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开心了?让大叔抱着你省点力气多好。”
能说出这种风凉话,神威确然一直站着腰不疼。我饱受折磨的脖子和腰却都还在隐隐作痛。
“你把那个定义为‘抱’的话……”我用视线量了量神威矮我大半头的小身板,掂了掂胳膊上的重量,推开神威的脑袋,对他一手揽肩一手搭腰,“来,我抱着你走。”
神威眼角弯弯笑得很甜,鼓起腮帮自己戳了戳,将软软嫩嫩的脸送到我眼前。
“比起大叔,素还是更喜欢我吧?”
“不,完全没有。”我义正辞严地否定,“大叔的性格比你可爱多了。”
神威丝毫没有不满,竖起食指纠正道:“不是‘你’,是‘我们’才对吧。”
我捏住神威鼓鼓的脸颊,布丁一样细腻的手感令我放弃了狠狠掐下去的想法,生了歪念。
“无论和谁比较,我都更喜欢你的脸呢,神威。”
我叹了口气,眉眼柔和地笑笑,捧起神威的脸一口咬了下去。
☆、S 5
跟随阿伏兔大叔一路前行,在一处会客厅里,我和神威见到了我们偷渡的这艘宇宙飞船的主人。
除了和神威的老爹星海坊主先生的一场激战不了了之,这些年来战无不胜、君临我们夜兔一族顶点的人——夜王凤仙,没想到我和神威竟然闯入了他的地盘。
单论武力值,凤仙老板和星海坊主先生不相上下,但凤仙老板之所以是凤仙老板,他甩开星海坊主先生有两大决定性优势。第一,凤仙老板具备星海坊主先生欠缺的领导能力;第二,有钱。
凤仙老板将一盘散沙的夜兔们组织起来,在银河系乃至宇宙都极有分量的犯罪集团、宇宙海盗“春雨”中创立独属于我们夜兔的第七师团,这一举措为夜兔和春雨都开创了新气象新局面。尽管在海盗一途上,凤仙老板还没有对夜兔形成垄断,但至少已占去大半壁江山。手握这样的势力,凤仙老板完全可以码金币为床、铺纸币为被,但据说他脱离了我们这等俗人的低级乐趣,在追求更高的精神境界,真不愧是凤仙老板!
可是,凤仙老板带领他手下的一众夜兔向宇宙推进、从被雇主压榨的佣兵摇身一变成为组团压榨别人的海盗、过上有鱼有肉配米饭吃的富足生活,这份福利,我和神威着实无缘。
凤仙老板虽然得称夜王,本质上他仍是嗜血好战的夜兔,对破败落后的母星、濒临灭绝的族群没有乐善好施的慈悲。更加关键的是,我师父和神威的老爹星海坊主先生,与凤仙老板的关系都算不上友好。
我克制着见到凤仙老板的震惊,满心希望凤仙老板以前没见过神威,如果不记得给师父推轮椅而有过一面之缘的我就更好了。
“这两个调皮的小鬼溜进货舱玩,要怎么处理,凤仙大人?”
阿伏兔大叔站在我和神威身后,一手按住一颗脑袋,听候凤仙老板发落。
凤仙老板看着我们,笑面虎的模样让我一阵紧张。他的脸上尽管带着笑容,却有比站在高处俯视般不以为意的笑容要恐怖、令人震颤的气息缠绕他的四周。
“又是你啊,神威。”
……又?
凤仙老板的话不啻惊雷,仿佛一只手狠狠捏住我的心脏,心中的紧张霎时冻结成了冰块。
“这次不是我故意的,凤仙老板。”
神威轻快的语调没有带来暖意化开我心头的寒冷,反而像一阵罡风雪上加霜。
“这次”和“不是故意”……是什么意思?
乱糟糟的信息在脑海中闪掠,重播神威只言片语和清爽笑容的碎片拼凑出散漫的可能性。我恨恨地磨牙,后悔先前那一口咬得太轻。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神威握住我的手,嘴唇抿成直线微微下压嘴角,认真地望着我。
我飞他一记眼刀,表示就算这次不是你故意的,你有故意的上一次,就能把我们害惨了。
神威对我没有扑过去给他补上一口、撕掉他一块肉松了一口气,头顶的呆毛摇了摇,抱住我的手臂腻过来。
“上次我特意侦查,根据春雨的标志混上凤仙老板的战舰,也是很快就被抓到了。这次你让我打听的时候,我听说是只货船,没想到还是凤仙老板的。”
神威拽着我的手臂,一副邻居家弟弟撒娇被冷漠对待的可怜模样。
早已被无情的岁月和饱经风霜磨砺的脸剔除了撒娇属性的阿伏兔大叔不甘心地“喂”了两声(别在一群大龄单身兔面前秀恩爱啊喂!),被神威带歪的手继续压在我们头顶已经没有意思,只好悻悻地拿开。
神威伸手抚平我头顶的头发,礼尚往来,我狠狠揉了揉他的头顶。那撮呆毛意外地柔软不扎手,在我松手的同时坚韧地翘起来。
仅仅说了一句话就被晾到一边,凤仙老板终于(找到机会)再次开口:“上次的猎物不能让你满意吗,神威?你这次又想干什么?”
“不。”神威摆摆手,“这次是素带我来的。”
“素?”凤仙老板将一直饶有兴趣盯着神威的视线转向我,若有所思道:“你是那个老顽固的徒弟。”
“是的。”
用老顽固来形容师父真是一点儿都没错。
“你们的目的地?去森海、峡谷还是洞窟?”
“我们去峡谷。”
凤仙老板说的三处都是做伞人常去的收集材料的地方,我预定要去的峡谷在三者中路较为难走,与之相应的是较为安全。
凤仙老板对我的回答不置可否,抬手招来一名手下。
“跟他去控制室,把你要去的具体位置告诉他。”
诶?这是要送我和神威直达的意思?
神威微笑着捏捏我的手,示意我安心。看来他上一次跑上春雨的战舰被抓,凤仙老板就没有难为他,所以这一次他不慌不忙,却害我瞎担心。
我跟随带路的大叔往外走,神威站着没动。他大约想跟凤仙老板叙叙“旧”,这与我没有多少干系,所以随他去。
就在我走出会客厅、正当自动门缓缓闭合的时候,凤仙老板一句疑问飘了出来。
“你的脸怎么了,神威?”
我顿时脚步虚浮。神威完全是活该,但回答从他嘴里说出来、凤仙老板怎么想,我实在是心里很没底气。我支起耳朵,只听神威轻软的嗓音初扬起语调,“咔哒”一声,厚实的合金门将他的回答严严实实挡在了门后。
·
拖着沉重的步伐报完坐标,我被带到了一小间休息室。神威和凤仙老板没聊多久,很快他也被带过来。阿伏兔大叔又跑了一趟货仓,替我和神威拿来扔在那里的行囊。
我抱着小小的布包裹,沮丧地对元气满满的神威说:“你有凤仙老板帮忙,是不是就不需要我了?”
神威歪歪头,很快想通其中的症结,掐起被我咬得微肿的脸蛋,眯起眼睛开心地说:“素亲我一下,我就不痛了。”
还真是会打蛇随棍上啊,这个混蛋小鬼!
我忍着额角的突突直跳,对神威露出扭曲的亲切笑容:“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神威翻身趴到沙发上,两条腿折在半空摇晃,软糯的笑容入我眼中十分可恨。
“我说因为我惹素生气,所以被惩罚了。”神威眨眨眼睛,像只纯洁懵懂的小鹿,殷殷地望着我,“我不在意,只要能让你开心。”
我的五脏六腑一阵阵抽搐,对神威的“深情”敬谢不敏。即使如此,神威貌若纯真无瑕的脸入眼仍是十分可口。
好想再咬一下……我偷偷回味先前那一咬的口感,神威笑吟吟地爬过来,“善解人意”地探出脑袋,故意在我眼前游荡。
阿伏兔大叔进来时,我和神威正乱作一团。神威扭着我的脖子,我拳头抵着他的肚子,腿在互相压制中纠缠在一起。阿伏兔大叔愁苦的脸色顿时垮了,心累地放下带给我们的一大盘水果,仿佛预见到一颗树莓引发的血战,主动充当仲裁将一盘水果均匀分成两半。
我和神威一同放开对方,慢条斯理地替对方整理衣领,然后肩并肩坐下,双腿并拢、手放在膝盖上做乖宝宝状,扬起小脸面带笑容,齐声问候阿伏兔大叔。
“大叔好!”
阿伏兔大叔嘴角抽了抽,眼皮跳了跳,暗暗打量了打量我,逃避他不喜欢的称呼不接腔。
我和神威瓜分完一大盘水果,阿伏兔大叔仍然坐在门口不走。凤仙老板看起来很中意神威,也决定了要送我们去峡谷,没有派人监视我们的必要,阿伏兔大叔坐着不走,倒好像有点儿预防我们再打起来的意思。
神威这种胡乱给人添麻烦的幼小都这么无私的爱护,真是感动夜兔好大叔!
这下我可以安心睡觉了。从阿伏兔大叔威武出场到面对凤仙老板,我受了不少惊吓,很需要养精蓄锐。
然后是数个小时安静的航行,神威在时间差不多时叫醒了我。神威爱玩归爱玩,却是思路清晰,分得清轻重缓急。若非如此,我也不敢轻率地带他奔赴“狩猎场”。
防晒的绷带神威只缠了手臂,他讶然地看着我将绷带严密包裹到所有指尖,然后继续缠绕脖颈和脑袋。我脸上的绷带缠到一半,有人找过来,说凤仙老板叫我们过去。
阿伏兔大叔打了个呵欠,挥手告别的背影一扫之前的颓废和忧愁,黑色的斗篷划出利落的弧线,潇洒而伟岸。
“你们要去的可不是什么游乐场,祝你们好运了。”
☆、S 6
炽烈的光线穿透无色的玻璃窗,黑白分明地割裂出明与暗的交界。
凤仙老板坐在窗户的阴影中,明暗恍惚下仿佛一个得不到心爱糖果的孩子,停在空中的手一寸寸贴近咫尺之距、然而对我们夜兔从来遥不可及的“阳光”。凤仙老板的手定格在光幕边缘,想一想就要打颤的灼烧温度蔓延到手掌,他却丝毫无动于衷。
刺目的光线抵达我和神威身边,神威抬起手臂挡在额前,我转身扣住神威的肩膀,躲进他背后的阴影里。这种强烈的光线对我来说就是腐蚀的毒(这词也要框= =)药,接触时间超过一分钟,照射哪里坏死哪里。若没有伞和绷带,不加遮挡地沐浴那份“温暖”,我大约就直接“融化”了。
夜兔畏惧“阳光”——那些通过内部元素的反应、剧烈燃烧自己的巨大天体所辐射出的光线。
在累累星辰上降下生机、供给能量,被统称为恒星的天体在浩瀚宇宙中不计其数。然而不知从哪一代人开始,夜兔中流传起另一种代称。“太阳”,这个从遥远星系舶来的词语有着扬抑错落的音节,似乎蕴藏了奇妙而独特的力量,能够抚平夜兔们无端被厌弃的不甘,消解迫不得已避入黑夜的仇视,心绪平和不复嫌怨。这或许是温暖了无数生命体的“太阳”,除了死亡之外,能给予夜兔的唯一慰藉。
神威拍拍我搭在他肩膀借力的手,带着我移动到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
短短几秒钟,凤仙老板紧邻光幕的手掌就变得通红。他终于回过神,放下了手臂。
“神威、素,你们憎恨太阳吗?”
问两个6、7岁的小孩子这种问题似乎有点儿没头没脑,但联系凤仙老板想要触摸阳光的神态,这个提问又在情理之中。
神威不假思索地回答:“无所谓啊,既不能战斗也不能吃。”
凤仙老板把写着压根儿没对神威抱有期待的视线转向我,问:“你也是敏感体质?”
“嗯。”我点头,小心组织了一下措辞,“不知您说的‘也’,是指……您自身吗?”
“不,是你父亲。”
凤仙老板露出回忆过去的表情,我和神威对视一眼,俱是惊诧。
夜兔果然是一只脚迈入濒危行列的种族,族人太少大家互相都认识,估计人与人之间不需要六段桥梁,三段就足够了。
“当年那家伙凭着一张小白脸追走你母亲,可惜……”
凤仙老板冲我意味深长的笑笑,我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一串蒙混过去。
难道有什么不可说、不可说、不可说的恩怨情仇吗!
笑面虎凤仙老板让我心里直发毛,好在他没有继续追忆往昔,将问题拉回原来的轨道,让我发表对太阳的看法。
“如果畏惧阳光是夜兔强劲的代价,我心甘情愿交换这份代价,得到强大。”
我的果决并非凤仙老板需要的回答,他摆摆手,再次看向透出炽烈阳光的玻璃窗。
飞船已航行到接近“狩猎场”,飞离了夜兔母星背阴的直线后,径直暴露在本星系和邻星系的两颗“太阳”照耀中。别说是尤其敏感的我,神威这样普通程度的怕晒也避之不及的死亡光线,凤仙老板到底想从中追寻什么呢?
不愧是脱离了金钱的低级乐趣、追求更高精神境界的凤仙老板……
不过话说回来,凤仙老板叫我和神威过来,就是为了陪他遥望阳光吗?
事实证明凤仙老板就是这么闲得无聊,飞船航行进入“狩猎场”投下的阴影区域后,他大方地让我和神威蹭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打发了我们。
神威觉得只是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不仅听到我的身世看了笑话,重要的是饱餐一顿神清气爽,跟凤仙老板聊天真是划算。我不想理会他的挑衅,也没有心情用眼神刺他。忽然间从本应毫无关系的凤仙老板口中听闻父母,又是状况暧昧语焉不详,我的脑袋里一团糨糊。
凤仙老板拖长了“可惜”,看着我的眼神幽邃,那一刻有刺骨的冷意、包裹着抓不住的形质在我体内翻涌上来。像是什么“暗”的东西在共鸣,仿佛无论怎样追悔也追不回的遗忘快要复苏,喜悦地战栗着。
我对父母印象索然,一直以来只当作幼年不记事,师父也是这么说。但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明白,那块空白不是没有存在过,只是被我忘却了。既然凤仙老板一个外人都知道些什么,作为父亲挚友的师父不可能不知道实情,回去必须向师父问个清楚。
葱茏的青翠进入视线,由祖母绿般的一线裂痕渐渐舒展为汹涌的盛绿河流,峡谷已然等在前方。我压下对无解谜题的盲目思索,集中精神到眼前的任务。
飞船停在最接近峡谷的降落点,我匆忙用绷带缠好暴露在外的上半张脸,将必备的工具系上腰带或揣进怀里。
给我和神威引路下飞船的人不是阿伏兔大叔,一路上沉默无话甚是无聊。我还想给背影帅气的阿伏兔大叔奉上一个明媚的笑脸,热情地告别说“大叔再见,大叔我一定会记住你”的,真遗憾。
·
空旷的崖壁上只剩下我和神威,磅礴的静寂扑面而来。
质地坚硬细密的岩石巍峨矗立,恍若惊天泣地的一击撕裂岩壳,悬崖峭壁削直坠落。两岸比肩相望,峡谷蕴育而生。一眼望不到底的淡绿翠绿墨绿,错落重叠着落入深处。
峡谷比“狩猎场”的其它所有地方都要接近地下潜流的水源,越向谷底,越是生长这颗星球罕见的亲水植物。比起生长在高原上、森海里钢针一般坚韧的雪杉,峡谷占据了高差逾千米的地利。即使如此,植物们依然需要庞大而深入的根系争抢水分,从谷底向上伸展、能够跃出峡谷入口裂缝抵达地面的植物,一种也没有。
最接近峡谷入口裂缝的是一株巨木般的紫乌藤。它将卷须扎入岩壁,拼命汲取养分攀援而上,在千年的时光中蜿蜒千米,将竖直坠落的崖壁也侵蚀出倾斜的角度。
我摸索着找出跟随师父走过的路线,带着神威来到最接近紫乌藤、或者说紫乌藤最接近地面和天空的岬口,目测高差距离仍有六、七十米。一直很乖很安静的神威惊奇地“呀”了一声,问:“我们跳下去?”
我斜了神威一眼,开玩笑道:“你想把我踹下去是吧?”
神威抿嘴羞涩地笑笑,小手背到身后说:“怎么会呢,我才没有那么想。”
我喉咙发紧一阵干涩,退开一步离神威远远的。
“你竟然真想了!踹和推是一个性质,别在这里给我咬文嚼字!”
眼见被揭穿,神威无奈地摊开手,说:“我要负责地帮你变强啊,这是为了锻炼你。”
“没见过你这种负责法儿!”
“唔……”神威为难地挠挠脸颊,“因为……”
“因为我早些不认识你?哼,性格恶劣也要有个限度啊自大的小鬼!”
我一鼓作气势如破竹,自信地抢断神威的话头,见他微微嘟嘴,可爱的模样也不能动摇我截断他去路后油然而生的小小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