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造伞柄、伞骨、伞面的材料是基础的主材,它们只是一个框架,为了真正成为伞的一部分,还需要很多其它材料的配合。就像单纯垒起砖头并不能成为房屋,还需要水泥凝砌、白灰粉刷、安装门窗一个道理。
根据基础主材的种类不同,与之搭配的辅助材料有所变化,锻造的方法也各有不同。这些是做伞人经验和技术的积累,是所谓的商业机密,是师父带着我混饭吃的保障,不好跟神威多说,何况神威对我大部分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说了也白说。
虽然神威坐在那里,俨然一副乖宝宝模样,但他一定没有用心听,不外乎想着拿到伞以后畅快战斗的情形,我用神威头上左晃右晃的呆毛打赌。
我叹了口气,帮神威的右手缠好最后一圈绷带。
“另一只。”
神威乖乖缩回右手,伸出左手递到我面前。
为了向我展示他手臂上并非皮肉伤只是晒伤而拆了绷带,那之后神威就一直舔个不停。他像只毛茸茸的小狮子,用湿润的舌尖舔舐受伤的爪子,一下一下,缓慢而耐心。我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地跟着他粉嫩湿润的舌尖滑动,一下一下,缓慢而……耐心全失。
我是敏感体质,比一般的夜兔更惧怕阳光,也更容易晒伤。晒伤后的皮肤像遭到针扎一样火辣辣地、又疼又痒,那感觉我十分清楚。神威露出被焦灼的皮肤时,我就感同身受地竖起了寒毛;他舔舐手臂,濡湿温热的触感仿佛也攀爬上我的手臂,一下一下,舔得我心底都痒了,蹭蹭蹭地冒出痛痒难解的焦躁。
我感到喉咙干渴,于是给神威倒了杯水。想到神威很可能喝完水更有精神继续舔来舔去,我自告奋勇贡献出我的药箱,讲解的同时帮他涂抹治疗严重晒伤的药膏、重新绑好绷带。我怕晒,所以防晒的准备和晒伤的修复做的齐全,从神威的反应看,药效应当很好。
趁着右手换到左手,我拍了拍神威的手背,呼唤他的关注。
“我本来打算‘借用’师父一点儿辅材,但你压根儿没准备主材,这个方法就行不通了。可是我告诉你需要找哪些东西,你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是什么吧?”
神威想了想,诚实地点头道:“我不知道。”
“但是你很想尽快拿到伞,对不对?”
神威继续点头。
“我有个法子,所以……”
我拖长尾音,等神威表态。
神威仍然点头,从善如流道:“我听你的。”
“我们去‘狩猎场’。”
念出“狩猎场”的音节在空气中引发了独特的震动,我的血液欢快流淌,嘴角忍不住上扬露出浅笑,“开心吧?”
听到“狩猎场”,神威愣了一下,然后像星辰布满天空一样,绽开绚烂的笑容。
“我真的很喜欢你,素。”
*
师父和星海坊主先生从工房修完伞回来时,我和神威早已交换完计划细节。师父见我有爱心地帮神威处理手臂上的晒伤,欣慰感动之余,很委婉地表现出一点点我对可爱的神威区别对待、我还这么小就看脸会不会以后长歪的担忧。师父的委婉我正确接收到,但完全不打算理睬,而星海坊主先生则顺理成章地将师父的委婉理解为对神威的赞扬,一边高兴地谦虚一边礼尚往来地夸奖我。
我挤出灿烂的笑容挂在脸上,暗暗瞪了神威一眼,用眼神表达“你看看你,都怪你平时不和小伙伴们友好相处,害得我被你家大人当做珍稀动物来对待”的愤懑之情。
我本来有些担心这个复句无法简单用一个眼神表达清楚,谁知一眼瞪过去,神威同样挂着灿烂的笑脸、用同样复杂的眼神瞪我、显然传递着和我一模一样的含义。
我略加思索,再瞪神威一眼,强调我只有五十步他却有一百步,要笑也是我笑他没有他笑我的份儿。这个微妙的含义神威再次分毫不差的领会,他继续回瞪着我,吐了吐舌头,申诉我和他完全是半斤八两,不服?不服你来咬我呀!
如花笑靥下暗流汹涌,到了师父和星海坊主先生眼中,就变成了我和神威难分难舍依依惜别。身为动手不动口的夜兔,被人误会到这个份上,大约也算得上一种境界了。
送走神威和星海坊主先生,紧绷的弦忽然放松,我反而觉得有些空落落的。然而兴奋还残留在血液中,手指一阵阵发麻,向我保证方才的一幕幕绝无掺假。
我终于,又走出了一步。
神威在第二天傍晚来找我,我让他打听最近要前往“狩猎场”的飞船,他已经调查清楚。
“最近的一艘出发时间是两天后的晚上,接下来要排到半个月以后。可两天后那艘飞船不返航,在‘狩猎场’停留之后会继续向星系外航行。要等吗,素?”
“为什么要等?”神威这个问题让我有些莫名,“你不会以为我们能瞒过师父和星海坊主先生吧?去‘狩猎场’就要大半天,这一趟少说要花费四五天时间,两个小孩子失踪那么久总要去找吧?走的时候在港口留下一些踪迹,等他们找过来接我们就好了。”
“这样吗……”神威的表情先是有些讶异,继而明快地笑起来:“那就靠你了,可怜的素。”
神威的语调轻佻上扬,好像暗含了不屑和怜悯。我被他笑得心里发毛,可再三深思也没想通,我说的是人之常情,利用一下有那么十恶不赦吗?
我狐疑地盯着神威的笑脸盯了一会儿,盯地眼晕也没读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于是我得出结论:神威的脸仔细看更加漂亮,决定跳过这个莫名其妙的细枝末节回归主题。
可神威却没打算放过我,竖起食指庄重表态:“不是你的错觉哦,我就是在嘲笑你。身为夜兔,消失四五天而已,没有紧张的必要。”
我想一脚踩上神威那张嘲笑我的漂亮脸蛋碾一碾,但转念一想忽然开怀,露出悲伤的表情拍拍神威的肩膀。
“我明白了,你上次偷跑出去狩猎,本来期待回到家后星海坊主先生他们大吃一惊,称赞你、认可你的同时最好也关怀你、嘘寒问暖一下,谁知他们没人担心失踪的你,所以你现在心理不平衡,嫉妒我,是不是?”
神威不说话,笑容特别耀眼,好像都能看到腾腾的杀气了。
我呼吸着这甜美的气息,认识到这样拆穿神威的伤心事不好,他一定是害羞了。尽管他可能比我更早熟,却改变不了他依然年幼的事实,我比神威大一岁,应当呵护他残存着纯净的心灵。
我准备发扬夜兔不可多得的良善,尊老就不说了至少爱一下幼,好好安慰安慰神威。我刚一张嘴,神威就一拳招呼过来。
啧,这是一只心灵纤弱而敏感的小夜兔,不大容易爱护。
我闪过神威的拳头,顺便一记飞踢。
打架啦!这个念头在脑袋里欢腾10秒后,我被神威放倒在地。
这只异常凶残的小夜兔,不需要我爱护。
“你不羡慕我,我却是羡慕你的,神威。”
我躺倒在地,神威不客气地就地取材,直接坐在了我身上,此刻侧身用蔚蓝的眼睛无辜地望着我。
“你羡慕我什么?”
我摔得正痛的骨头被神威压得嘎吱作响,我咬着牙展颜一笑。
“你猜?”
☆、S 4
“狩猎场”是一颗行星。
从夜兔居住的行星出发,坐宇宙飞船航行6到8个宇宙时,就能抵达那颗直径是夜兔母星几十倍的青蓝色星体。那里资源丰富,矿藏种类齐全、品位高杂质少,生存着由低到高各种等级的宇宙怪物,甚至是超出了形态原始智力低下的怪物等级、进化到更高层次拥有了智慧的魔兽。
然而“狩猎场”整颗行星没有地表水,只有地下深达千米的暗河。植物深深扎根于土壤中,怪物和魔兽们游走在地下或吞食植物摄取水分。这种难以改变的自然环境无法满足包括夜兔在内、周边星球上小体形小身量类人形态的种族生存,因此躲过移民和大规模开垦,而遵循自然法则生存的宇宙怪物和魔兽的凶悍又让夜兔以外的多数种族望而却步。久而久之,这颗青蓝色的星球主要成为夜兔们磨砺战斗技能、猎捕怪物赚钱的天然乐园,故而被我们夜兔称作“狩猎场”。
我和神威在出发前的两天时间里节外生了这样那样的枝,最后还是手拉手偷偷溜上了前往“狩猎场”的宇宙飞船。
手拉手是因为升降架到货物舱的距离稍微嫌远,比我的能力范围恰巧多出那么一小步,我得忍受着神威刺眼的笑容靠他拽我跳过去。偷偷溜上则是因为,我们没有、当然也没打算买船票,乃是正儿八经的偷渡。
“狩猎场”虽然广受夜兔们喜爱,可它实打实距离我们的母星好几亿宇宙里,可用的交通工具没得选,只有宇宙飞船,而船票有点儿小贵。
我曾经跟随师父混上过宇宙飞船一次,正是那次经历让我发现,坐在轮椅上的师父动作灵活矫健,他不是不能战斗,他背弃了夜兔的血,他不想战斗。尽管对师父失望,从师父那里学来的偷渡方法却是扎实有效,我带着神威顺利躲过港口各个关卡,进入货舱在一堆货物中藏好。
我和神威都是体型纤细的小孩子,不像藏匿坐着轮椅的师父那样困难,找到一堆挨着成排大木箱堆放的麻袋,将它们挪一挪露出可以容身的缝隙钻进去,再拖一只麻袋盖好头顶就完成了。
神威和我头碰头、肩并肩、膝盖撞膝盖,即半边身体紧贴着窝在一起,他的呼吸轻盈,柔软的头发不时扫过我的脸颊。我侧耳聆听,细细区别出属于我的轻而短的呼吸。像神威一样使呼吸变得绵长,会有利于战斗吗?在我见过的同龄人中,神威的强劲是特别的,我得牢牢把握机会,从他身上学到更多变强的方法。
我捏住神威再次拂过的发梢,揪着挠了挠被来回扫蹭得痒痒的脸颊。不明所以的神威明显地身体僵硬了一下,我压低声音附到他耳边建议:“你头发该剪剪了。”
神威在狭窄的空间里提起贴着我的那只手。我以为他要打我,连忙躲了躲,他却只是温柔地绕过我的脑袋揽住了我的脖子。我松了一口气,就是嘛,我是在合理建议。虽然不知道神威要干什么,但他挪动身体似乎还想抬起另一只手,我好心缩了缩,艰难地给他腾出更多空间。
神威伸来另一只手,一把捂住我的嘴,顺带我的鼻子。
鼻腔内顿时充斥药物的微苦味道,混合淡淡的清心醒神的甘辛。那是浸染在绷带中的防晒成分,我手上缠绕的绷带有同样的微苦和甘辛,因为神威的绷带是我提供的!
我的敏感体质极度怕晒,出门打伞绷带两不误,和师父两人一起花费很大功夫,才配制出这个气味清淡不腻人的药方,并添加了芳香清新的药物作改良。出发前我见神威手臂上之前的晒伤还没有彻底恢复,就大方地将备用的绷带送了他一卷。
?div align="center"> 耸贝丝蹋裢貌盼宜退谋链氖盅涎鲜凳档胤庾∥业淖旌捅亲樱貌盼宜退谋链氖直酃醋盼业牟弊樱运透链奈椅浇榻璧搅肆Γ菥⒔逝ぃ蛑币∠挛业哪源?br /> 你是女孩子吗!把头发当做生命一样宝贝!
我拼命扒着神威的手,却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外面有沉重的脚步声,有人来货物舱清点检查。
神威稍稍放松了力道,却没有放手,压着我靠到他身上,顺手揉了揉我酸疼的脖子,算是停战求和。
我给神威竖了中指。不用你遮掩我也知道放轻呼吸,以为我像你一样乱来吗!
检查的人在货舱内绕行一圈,没有发现异样,很快就离开了。
安全逃过启航前的例行检查,一直等到飞船启动、出航,我才拍掉神威的手,推开头顶的货物,跳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一处木箱摞得很高,顶端临近一小块封闭的玻璃窗。我踏着层叠堆摞的货物跳上去,踮起脚勉强能够回望逐渐远离的母星。阴云笼罩下满目铅灰色,压抑而伤感。这样的景象已经看过一次,我仍是心中悸动,不由地想把容纳了那片铅灰、更多、更深的宇宙收入眼底。
“你都不好奇吗,神威?”
神威没有跟着我跳上木箱,盯着货舱内四处堆放的货物不知道想些什么。
“我对那种脏兮兮的画面没有特殊的喜好。比起那个,素。”
神威指着一只木箱,清理开堆放在它前面的麻袋,让刻在木箱上的印记完整地显露出来。四个等号围绕立起的正方形,既像太阳又像螃蟹的抽象记号,赫然象征着那个宇宙海盗集团“春雨”。
“这个是不是不太妙?”
“真觉得不妙就别说得那么愉快。别乱跑了,我们老老实实藏好,等到抵达吧。”
我说着就要跳下木箱,心脏却猛然一悸,身体先于意志行动,弯曲膝盖使身体下坠。身后突然冒出的强烈存在感冲击着神经,奇妙地没有感知到杀意,然而被当做猎物锁定的危机感如芒在背,如同汹涌而至的海啸般不容忽视。
我原本站在木箱棱上打算跳下去,身体反射性的下坠并不稳当,又有背后虎视眈眈的压力,脚下便是一滑。
“素!”
神威惊呼了一声,对于他还知道担心我感到十分欣慰。片刻之前他快要拧断我脖子的事,我大度地决定不跟他计较了。
我做好了坠落的准备,可就在坠落开始的一瞬,巨大的力道携带破空之声抵达,衣领以撕扯的力道勒住我的脖子,将我吊在了半空。
为什么都要和我的脖子过不去……
我抓住衣领咳嗽几声,回头看去,用伞挑着我的男人一脸懒散。根本不用思考,他是夜兔。
这只夜兔身材高大体格健壮颜值略欠缺,身上浮动着夜兔惯有的血色气息,尽管不算浓厚,却依然像一座巍峨的高山,让我的血液震颤翻涌。他与小孩子的我和神威不同,不在一个等级。
“虽说小孩子是一族的未来,但溜到这里玩,还真是顽劣地让人头疼。你说呢,小妹妹?”
挑着我衣领的伞尖晃了晃,那张懒散的脸上露出无奈并为难的表情。
我被吊着脖子在空中摇晃,因为原谅神威而开朗的心境重新填满愤怒,龇牙恶狠狠道:“谁是小妹妹啊,大叔!”
大叔露出中箭的惊愕表情,一张苦瓜脸更显沧桑。
我残忍地伤害了这位大叔不愿面对自己是大叔这个冰冷现实的脆弱心灵,于是大叔他不再跟我搭话,伞尖一勾将我抛起,手臂横腰拦过,我就像麻袋一样被他扛在了肩上。
这样逃避也是没有用的大叔,你成为大叔的命运已经无法改写,你是命定的大叔,再怎么挣扎死磕也没跑了。
大叔扛着我跳下木箱,看了神威一眼,他识时务地表示:“我自己走。”
我忿忿不平:“我也可以自己走的,大叔。虽然我很轻但让你伤筋动骨就过意不去了,大叔。”
大叔把我的腰箍得更紧了些。
我挂在大叔肩上颠簸,神威甩着小手紧随其后。尽管这个局面不怪神威,但作为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很不舒坦,看见他比我舒坦让我更加不舒坦。我再度给神威竖了中指。
神威没理我,快走两步追上大叔,用他又软又甜的声音问:“大叔,你叫什么名字?”
大叔的手臂一僵,慢慢舒展后再次收紧。神威坐实你是大叔关我什么事,我的内脏要破裂了啊大叔!我挣扎着扑打起来,大叔伸手掐住我的脚踝,箍在腰间的手臂松缓了一点。
“阿伏兔。”大叔给出名字,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唉声叹气道:“我才20岁,不要叫我大叔!”
“阿伏兔。”神威对大叔先生直呼其名,然后语调轻快地说:“素喜欢大叔的类型哦。”
我怎么不知道呢……我认为我一向喜欢的是长得好看的类型来着。
没有拿神威作标准归纳我的喜好,阿伏兔大叔他抖了抖,迟疑了迟疑,显然对神威的胡扯想太多,从肩上放我下来。
双脚踩回地板,我昂头对阿伏兔大叔微笑:“我会记住你的,阿伏兔先生。”
阿伏兔大叔露出忧愁的苦相,要开口拒绝我的一片热忱,动了动嘴却没说出话,他黯然转身,在前方带路的步伐异常沉重。
我朝着大叔思考人生的文艺背影挥手告别。神威从我臂弯处冒出头,蔚蓝的眼睛凝视我,下颚挂上我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