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对着这样一个诚挚而天真的、想要守护友情的孩子说出“我不去”这样的话,未免稍稍有些冷血。
怀揣着复杂的心思,阿尔玛已经蹑手蹑脚地停在了一扇门前。
他对莲沼比了“嘘”的手势,示意莲沼在门口等他。
嘎吱一声,门扇打开。紧接着,房间内就传来好一阵噼里啪啦、地动天摇的乱响。莲沼有些不忍心地堵着耳朵站在门口,暗自揣度着那些可怜的研究员们被阿尔玛打断了几根肋骨。
门又开了,阿尔玛背着优走了出来。他背上的男孩半开着眼睛,眼神涣散,精神状态显然极为不佳。
“贝露丹迪,你知道该怎么去外面吗?”阿尔玛着急地询问道:“你已经是驱魔师了,那你离开过研究所吗?”
“啊…呃!…我……”忽然被点名,莲沼有一瞬间的懵比,随后她说道:“我知道‘门’在哪里,但是我从来没有出去过。我的老师带我路过了一次……”
“那就快走吧。”阿尔玛正了正趴在他身上的优,催促道:“现在就走吧。”
“我……”莲沼有些犹豫。
阿尔玛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却发现莲沼还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他半侧过身子,急急喊道:“快走吧!”
莲沼问道:“我也一起走吗?”
仔细一想的话,她好像没有动机逃离研究所。在起初的圣洁同步实验后,她再也没有接受过奇怪的实验。所有的研究人员都对她很友善,翠更是如同对待女儿一般教养着她。
“当然了!”阿尔玛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从来没想过会把你丢在这里!我们三个人应该一起走,不是吗?”
小小的男孩走回了两步,满怀期待地对她说:“跟我们一起走吧,贝露丹迪。不要管什么驱魔师啦圣洁啦研究所啦,离开这里吧。……这样子,优也能和我们一直在一起了。贝露丹迪是喜欢我和优的,对吧?我也喜欢你呀。”
我也喜欢你呀。
明明只是孩子之间发于友情的、无比纯洁的话,却偏偏让莲沼变得心情复杂。
她好像依旧无法拒绝阿尔玛的邀请。
“走吧!”阿尔玛又一次催促道,然后抬脚向前跑去。
这一次,莲沼也跟了上去。
三个孩子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小小的身影被烛火投于墙壁上,留下长而斜的影子。
阿尔玛背着一个和他差不多体积的孩子,速度便稍微慢了一些。稍不留神,便被台阶绊倒,他背上的优也不小心起飞,biu的一声朝前直直扑去。所幸莲沼眼疾手快,迅速以公主抱接住了从空中自由落体的优。
“优!”阿尔玛小脸着地,却还是时刻担心着优的安危。
“没事的,我接住了。”莲沼掂了掂手里的“公主”,说道:“‘门’就在前面了。”
她手里抱着的优意识昏昏沉沉的,却也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他半合着眼帘,低声地说道:“那家伙是笨蛋吗……”
莲沼很配合地点点头,说:“是。”
“……明明只是多说了几次话而已。”优无力地撇过了头。
莲沼默默在内心想,同框即发糖,对话即上床,眼神交流便百年好合子孙满堂的道理,优是永远都不会懂的……
阿尔玛从地上爬了起来,刚拍了拍衣袖,空中便传来咻咻几声破空之响。莲沼毕竟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战斗训练,反射性地避开了空中的物体。而阿尔玛就没那么好运了——只一瞬间,他的背上就扎上了几枚式针。
“使徒大人,请快回去吧。”
走廊的黑暗处走出几名身穿红袍的男子,正是“鸦”。
式针上跳起一阵奇怪的蓝光,这诡异的光亮也许有着麻痹的效果,因为阿尔玛正趴在地上,动弹不能。他只能勉强抬起头,用眼神示意莲沼快走。
“快,快逃啊……优……”
“那在下告辞!”莲沼扭转脚跟,立刻朝着和鸦相反的方向奔逃而去。
“使徒大人!”鸦的呼声和式针飞来的响声同时出现。
长长的走廊里登时一阵鸡飞狗跳。
身穿红色直袍的男人们一边捻诀一边朝前追赶,而他们追赶的对象显然也不是什么普通的小孩子——反应快、速度快,轻松地就躲过了式针的攻击,并且,抱着另外一个孩子还能跑得飞快……
“这样子跑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她皱眉思索了一阵,便说道:“抱歉了,优。”
神田优尚不理解她道歉的原因,下一瞬间,他的身体便腾空而起,准确地以脸朝下的姿势降落在地。他被啪叽一声扔在地上,只能在落地前喊出一句憋屈又虚弱的话:“你被阿尔玛传染了吗!”
莲沼停住脚步,从腰间拔出了佩在身边的匕首。
两名鸦见她取出武器,不由停下了脚步。
“使徒大人,圣洁不是用来反抗我们的。”他们说道:“如果您执意要这么做,那您就是我们的敌人了。”
“少废话了!”莲沼一蹙眉,便用匕首迎向前去。
她还没有和别人实战的经验,贸然发动攻击,心脏不由砰砰直跳。
但是,她的武器却好像是拥有独立的意识与生命,可以牵引着她的手动作。
匕首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逼得其中一名鸦不得不后退一步。
她还没有伤人的打算,只想试试看把他们的衣服都割破,看他们有没有勇气继续裸奔。然而,她手中的武器却并不配合这样的想法,而是直直地朝着对方的腹部而去。
匕首刺入肉体的一瞬间,她的手中传来一阵钝钝的触感,奇怪的血腥味涌入鼻端。
莲沼握着匕首的手一僵。
既是因为她的武器自行做出了伤人的举动,也是因为……
在一瞬间,于她眼前闪过的、近似一片白色的奇异景象。
啪嗒啪嗒的清脆细碎声响不绝于耳,绵延细长。
黑色的、细小的珠子,从断裂的红色丝线上坠下,滚落一地,在榻榻米上四散而开。
一只修长的手空荡荡地悬于空中,举着散了一半的数珠。红色的四天玉落在他白皙的手背上,仿佛雪地里的一点红豆,缀着房线的蜻蜓结在风里一摇一晃。
“生死所趣,善恶业缘。”
渺远的钟声响了起来,似撞在隐隐约约的云中。
仅仅数秒,眼前的奇异景象便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鸦手中飞舞而出的符纸。金色的符纸很快环成四堵墙壁,仿佛铸成了一个矮小的笼子,将两个孩子笼在了其中。鸦竖起双指,大喝出秘术的名字。
“炎羽!”
符纸上光芒大作,噼啪电光涌起,瞬间将整片黑暗的走廊映照得犹如处于白昼太阳之下。
“莲沼……”
“贝露丹迪!”
在炎羽发动的一瞬间,两道喊声齐齐响起。
一者来自于慌慌张张的翠,一者来自于自身难保的优。
可惜,两个人的喊声都没能阻止炎羽的发动。
莲沼只觉得浑身一痛,随即便麻木地失去了知觉。
若论痛苦的程度,炎羽这等水准的秘术倒是远不及圣洁同步实验来得痛苦。
关键是……
炎羽发动过后,空气中这隐隐约约的烤肉香味,怎么就这么不对劲呢嗯?!
鸦研发的秘术怎么这么讨厌?!
是不是没事就拿秘术炎羽来电人烤肉啊?!
用雷电把神的使徒烤熟是想做什么?
神会生气的吧!!
身上冒烟的莲沼软趴趴倒在地上,匕首叮当一声坠在身旁。
她身上黑乎乎的肌肤已经开始自行生长复原,但拜炎羽所赐,她一时半会都动不了。
她尚且如此,原本就身体状况不好的优,恐怕就更为糟糕了。
走廊里响起一串凌乱的脚步声,翠、艾普斯泰尼博士和蕾妮小姐都跑了过来,他们身后的埃德加先生还背着因为式针上的麻醉成分而陷入半昏迷状态的阿尔玛。
☆、第十二夜
“找到了吧?”后赶来一步的埃德加先生询问道。
“嗯。”翠点了点头,对鸦的成员说道“对了,他们没有接触到‘门’外面的人吧?优正在取回本体的记忆,如果让他和外面有所接触,那就糟糕了。”
“没有。”鸦说道:“他们走错路了,这里离门还有很远的距离。”
“那就好。”翠松了口气,说:“先把这三个孩子带回去。”
“等一等。”艾普斯泰尼博士喊住了转身欲走的翠。他板着一张威严的脸,沉声问道:“翠,别说你没有注意到,刚才优说了什么。”
“……”翠轻轻一撇头,很敷衍地回答道:“啊,优有说了什么吗?他经常出现幻觉,恐怕是又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吧。”
“不。”艾普斯泰尼博士的面色更沉:“他喊了吧,那个孩子本来的名字。”
走廊之中,一时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蕾妮小姐与埃德加博士都露出了愕然的神色,而翠的面容却有些勉强。
“是、是吗?”她抿唇,转头问道:“埃德加,你听见了吗?我好像没听见呢。”
“翠,抱歉,我……”埃德加努力想从翠的面色上分辨出她的示意。
“翠!”艾普斯泰尼博士的声音忽然变得极为严肃:“在这种事情上,绝对不能有分毫的差错。”
莲沼被鸦抱了起来,扛在了肩上。
她用手指抓挖了一下鸦厚实的红色长袍,算作被烤熟的报复。当然,小女孩瘦瘦弱弱的手指并没有什么攻击力,对鸦的大男人来说也不过只是挠痒痒一般的攻击。最后,昏昏沉沉的她竟然产生了奇怪的、戏弄他人的冲动。
于是,她凑到鸦的耳边:“说!你!爱!我!”
鸦:……
这个穿着红色长袍的男人咳了一声,悄悄对她说:“使徒大人,请您不要在这种时候开这样的玩笑。”
莲沼:“说说说说说你爱我!我我我我说不出口!”
鸦:……
莲沼:“臭傻×。”
鸦:……(额头一堆十字架)
相隔数步距离的研究员听不见一大一小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兀自互相对峙着。翠与艾普斯泰尼博士互相盯视,谁也没有退让之意。
一片幽静之中,意识昏沉的优喃喃地发出了梦呓之语。
“莲沼……明……音啊……”
翠的面色瞬间变为一片惨白。
她颤抖着嘴唇,想要解释什么:“那个,那个名字,是我告诉……”
“不用说了。”艾普斯泰尼博士镇定了下来,他摆了摆手,说:“先将优冻结吧,然后是贝露丹迪。”
“不!”翠攥紧五指,大喊道:“等一等,等一等,贝露丹迪她已经成为了圣洁的适格者,不可以就这样简单地将她冻结……”
“我才是这项计划的负责人。”艾普斯泰尼博士的话很决绝,没有留给其他人反驳的余地:“莫非你要等到她和从前的实验体一样失去理性暴走杀人的时候,才会将她冻结吗?”
翠摇晃着身体,后退一步,无力地靠在了墙上。
她身旁的蕾妮担忧地看着她,想要伸手搀扶,却又缩回了自己的手。
翠一早就知道的。
贝露丹迪总是会说出一些奇怪的话。
没有听说过的东方小游戏,从未学过的语言,根本不可能接触到的妙法莲华经……
从很久很久以前,贝露丹迪就在陆陆续续取回属于她自己的记忆了吧。
属于很久之前的,驱魔师“莲沼明音”的记忆。
就和优一样。
而取回记忆的结果,她也一直都知道。
先前失败的几十次实验,都是以相同的结果告终。
取回记忆,失去理性,发疯暴走,然后被强制冻结。
艾普斯泰尼博士带着鸦的成员离去,背着阿尔玛的埃德加则走到了自己妻子的身边,叹息一声,将手搭在了翠的肩上。他蹙着眉,努力用安慰的语气轻声说道:“至少,阿尔玛还很好,不是吗?”
翠愣愣地直视着前方,许久之后,她喃喃地说道:“这个孩子也是……我们犯下的错误啊……”
埃德加落在她肩上的手,悄然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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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沼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已经痊愈,烤肉味早已飘散。
她躺在病床上,身边守着双目失神的翠。
这间病房和她从前的房间不同,以深蓝色作为基调,高悬的天花板与地面上都绘有黄色的奇怪纹路。
“翠?”她喊了一声。
“你醒了?”翠回过了神,立刻打起精神,挤出了笑容:“你被炎羽打伤了,最好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其他的事情暂且不用管,我会努力说服博士的。”
“其他的事情?”莲沼坐了起来,她抬起手臂,发现她竟然又在通过点滴摄入药物。而手背上,则有着一道奇怪的纹路,就像是石块斑驳开裂的痕迹,自手腕处向上蔓延而开。
“博士对你的状况有了不同的见解。”翠解释道:“我会努力说服他……”
“这是什么?”莲沼打断了她的话,将手背递到了翠的面前:“裂开了。”
翠的视线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下一瞬间,她的心脏一跳,一个名词几乎要脱口而出。
咎落——
翠面色更为苍白。
她抿紧嘴角,以免不小心将那个答案说出口。
“是‘咎落’,对吗?”
然而,病床上的女孩却冷淡地说出了那个词语:“神明赐给不虔诚的使徒的惩罚……‘咎落’的前兆,是吗?起初只是长出这样难看的痕迹,而到最后会变成暴走的、四处破坏的能量体,对吧?”
翠眸光一动,用双手悄然掩住面孔,缓缓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贝露丹迪?”
莲沼将被子扯上了一点,喃喃说道:“我和优好像出现了一样的情况。”
翠缓缓地放下了手。
床上的女孩还在继续叙述着:“这一次轮到我看到奇怪的东西了。‘从未见过的人、从未见过的景物’……虽然,准确地说,只是从未见过的一只手而已。同时,还有很多陌生的名词进入了记忆之中,比如‘咎落’。”
“我和优都在‘取回本体的记忆’,那么,我也和优一样,要被‘冻结’吧?”她问。
“我……”翠眼睫一抖,她用手撑住了自己的额头。
虽然翠从未和她讲述过“第二驱魔师计划”的内容,但是通过研究员们之间的对话,莲沼可以大致推出一些关键。
她、阿尔玛和优,都有“本体”。
至于她现在所拥有的、人造的身体是什么样的存在,她也不清楚。
一旦出现幻觉,看见“从未见过的人与景色”,便是在取回“本体的记忆”。
接着,等待他们的便是博士口中的“失去理性”、“暴走发疯”。
过去失败的九十余次实验,恐怕都是以此结局告终。
而她的运气好一些,虽然与圣洁同步成功,却依旧出现了同样的症状。更糟糕的则是,神对她降下了惩罚。也许是神终于反应过来,当初她把神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又或者是因为她用圣洁刺伤了自己的同伴,让神心生不爽。
“贝露丹迪,你未必会变成那样。”翠的面色沉静了下来,她站了起来,冷静地叙述道:“也许一切还有转机。”
“优呢?”莲沼询问道:“他已经被冻结了吗?”
翠闪避着她的眼神。
看见翠的模样,莲沼就明白答案八成是肯定的。
优已经离开她和阿尔玛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