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神威的背影和琳琅的珍品,忍痛收起匕首,追了上去。
☆、S 9
“神威——神——威——”
神威不想理会那个明明懂得察言观色、却偏偏不能正确理解总是脑补过头的笨蛋,任由拖长的音节在身后追赶。
他这样慢吞吞地小步走都追不上,素很需要训练,神威如是想到。
“好啦,这个给你吃,别再闹别扭了。”
神威一走神的功夫,素已经凑到他身边,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一个微凉的物体塞进他的口中。
神威反射性地要吐掉,但他立即作出反应,制止了预备开合的肌肉。其实素也没有给他吐出去的机会,她的手指仍然停留在他的嘴唇上,稍微施加了力道压制着。
神威将那未知的物体在舌尖滚了滚,判断出是一个圆润饱满有弹性的果实。仅仅在舌尖打个转,香甜的味道便满溢出来,他从中间咬开,果肉鲜嫩多汁,清爽可口。
“很甜吧?”
素眉眼含笑,另一只手上还有一捧指甲盖大小的紫色果实,献宝似的送到他面前。神威捏了一颗,故意露出好奇的表情询问:“这是什么?”
“山榆果,既好吃也能入药,紫色的果皮有特别强的着色能力。那边有好大一株呢,我叫你你不理我,不然就可以多摘一点了。你小心别捏破……”
素提醒的有点儿晚,神威在听到她的努力呼唤是为了叫他去摘果子时,已经“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把手上的那颗捏烂了。
神威有些失望,心猛地下沉的感觉堵得难受。素先有搏命迫使他信服、刚才脱口而出说相信他的时候他一度赧然,他真的以为他们是同类的。身体中流淌着只为战斗沸腾的血液,一切身心灵魂都奉献在追逐最强的道路上。
他已经一再忍耐了,可素还是轻易地被次要的事物分走注意力。就像现在,她没有意识到他情绪的变化,“哎呀”一声后,急急上前抓起他的手,去拆他染上紫色果汁的绷带。
神威闪身甩开素的手,眯起眼睛微笑,拽紧松开的绷带。
“算了,素,我先去前面看看,你慢慢逛。”
素露出诧异的模样,惊疑不定道:“你怎么了?”
迟钝!神威在心里冷哼,却言笑晏晏道:“没什么,我对这东西不感兴趣罢了。”
他想了想,感到嘲讽不足,扣住素的手腕一翻,将一捧山榆果悉数夺过,拳头一握齐齐压烂在掌心。
素缩了缩脖子,垂眼错开视线,仿佛面对的是惨不忍睹的场景。他仍是笑,断定没有继续纠缠的意义,绕开素朝着让他心悸的深处继续前进。
“……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嘛?是因为我说你造句造得漂亮还是说你的头发是天线?我不说行了吧?我以为有好吃的你会开心才特意去摘的,你不喜欢就扔掉嘛。山榆的皮含有天然色素,破损接触空气会酸化强效着色,整颗吞吃没事是因为在嘴里咬碎是碱化反应,据我估计你手上的紫色最少要三个月才能洗褪了……”
神威停下了脚步。
从他翻脸之后,素就一直不快不慢地追在他身后碎碎念,终于打动他的,究竟是那个“特意”还是“三个月”,神威看看右手上完全浸满紫色的绷带,认为这个答案还有待商榷。
他笑容满满地回头看了素一眼,吓得素如临大敌般小退一步。
“还走不走了?”
素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当然要走了,你形容得让人心脏鼓动。血液欢快地迫不及待,怎么能不去看看。”
“那就闭嘴快走。”
顿了顿,素乖乖地没张嘴,沮丧地发了个鼻音的“嗯”。
神威心情开朗不觉得堵了。这种时候他最喜欢素大他一岁这一点了。如果她能不再让他太失望的话,回去之后偶尔履行那个勾了手指的约定,也没什么大不了。
神威很开心素让他找回了认同感,这份轻松冲淡了深处那个幕后的阴影带来的冰冷和战栗。
距离他们命悬一线,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
“神威,等等!”
沙土在曲折的岩壁前走到尽头,岩壁之间出现一个断裂的豁口,神威正想加速冲刺,素却突然拽住他的手腕,摇摇头停了下来。
“不大对劲。”
素蹲下抓起一把沙子,眉目凝重地四下打量。
“有什么问题?”
“湿度变重了,这个湿度以‘狩猎场’而言,高的过分了,就好像……附近有湖泊一样。”
“嗯……”神威歪着脑袋想了想,跃然道:“总之等于说危险系数上升了?”
“别开心得太早好吗,想抓到藏在幕后阴影里的家伙,也要先掀开幕布才行啊。”
素的表情很是烦恼,神威却看到了她眼中斐然的光彩。
这份斐然毫不含糊,素从她自己身上拆下所有的绷带后,他身上的也没有放过,神威默默庆幸他出门时穿的这套衣服不是长衫不用腰带……
绷带结成一条长绳系在匕首末端,从素手中垂直掷向身侧的岩壁。神威以为素要借力攀上岩壁,正要笑话她软绵绵的力道没有用处,光怪陆离的一幕出现了。
神威确定素没怎么用力,匕首脱手后却倏然加快了速度,忽上忽下飘忽不定、迅速撞上远处的岩壁。绷带绳的长度不够平铺到岩壁那里,可事实却是松松垮垮还有剩余。
“海市蜃楼?”神威惊奇道。
“不完全一样,我们做伞人通常称为‘水布’,是树木在熟悉生活环境后通过调节树叶蒸腾的水分造成的幻境。因为容易被外物影响,要制造出没有断裂的视觉幻象又需要太多层次的水密度变化,一般只有树龄极大、独占一方的树木才能办到。这可是‘狩猎场’,空气中的水分会立即被土壤榨干,这层‘水布’做得这么完美,说明有足够的水分补充,我们抓到幕布的一角了。”
“可是要掀开还不够,你脸上这样写了呢。”神威摊开手,代替素沉痛地摇头。
“你机灵行吗?”素没好气地白了神威一眼,绷带绳一抖收回匕首,“我说的重点你明白了?”
“明白。我预感到的不是树,有其它更加强大的东西存在。”
神威甜甜地笑,以事实证明他确实很机灵。
“别小看了‘水布’,那可是快要成精的古树哦,比你家找得着族谱的祖先都更有年代的哦?”
“嗯,希望它快点成精,我还没和妖精战斗过。”神威认真地表达了他的期待,然后帮素更正,“我家没有族谱,找得着的祖先只有那个臭老头。”
“……”
“你家有族谱?感觉很蠢啊,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没有,我就随口一说,当我没说过。”
素默默转身,在绳子上拆下两截绷带,其中一截递给神威。
“蒙上眼睛,听声辩位。”
“诶?”神威愣了愣,“我不会呀。”
“啊?”素也愣了愣,“你开玩笑?”
“打架听个动静还可以,但听声音判断地形那种程度我可不会。倒不如说我不会才正常,你点了这种技能才奇怪啊。”
“……也对。”素懊恼地敲了敲额头,“我是断矿的时候石头敲多了才会的,竟然习以为常了。不过你的眼睛还是要蒙上,看着幻境会被迷惑。”
素直接动手,手臂引着绷带绕过神威的脑袋。距离拉近到可以清楚地听到呼吸,神威就顺手捏了捏素的脸蛋。素迟疑了一下,不作理会继续她打结的动作,神威便变本加厉地摸向眼睛鼻子。
“你干什么?根据你的回答,我会判断下次遇到咬人的植物是否提醒你。”
“我在想象你的脸。”
神威嘴唇抿成弯弯的弧线,绷带遮去眼睛的光彩,笑容纤尘不染般清透。
“你长大了肯定是个祸害。”
素无奈地拿开神威的手,在神威额头轻弹一记,开始给自己蒙眼睛。
骤然失去视野、又失去对素的接触,神威不喜欢被黑暗包围的感觉,摸索着抓住素,重新靠到她身边。
神威似乎听到了素的轻笑,仔细去扑捉又似乎没有。素在他头顶轻轻拍了拍,很快,微凉的手牵起他的手,牢牢握住。
“别松手哦。‘水布’的幻境里,丢了可就不好找回来了。”
神威很乖很乖地点头,这一次,素“噗噗”笑出了声。
“逗你呢。”交握的手捏了捏,“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相信我。”
素轻笑的声音脆生生的,让神威有些恍惚。她温柔的保证像母亲的低语一样淳厚,轻而易举令他信服。神威由素牵着,跟随她坚定的步伐,同样没有迷茫。
黑暗中仿佛出现了一条莹莹发光的道路,将无边的黑暗挤开,而那道光正牵在他手中,微凉却坚实,从中生出鼓动人心的温暖。
神威仍不喜欢包围他的黑暗,但他开始喜欢这种扎实而果断前行的感觉。
踩在脚下的不仅仅是沙土,更像那条永无止境的最强之路。素和他一样在追逐探索,他们以各自的努力扎实而果断地前进,并且走得义无反顾。
☆、S 9'
微凉的手指动了动,将神威从神游中惊醒,他及时挽住就要滑出手心的指尖,攥紧不放。
素的动作微滞,然后不由分说地抓住神威的肩膀向上跃开。
“躲!”
急切地补充话音未落,破空之声便呼啸而至。素在空中翻了个身,趁着踏在岩壁上的机会,扯下她和神威眼前的绷带。
袭击他们的是一根树枝。一击未中,失去了后继的力量,此时正慢慢地缩回去。
“哇哦,真的成精了?”
视野一恢复就目睹这种场景,神威抬手搭在额头,蔚蓝的眼睛闪闪发光。
清除阻挡他道路的障碍,铺就他唯一的目标,他最开心不过了。
第二击瞬发而至,几根树枝从不同方位向他们袭来。素朝前方打了个手势,神威点点头,两人分开各自前进。
神威回击了几次,树枝木质很软,可以清晰印出他整个拳头,然而无论他怎样用力,或打或拗,都无法弄破哪怕一块树皮。和树枝较劲完全是白费力气,它的攻击又杂乱无章,神威念着让他心悸的那个存在,很快绕出了有限的攻击范围。
峡谷这个地段是个葫芦口的地形,布下“水布”的古树生长在靠近葫芦口的左半区域,圆圆的葫芦斗右侧有大片沙地,地势更低一层。
素已经在一个沙丘背后向神威招手,一边招手一边比划,又是噤声又是不要乱来的,让他赶快过去。
神威在跳落的过程中看到了那个纯白的家伙。仅仅一眼他没看出具体是什么物种,但围绕它沉睡的身躯,沙子蒙了一片银白的薄光,平添沉重的压力。
神威脚才一沾地,就被素圈着脖子压进怀里。素的脸色不同寻常的严峻,身体绷得死紧,惊慌地战栗。
“那棵树是以柔韧著称的软云桐,睡着的家伙是什么你知道吗?”素的音量压得极低,声音中的颤抖却异常清晰,“白蛟,魔兽。”
神威听到“魔兽”的字眼,心中生出了犹豫,对素的害怕也有了释然。他预感到这边会有强大的敌手、期待一场激战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受伤流血的准备,但绝不是“死”。魔兽是他家臭老头和凤仙的等级,不适合尚且弱小的他死斗。
神威唯一疑惑的是那只魔兽带给他的压迫感。惊悸的感觉有是有,却不是盘踞一方的霸主让途经的弱小生物打心底里恐惧、立即逃之夭夭那样深不见底,反而不断激起他尽情厮杀的血性。
那只魔兽似乎,状态不对?
那只魔兽的状态对不对是其次,眼下素的状态极其不对。神威强行拉开素勒着他脖子的手臂,素仿佛没看到他在喘气一样,握起他的手,用颤抖的双手合拢在手心。
“呐,神威,你知道那片银白的荧光是什么吗?是银月沙啊,磨成粉末烧制白瓷,分量轻硬度高抗击打,是做伞的绝佳材料。还有啊你知道银月沙怎么来的?白蛟生活在地下深处,以坚硬密实的鳞片对抗压力,但每十年左右,它需要浮上地面蜕换鳞片。正因为鳞片坚硬异常,它只有不断翻滚撕扯血肉,嗯,它找到这棵软云桐一定也是为了蜕鳞。”
素眼中有光,随着她的滔滔不绝从零星微弱壮大到璀璨明亮。神威很想给这个用一连串压根儿不期待他回答的提问堵得他无话可说的家伙几巴掌,对,还得补上几脚,没事乱发什么抖,她半点儿没在害怕,完全是兴奋的。
过后被询问时,神威回忆到这里,才明白素的异变已经初现端倪,只是不知晓内情的他没有多想,被她紧接下去的“你知道吗”和疯狂的提议抓走了全部注意力。
“呐呐,神威,重点来了。白蛟蜕去旧鳞到长出新鳞,这个过程大约需要一个月。这一个月中,白蛟失去最强的武器,防御能力降到最低,实力大打折扣,剩下平时的多少你知道吗?一成不到。如何,我们联手杀了它!”
素目光灼热,似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去握紧神威的手。神威靠硬拽拯救自己的小手离开魔爪,揉手的举动再次被素忽视。
“你很想要银月沙?”
神威想了想,觉得能让一路上小心翼翼缩手缩脚都快整个人缩进乌龟壳的素突然变得无畏冒进,大约只能是银月沙的魅力。
“嗯……”素眨眨眼,慢半怕地歪了歪头,仿佛从头脑过热中冷却下来,神色略微有些茫然,“想要是想要,不过……”
素张开手掌,握成拳头,再张开,再握拳,重复了几次,困惑地看向神威。
“我大概,单纯是渴望战斗而已。”
“哦?”神威眯起眼睛甜甜地笑,抬手和素的拳头相撞,“真好,我也是。”
战斗一开始呈现一面倒的趋势,休憩中的白蛟没想到竟被两个宵小趁于危难落井下石,面对神威和素的突袭震怒不已,发起了狂暴的攻击。神威被打得晕头转向血染衣襟,顽强地坚持到白蛟气势衰减,素也拼了一口气坚持下来。
僵持的阶段谁也奈何不了谁,白蛟蜕鳞的伤痛积累在前,无力摆开幅度追击;神威和素要保命退走不难,要上前击杀白蛟却是对它威力尚存的反击无可奈何。神威认为还是撤退为宜,上前与素会合待要商量时,异变陡生。
毫无预兆地,素骤然出手,并指为刀割向神威的喉咙。神威腰腹侧转堪堪避过,素的指尖带着凌厉的风压在他左脸划破一道血痕。
神威后退跳开,素一击不中放弃了追击。她向着夜空举起右手,目光痴迷地缠绕在指尖沾染的温热血液上,缓慢地、缓慢地,手臂降下,指尖贴近嘴唇,柔软的舌头从双唇中探出,如同对待亲密的恋人般温柔缱绻,将晶莹的血珠卷入舌间,吞咽下肚。
神威没工夫顾及脸颊上的伤痕,刚才素抬头时,不知是不是光线映照她指尖鲜血的缘故,她黑亮的双眸也隐隐泛出殷红。此刻的素显然不是那个自作主张要关心照顾他的“大姐姐”,她的危险程度丝毫不亚于衰弱的白蛟。
素舔完指尖的血液,眯着眼睛贪恋地吮了吮手指,然后咬着食指看向神威。
神威一阵犯寒。夜兔没有同族而食的习俗的啊……
素用孩童般天真纯粹的眼光打量了神威,又扭头看看不远处狼狈的白蛟,放下咬出牙印的手指,欢快地合掌,再次发难,箭一般冲向神威。
素在他和白蛟之间做出选择的标准,神威毫不怀疑地认定是较强的一方。素的谨慎不等同于胆小怯弱,流淌在她血液中的战意她用赌命进行过阐述,选择与白蛟死斗也是印证。或许正是战斗开始时接连遭遇危机让素陷入了本能的控制,这样的“素”很强,强劲到足以让他心脏的搏动剧烈到产生痛感、极度紧张的身体发出哀鸣。同族而食没什么意思,但只要是强者,他不介意同族相残呢。
神威抬手抓住素袭来的手臂,回手拧了一圈,同时出拳直取素的腹部。神威的反击没有奏效,他扭拧的力道输给素僵持的力气,反被素顺势甩到半空,直冲岩壁砸将过去。神威脊背撞上万钧巨石的瞬间,素紧追而至一脚踏在他胸前,其冲击力也如万钧巨石般,前后夹击的重压下神威一口血喷出,血沫浮满素的左脸和肩膀。素脸上贴着药物的白纱布染上细碎的红色,左肩则有大片血色浸染开来。
神威咳嗽着笑起来,没入素肩头的半截手掌不甘示弱地继续用力,素衣襟上的血迹很快变得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