。"顿了顿,又道:"一个十分有趣的人。"
临近中秋,宫里忙着扎花灯,做月饼,扎兔爷,布置宫中各殿阁。林测念着层染阁的林见秋,命人送去几盏细致精巧、造型奇特的宫灯,又赏赐月饼细点无数,嘱咐高宝好好伺候着。
中秋节当晚,林测和皇后在御花园中赏月,林殷林毅兄弟陪侍,几个人相谈甚欢,就是沉默如林毅,也频频举杯劝酒。皇后见他们父子三人相处融洽,心中欢喜。
林测多喝了几杯,未免有些头晕,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张恩一边服侍他穿衣洗漱,一边赔笑道:"丁大人等了一个多时辰了,有要事想见皇上呢。"
林测皱了皱眉,不在意地道:"有事文华殿去报太子,朕今日休息休息。"张恩笑道:"不是政事,丁大人找到了个赫罗族人,正侯在外面呢。"
林测手一抖,立时抬起目光,沉声道:"传。"
过不多时,丁溪若领着个面容黧黑的少年走了进来,跪在地上行礼。那少年甚是拘谨,惶恐地低头。
林测目光一闪,道:"他就是赫罗族人?"丁溪若早知皇上的秉性多疑,不肯轻易相信,告了个罪,上前扯下那少年的上衣,露出伤痕累累的单薄的身躯。
一旁张恩端了盆水来,哗地浇在那少年身上。那少年打了个寒战,瑟缩着肩膀。身上翠绿和粉红的蔓夕花纹绣立时吸引住林测的目光。
这些花纹他再熟悉不过,仅是颜色不同而已。
林测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丁溪若道:"真是辛苦你了。"丁溪若道:"不敢,为皇上分忧,乃是理所应当之事。"林测那个孩子:"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年偷偷看了看丁溪若,又看了看皇上,用细若蚊蝇的声音答道:"小人......小人谷若西。"
是恩是怨
高宝命几个小太监将小厨房备下的早膳,一样一样摆在桌上,端到床前。林见秋早已洗漱完毕,懒洋洋地倚在床头,看着他们忙活。他一只手腕上栓着铁链,全身未着寸缕,只掩着幅雪缎绣花薄被。林见秋将半爿被子盖在身上,半爿裹在身下,这样一来,肌肤便不用紧贴床上的猪鬃,还能好过一些。
高宝待小太监们弄妥当了,摆手让他们下去,自己先沏盏茶。林见秋端过,品了一口,道:"还罢了。"高宝道:"昨个杭州刚进贡来的,听说是新种,皇上特命给王爷尝尝鲜。"将茶放到一旁,一手捧起个白薄釉青花瓷碗,一手拈着镶金象牙箸,夹了片海参,赔笑道:"这个还清淡,王爷多用点。"
林见秋张口吃了,半阖着眼道:"看看有没有鹿肉,上次用的那个不错。"高宝道:"王爷要是喜欢,明天让小厨房多做点,好不容易胃口开了,多用点才是奴才福气。"夹了片鹿肉喂他。
林见秋睁眼笑道:"当然要多吃点,难道还病恹恹地亏待自己不成?夏天总算过去了,我可不知有多高兴。"高宝知道这个王爷生性怕热,一点烦躁忍受不得,道:"王爷也别大意,俗话说秋老虎秋老虎,热的日子还没过去呢。"一边说,一边给他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