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绩什么的都无所谓吧,怎么说,他都是认识一个不知为了什么可以让自己中考都考不成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一个被人强加了成绩就是一切的价值观的小孩来说,超越成绩和升学以上的那个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只不过想和你上同一所学校。
这么奇怪的理由。
"对了,小易不是有一个同年的表弟叫露露吗?很久没看见他了,以前小易每年都带他来这里拜年。"小姨和妈妈的话题不知为何转到了这里,"他现在在干什么?"
"他啊,考了两年也没考上大学,我小姑子也不管他了,就成天呆在家里,也不干活,最近听他妈妈讲他不知搞什么网上的东西,还赚了不少钱。唉,以前看他那个样子,现在还能赚大钱,比小易有出息多了。"
"姐,你这是什么话,小易这么厉害,毕业以后肯定也要赚大钱的。"
牛粪味袭来。朝露的话,不和牛粪交织,势必会消逝在清晨的阳光中。卢毅幸运地撞进了自己的江河湖海,可惜陆易初是露水,不是泉水。
妈妈悻悻地哼着。
可惜本来就是这样。虽然年幼的时候没有想过,米和面本质上都是父母努力地变成牛粪以后长出来的。
"唉,姐你也太不知足了,两个儿子都又高又帅又能干,你还嫌什么呢?"
"你说我嫌什么?"妈妈叹了口气,"老大不小了,小易都虚岁三十了,易之都三十六了,连个对象都没有,我不嫌这个还嫌什么。"
"小易在国外也不方便嘛,真要是找个洋妞,我看姐你还更嫌。回来找也不急。"姨父打圆场。
"他不急,他哥呢?三十六了,整天还悠哉悠哉,我说你再怎么高大,再怎么能干,三四十了还娶得到什么好货色,不是离的就是嫁不出去的。"
"虚岁三十六,易之是年底生的,周岁也才三十四啦。现在多的是像易之这种,他们都叫这种男人钻石王老五啊。姐你真是的。"小姨继续劝慰。
没完没了了。
陆易初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能不急吗?还有你也是,看人家吴晨都结婚两年了,在国外也一样可以找到中国的女孩子啊。"矛头再度转回陆易初。
"吴晨?"小姨说,"是不是那个跟小易特别好,长得很好看的小孩?"
"就是啊,去美国也去了七八年,也没回来,还不是结婚了?"
"哎--那孩子去美国了?当时就觉得那小孩特好看,一看就喜欢,我生秋则的时候也想生出那样的小孩,结果--"小姨感慨中。
"妈你这话什么意思?"表弟不干了。
"小易,你的小朋友也结婚了啊,你去美国参加他婚礼了吗?"小姨似乎对这个话题非常执着,表弟完全被忽略。
"没有,太远了。"陆易初站起来问:"妈,外婆呢?"
"在三姑婆家,你干嘛?"
"你们慢慢聊,我去找她。"
"哦,找到也不要回去了,今天晚上在这里吃饭,记得叫你哥一起来。"
心事始终难得 四
4
陆易初没有找到外婆。三姑婆家静悄悄的,恐怕一起去了别的婆婆家。陆易初走在破旧土墙间狭窄的巷子中。下午四点。阴天。有风。看样子可能快下雨了。地上有些潮。昨天下了场不小的雨,还没有干透。龙岩据说近几年都不那么冷了,可是今年比较反常。冬天只要一下雨就会很冷,哪儿都一样。弗莱堡是冷的,因为纬度高,夏天都不怎么热,冬天自然也冷。只是房屋保暖工程都做得很好,屋子里臭归臭,却是不冷的。
他想,反正过了这几天,一切都会好的。那么现在,做一点没有意义的事情也是可以原谅的。
他沿着小时候打闹穿行的巷子走着,仿佛能够听见:
前面有狗。卢毅止步不前了。
汪汪汪汪!从前的狗几乎都是本地的土狗,黄色的,瘦瘦的,灵活的样子,长得也比一般的狗看起来年幼,而且十分忠诚。所以发现有人入侵他们家外门口三十米外,就开始叫唤。
不怕啦,拴起来了!陆易初这么说:走啦。一起过去。
不要啦,回去吧。卢毅开始往后退。
回去会被我哥笑也。你自己回去。陆易初说。
不要啦,我不懂回去的路。吴晨你陪我回去啦。卢毅寻求援兵。
那你们两个回去,我自己过去!陆易初看了一眼他的小朋友,赌气道。
小朋友拉住陆易初,说:我打过狗针,我先过去看看,你们在这里等一下。
好啊,要是拴住了我就过去。卢毅说。
结果小朋友被咬了。再结果他们被哥哥们狠狠揍了一顿。因为打过狗针也没用,被咬了还是要重新打。
人总是这样,很少怪罪到自己身上,小的时候理所当然地认为小朋友是活该,自己则是冤枉。他自己要去的呀,没有人逼他,还害陆易初被揍,真是讨厌。
巷子中的狗早就已经没了。
回忆总是有选择性的。从前提起小时候的事,总是能想起自己受委屈的事情。然而真的换了一种心情,却总是能想起自己让别人受的委屈。远远多过自己的那些。
他还是没有哭。被狗咬了也没哭。
虽然陆易初觉得那个人会把哭当作手段了来使用,其实却不太爱哭。
至少在陆易初可以哭出来的场合,他从不哭。
巷子的尽头是河。龙岩的河很少有名字,穿过城区的两条河,一条是没有名字的,被人叫做"小溪",一条就是这条河,是唯一一条有名字的,叫做"龙津河"。出人意料的正式的名字,可是这条河并不比那条小溪要宽多少。老人家说解放前是宽的,解放后填河填了一半造了条沿河路,所以现在的龙津河只有原来的一半那么宽。福建省境内的江都是和外界无关的,没有那种从遥远的山脉发祥而来的长长的江。两条水量最充沛的江,闽江和九龙江,都是从武夷山脉土生土长出来的。龙岩的山,其实就是武夷山脉的南端,这条龙津河,看似不起眼,其实是九龙江的源头。所以这条河是唯一一条有名字的河。
小时候龙津河还是比较干净的,他们还在岸边玩过水。陆易初直到小学毕业都没有学会过游泳,六七岁的时候却时常到龙津河里玩水。虽说在岸边拍拍水花,有时也会把身子浸到河里。夏天把身子浸到水里很舒服。
然而小孩是什么都不怕的。他从来没想过,只是刚到肩膀的水而已,在脚滑了一下就怎么站也站不出水面了。
是的,他溺水过。呛了好几口水之后被哥哥他们捞了出来。
他的表弟吓傻了。
另外一个人却仿佛在哭丧似的,怎么劝都停不下来,悲痛欲绝地哭着。
我还没死。陆易初有气没力地告诉他。
小易就要死了。他依然在哭。
有那么一瞬间,陆易初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死之前他问:我死了弹珠可不可以不还了?
死了就不要还了,活过来还要。抽抽嗒嗒地。
死个屁!哥哥接近了。
陆易初觉得,其实自己可能是被陆易之踹活的也说不定。
河上有座桥,河上其实一直都有桥。不过现在的桥是十七八年前重建的。现在的桥是没有墩的吊跨桥,用桥两端的钢筋架承重。算是当时比较流行的筑桥手段。反正这条河如此狭窄,所以这种桥的难度也不太高。当年是崭新的,后来又斑驳了,现在又漆上了新的防护涂料。
二十年前的那座桥是桥墩承重的。只要汽车一开过,人在桥上站着的话就会觉得在地震。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那座桥就被拆了。龙岩当时还是个穷地方,煤矿、金矿、稀土还没有被大幅度开采,外资也还没有进入。政府的财政也是很有限的。所以原先桥的被拆和新桥的建成之间隔了两三年。那几年没有正式桥的时候,贴着水面上多了一条木桥。也许是觉得这儿的水浅不足以淹死人,桥没有栏杆,而且晃荡晃荡的。他们喜欢一口气从桥这头冲到那头,再来回几次。买菜回家的大妈大姨骂骂咧咧,陆易初和伙伴们一起做个鬼脸就逃跑了。虽然那个人也一起逃跑,可是他不做鬼脸。
他也从来没有做过鬼脸。
他和他们都不一样。小时候陆易初只是这么觉得,他一定很奸诈。也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会这样。
是啊,为什么呢?
做了不能开心的事,他还是平静地在做。不像他们。不爽的事要么不会去做,要么被迫做了还要不爽。
陆易初走到桥中心,往下看。水位不是很高。以往夏天时水位最高的时候可以接近堤岸,发洪水时甚至可以涌到两岸的民宅。近几年据说也没有怎么大的水量了。
他转了个身,打算回外婆家,虽然还没有开火,也许可以帮帮忙。作厨师的舅舅可能已经到了吧。
他打算走下桥的时候,身边有一辆摩托车慢慢地经过了。真慢,这个速度。
车上的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车继续往前开,之后又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陆易初觉得有点不对劲。
那辆车掉了个头开了回来,在他的面前停下。
"你是不是陆易初?"安全帽摘下来后的露出的脸十分眼熟。
"你是```"
"咦!不认识我啦?我是廖彦啊!"对方颇为激动的样子,"还记得我不记得?以前坐你前面的啊!"
"啊,那个小燕子。"陆易初灵光一闪。
"别叫那个土号啦,我老婆听到会不爽哈哈。好多年没看见你了,听说你出国了是不是?"
"是的,好几年没回来了。你```"
想问你现在在做什么的时候被对方的大笑声打断:"受不了你,怎么比高中的时候还要高了,我刚才从后面看还不太敢认!"
是了,这个人就是这样,自顾自乐起来,十足的龙岩国语。
"上大学又长了几公分。"
"上大学以后开同学会你都没有来过嘛!太不够意思了拉,一下子十年没消息--你是去哪里出国了?这次回来是一直回来还是要走?"
"德国```"
本打算回答完他另一个问题,再度被打断:"德国是个好地方啊!欧洲都是好地方。那你在外面工作了哦?"
"还没定。"
"真是有前途啊!"高中的前桌又自顾自说着,"像我大学毕业回来就在家里混了。对了,很久没见了,班上的同学都很想你啊,尤其是女孩子,做太太的时候都念过你噢。"
"是吗?"这种事对于一个单身汉来说也不值得自豪吧。
"就是这样啦。幸福的男人!对了,年初三我们一票要去蓝平家聚会。她也是几年没回来了,刚从北京回来。你也一起来吧!"
"蓝平?"这个名字挺让人百味陈杂的。
"你不会不记得了吧?学习委员啊!看你,贵人多忘事啰!她嫁到北京去了,这次跟她老公一起回来了。高中的时候我们还猜你和她要来上那么一小段的,可惜厚!你都不记得人家了哈哈。"
"记得,刚才有点意外罢了``` "
"你知不知道她家在哪里啊?"
"只知道在市委,具体位置````"
"那没问题!我到时候去接你!你手机号报来就可以了。"廖彦掏出手机。
龙岩还是这么亲切的城市,他原先以为他们这一世代中不会再有人这么亲切了。陆易初无奈地告诉了前桌他的手机号。
假如不是廖彦的手机在此时响起,假如打电话的不是他老婆,假如他老婆不是打电话催他快点到达丈母娘家,也许他还要继续聊下去。
所以前桌心有不甘意犹未尽地向他说了拜拜,跨上车后再三回头说:"我后天去接你啊!一定要有空啊!"
五点多了啊。他看了看手表。想起妈妈交待的叫哥哥到外婆家的事情。
他看了一会儿自己残破的诺基亚3100(对不起,我是3100控` ` ` ),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哥哥的手机。
哥哥的手机响了五六声被接起。
"什么事?"接电话的是哥哥低沉的声音,哥哥的手机中传来周围的谈笑声。有男人的笑声,有女人的笑声。
"妈叫你过外婆这儿来吃晚饭。"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今晚给他弟弟洗尘,不能过去。"
陆易之手机那边传来"谁呀"的询问声,是吴弘。
陆易初呼了一口气:"不能过来?"
陆易之沉默着。
耳边传来轰轰的机车声,人声,不知为什么却可以听见安静的水流声。
陆易初抚了一下前额:"那算了,我跟妈说下好了。"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挂电话的陆易初又等过了哥哥一个长长的沉默。
"你不来?"哥哥的声音从变声起就没有明快过。
"``````"
"为什么?"哥哥很少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
陆易之听出了弟弟声音中深深的沮丧,他这一次没有沉默,很快地说:"好,这里完了我就过去。我挂了。"
心事始终难得 五
5
哥哥没有来。他只是打了个电话到外婆家,说跟朋友一起吃饭,也没具体说明是什么事,就把电话挂了。陆易初回到外婆家的时候,妈妈还在对小姨念叨大儿子的种种不是。
爸爸从同学那儿拜年之后赶到外婆家的时候,厨师舅舅已经把二分之一的菜弄好了。
"老头子这样,儿子也这样,一个一个都这样。"妈妈的唠叨又被激惹了。
吃饭的时候舅舅舅妈小姨姨丈又兴致高涨贯穿始终地讨论了他的事情、他哥哥的事情。大儿子的相亲方案也被密谋了许久。不过作母亲的直觉觉得以大儿子的臭脾气,是不可能任他们摆布的。
爸爸呵欠连连,妈妈依然滔滔不绝。直到小姨和舅舅一家都先走了,妈妈才情愿动身。而外婆早就上楼睡觉了。
爸爸的破摩托拉着妈妈先回家了,陆易初试图启动哥哥的摩托,天气冷了,由于冷缸,发动起来有些困难。
很冷。
细碎的雨丝静静地落下。停在头发上、钻进棉布衣的缝中,凝结在皮手套的表面,剩下的全都抚上了他裸露的脸。
在前方不远昏黄的路灯下,细小地交织着朦胧的雨花。
雨也是一种形态。
飘荡久了,终究还是义无反顾地去找落脚点,不管跌落的是哪里。
只是,冬天真冷。
机动车加油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中回荡。轰轰的,想必要扰人清梦。
陆易初伸手擦去脸上的水珠。
车很快冲出去了。
无论停着还是走着,一样很冷。
回到家,他冲了个很热的热水澡,倒头就睡。睡觉的时候做了个忧伤的梦。半夜醒了。摸一摸脸,当时没擦干净么,水珠。
真正忧伤的梦,醒着要比睡了还忧伤。
年初二中午陆易初起床的时候,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了。食物都是冷的。他把剩下的甜饭放进微波炉里时,想着恐怕还是要去小姑姑家拜年。想着虽然是乡下,来回也不远,隧道开通了,坐公共汽车的话40分钟不到就可以到了。去了那里,住那么一两天三四天的,要不然五六天七八天也行。反正今年假期长,也没什么事。再不然去厦门,去威猛那里住几天,顺便了解一下能不能回来找个对口的工作。去厦门的话也要去一趟鼓浪屿吧,十几年没去了,也好。再不然,说不定可以去东山岛玩几天,回来时间长了,也可以旅游一下,齐浩不是在漳州吗,也可以找他。嗯,其实冠豸山也不错啊,武夷山冬天是太冷了。
是啊,太冷了。
吃完腻得人发慌的甜饭,心里想着太冷了太冷了,还是睡个觉吧。明天再去小姑姑家。
傍晚的时候陆易初醒来,泛着霉花的十几年历史的沉重被褥已经被睡暖了。看着渐黑的窗外,又是一天。
无所事事的时候真难受啊,卢毅那小子怎么受得了整天呆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