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才无德的你----帆落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了，阳光透过白色的窗纱照进来，有些微刺眼的感觉。仿佛做了一场梦，梦境可怕阴霾，让人恐惧，但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却还躺在床上，安然无恙。
迷迷糊糊中发现床边似乎还有别的人，那人站在窗边，白色的背影在日光的照射下有一种近乎透明的感觉，干净得让人忍不住想触摸。
余小城注视了那个背影很久很久，拼命地屏住呼吸，压抑着眼眶中呼之欲出的眼泪。
回过身来呀，让我再看你一眼！他在心底呐喊着，然而喉咙却干涩地发不出一个音节，身体也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纯白的背影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薄，直到完全消失。
幻觉么？也许吧。听说将死之人都会见到生命中最放不下的人，自己是不是快死了？
视线渐渐清明，痛觉也慢慢地回到身体上，余小城轻微地皱了下眉，茫然地环顾四周，这是在哪里呢？周围全是白色，床头有一些奇怪的仪器，床边有个点滴架子，而自己，好像还戴着氧气罩......
是医院，原来自己在医院，那之后果然还是受了伤。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白色的门被轻轻打开，一个医生慢慢走进来，他戴着银边眼镜，手里拿着记录板，脸色恬淡，跟一般的值得信赖的医师没什么两样，然而，在看清他脸的一刹那，余小城还是忍不住害怕起来，反射性地闭上了眼睛。
医生应该已经看见他醒了，但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惯例地进行着检查，检查完后便干脆地离开，动作娴熟又麻利，确实很像他一贯以来的行医风格。
只是，这位医生虽然默认了余小城的装睡，却似乎并不想帮着他隐瞒已经清醒的事实。医生走后不多久，病房门就被大力踹开了，用的力道足足可抵刚才的十倍。
门口的男人倚着门喘着粗气，眼里的焦急和兴奋掩也掩不住，但他并没有马上走过去，而是停在门口注视着床上的人，很久很久，久到余小城几乎要以为他一辈子都不过来了。
这次，他没有装睡，他并不害怕眼前的人，虽然对他的感觉总是很复杂，却没有一种能让他不想见他。
男人终于向前迈了几步，走到离床一两步的地方又犹犹豫豫地停住了，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悲戚和胆怯，像怕了床上的那个人，又像是爱极了，抑制不住心痛。
余小城略微有些困惑，他静静注视着床边的男人，突然觉得，带上了这样表情的颜恒的脸都有些不像是他的了。

二十九
余小城望着那男人，不做声。
想到那时听到事实后崩溃的自己，离开家的时候充满了对眼前男人怨恨的自己，在史建名家里无助彷徨的自己......短短的时间里发生的这些事，就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弟弟最后离开，不光是颜启明的错，如果眼前的这人当初不隐瞒真相的话，也许......也许自己会更珍惜弟弟最后的时间，就算要离开，也可以有时间告别，不会那么仓促，那么遗憾。
真的是，不想原谅那人。
可是......可是......
"你......醒了？"床边的男人沉默了好久，才终于开口。
余小城点点头。
颜恒还是讷讷的，很想说些什么，却又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点点头，眼神游移着，望向别处。
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纸，展开来犹豫地看着，"你睡了很久，我差点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他把纸翻过来让余小城看，"这是父亲修改的关于财产继承权的文件复印件，我拿来给你看看。"停了一会儿，又说，"很好笑是不是，原来父亲是你的，史伯伯才是我的亲生父亲，爸爸背叛了妈妈，妈妈也背叛了爸爸，明明是不相爱的人，却要在一起，相爱的，却不行。"
见余小城没反应，他又继续说，"史建名想杀你，是因为恨父亲，哦不，应该是恨颜启风。史建名爱我妈妈，却要每天看着她为了另外一个不爱他的男人受苦，最后郁郁而终。"
"我怎么这么笨呢，"颜恒微微皱着眉，英挺的脸上显出懊恼的表情，"我应该早点想到是他，但我居然还笨到拜托他照顾你......我真是，十足的大笨蛋！"
余小城很想对他说些什么，想告诉他，这些自己都不怪他，自己在意的，是更久以前的事，是有关他做的一些事的解释。然而干涩的喉咙没能让他说得出话，他只好一直听颜恒讲话。
颜恒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一反平时少语的性情，他讲了那天的情形，讲到有个下人提供了情报，讲史建名把他藏了起来，讲史情一听说事情的原委就赶去家里找人，讲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有多么虚弱......他讲了很多，却不提以前的事。
余小城听着听着觉得有点累，头晕目眩，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于是自然而然地闭上了眼睛。
那个人还在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的。余小城这样想着，心里空白一片，渐渐地不再听那人的声音，不再感受他的气息，不再想着他......
"喂，醒醒。"朦胧中听到一个声音，是谁？
"起来，起来！"肩膀被一股毫不犹豫的力量摇晃了，胸口好痛，那里应该受伤了。
直到第三次被粗鲁地拍打，余小城才渐渐地从梦境中清醒过来，眼睛一睁开，氧气罩就被毫不留情地扯掉了，眼前站着一个凶恶的医生，一副恨不得把他全身的管子都拔掉的表情。
"别好好地又给我装僵尸！"史大少双手叉腰，双眉飞高，"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救你的！"
余小城是真的害怕他，可是此刻却不知怎么地觉得有些好笑，即便身上痛得很，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还笑！"史情又一把把氧气罩给塞了回去，粗手粗脚地给绑上。
余小城朝他眨眨眼睛，表示自己还讲不了话。
史情无奈地摇摇头，顿了一下才说话，"刚才颜恒走了。"
走了么？余小城点点头。
"这样可以么？他也许不会回来了哦，他说你不肯原谅他。"
余小城望着史情，无声地做着"纸"和"笔"的口型。
史情把笔塞到他手里，又放了张纸在下面。
[你为什么......不恨我了？]余小城歪歪扭扭地写。
史情耸耸肩，"本来该恨的就不是你，那时我以为是颜恒害死了鱼鱼，所以才迁怒你的，现在......发现原来竟然是自己的爸爸......呵。"
[想念余羽吗？]
"废话，那还用说！诶？我说，你干嘛叉开话题，"史情站起来，"我问你‘颜恒走了也没关系？'你还没回答我呢。"
余小城沉默了一会儿，在纸上写下[没关系的]几个字。
史情走得更进了些，盯着余小城看，"你当真喜欢我哥吗？"
[你哥？]
"就是颜恒啊，他现在是我哥！"
[哦，已经不喜欢了。]想了一会儿，余小城慢慢地写道。

三十
史情听了余小城的话，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转身拿起桌上的文件，"你看过这个吗？"
余小城摇摇头。
史情打开文件，随意看了看，翻到其中的一页，拿到余小城面前，指着上面的一些条款，说："你看，现在颜家一半的财产都是你的，颜恒已经一无所有了。"
"？"余小城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询问地看着史情。
史情也觉得有些奇怪，"他连这个也没跟你说么？他让老爷子把财产继承权全都转让给你了，他一分也没拿。"
"......"
"他还辞掉了总经理的职务。"
"......"
"他还把自己帐户上的私人钱款包括房子和车子全转给了你。"
"......"
"你看这里，"史情又翻了一页，"老爷子答应把你的身份公布，并将公司给你管，这是他让老爷子签的，代价就是......他要离开那个家，放弃一切。"
"......"
"他本来可以对老爷子隐瞒这一切的......那样他就不会失去所有，可他最后却选择了坦白。"说到这里，史情停了下来，看着余小城，而另一方的思绪显然已经陷入了混乱之中。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余小城的脑海中满是这个问题。
这个傻瓜！
"他现在可能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哦。"史情朝余小城狡黠地眨眨眼，"你还不原谅他吗？当时也不全是他的错，我都原谅他了。"
余小城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一瞬间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转眼又见他一脸严肃，似乎不像是假的。
心中闪过一丝无名的焦躁，余小城想了又想，咬牙在纸上写道：[他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他现在已经没有家了。"史情笑了。
[告诉我！]余小城在纸上用力写。
史情笑眯眯地，"我真不知道，你还是乖乖养病，现在都不能动，想见他也不行吧？"说完，他突然一弯腰抽走了余小城手里的笔，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就大摇大摆地晃走了。
余小城的伤比想象中的还要棘手，史建名在他身上开了不止一个口子，都不是一击致命，但都要命。史大医生断言："这人废了，估计醒不过来。"
史大医生没说对，他醒了，虽然浑身痛得要命，动也不能动，但终归还是醒了。
醒了就有很多烦心事，这些事不光烦，而且还无能为力。
颜恒到哪里去了呢？余小城这两天问得最多的就是这句。
史大医生回答也只有一个："我哪知道！"
好吧，他不知道，余小城也没办法，只能躺在床上干着急。那人后来再也没来看过他，手机停止使用，家里的电话也打不通，真的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没有钱，没有车，没有房子住......想到这些，余小城就没有办法让自己不担心，那人是个少爷命，平日里衣服也不肯洗一件的，没了钱他要怎么活？
余小城整天躺在床上想这些个东西，想的脑袋都疼了，还是着急。
着急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天天增加，之前对那人的怨恨却在不知不觉中一天天被淡化，渐渐地，余小城的心里只剩了想知道那人近况的心情，那些纠结的恨全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仅仅过了两个月，还没等到"刑满"下床，余小城就偷偷溜出了医院，跑去找了颜启风。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是正确的，颜启风和颜恒毕竟父子一场，他不可能让颜恒走投无路。
在那个家里，余小城没有叫颜启风"父亲"，颜启风也没有多说什么，仿佛明白他的感受，又或者是不想逼得他太紧。老爷子很慈祥地招待了余小城，给了他颜恒工作地方的地址，丝毫没有为难他的意思。
于是很顺利地，余小城找到了那个破旧的工地。
是的，颜恒正在一个工地上工作，他头上戴着橘黄色的安全帽，身上穿着老土的蓝色工作服，站在一群工人里面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
他晒得很黑，身材瘦削，脸上、身上都是汗水，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冷峻沉着的样子，更不复英俊与潇洒。
余小城拄着拐杖，一动不动地站在外面看着，想着，心里隐隐泛着疼。
那人曾经多么骄傲，可是现在却要干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三十一（完结）
颜恒工作了一整天，和工人们一起穿梭在尚未完工的大楼里，一直都没有休息，运土、搬砖、指挥大吊车......他什么都干，而且干得最卖力，就连工人们吃饭的时间，他也呆在里面，忙忙碌碌地收拾着。
余小城远远地看着他，注视着他的背影，心里的感觉一时有些复杂。
担心了他这么多天，等到真正看到他的时候，却又失去了见他的勇气。他见到了自己会有什么反应？惊讶，还是......尴尬？现在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而自己，正是剥夺了他的一切的人！
两年前，他隐瞒了余羽生病的真实情况，纵容余羽一个人承担所有，连带着，真正的恶魔也无法浮出水面；他隐瞒了自己是颜启风儿子的事，一直像个独裁者般掌控着他们之间的爱情；他隐瞒了母亲和颜启风的关系还有自己父母双亡的真相，让自己一直像个傻瓜一样地哀叹着自己的不幸，却不知始作俑者正是自己视为恩人的家庭；他给余羽安排了安乐死，致使自己连弟弟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在初次得知那些零碎真相的夜晚，余小城曾不止一次地揣测过颜恒的想法，想他为什么要骗自己，想他有什么理由，有什么为难。然而当时惊慌的自己满脑子都是"他骗了我"四个字，再难想到别的。
隐瞒病情和父母死因是为了包庇他的家人，隐瞒身世是为了禁锢自己，给余羽安排安乐死则是为了将一切隐瞒到底。
这是当时的自己所能想到的。
真蠢。
如果颜恒当时只是为了这些，那么，现在他就不会出现在这个工地上了吧，他也没必要跟自己坦白以前的事，他一定明白，就算推卸责任，那时脆弱的自己也会选择相信他。到后来，他救了自己以后，他也完全可以不用向颜启风坦白，因为自己不会忍心让他失去一切。
可他全都没有那么做。
再回想，两年前的颜恒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眼前闪过一些画面，初遇的林荫小道，霸道的青年玩味地看着倒在地上的自己；小小的家中，再遇时被伤了自尊的青年，倔强地说出"不欢迎不良分子么？我走就是"；颜家的聚会，想表达善意的青年，刻意坐在自己身旁，却又不自然地扭过头；余羽的病房门口，想安慰自己的青年，轻轻拥住自己，别扭地骂自己是笨蛋；那一晚的厨房，笨拙的青年盯着饭锅一脸的坚持；暮色下的楼道，满脸通红的青年认真地说"我喜欢你"......
这样的颜恒，当时还只有二十岁的颜恒，他能想到的是什么呢，他的想法里，真的有那些龌龊的念头吗。
余小城微微抬起头，凝望未成形的简陋建筑里面那个蓝色的身影。那人正弯着腰，在地上画着什么，周围围了一圈工人。
其实细想，当初颜恒能知道多少内幕呢，他所得到的信息，无非跟刚开始的自己一样，只是些零碎的令人吃惊的东西罢了，他想瞒着，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也许，颜恒一开始的隐瞒只是因为害怕自己担心，怕自己会伤心，只是单纯地出于一个青年想保护爱人的念头，也许，他也曾希冀过余羽能恢复健康，他也曾暗暗努力，想帮助那个即将逝去的少年，也许后来，当事情变得无法挽回的时候，他也曾煎熬过，犹豫过该不该坦白，但太过令人崩溃的现实，却不是那时的自己能承受的，所以他停滞了，隐瞒了。
余小城突然觉得自己能理解了，颜恒这两年来的态度，那么生硬，那么不合情理的原因。
那边蓝色的小人还在拼命干着活，余小城却渐渐微笑起来，心里非常释然，非常放松。
心情轻松了，才发现身体的沉重。一整天一直注视着那人，那人没吃饭，余小城就也没吃，跟着站了一天，这对于他这个刚可以下床没多久的重病患来说的确是太多了，于是，心情刚刚放松，他就身体一软，昏沉沉地扑向了黑暗。
再醒来是在一个很厚实的臂弯里，睁开眼就看到许久不见的那人，余小城觉得自己心情实在是好极了。
他朝那人嘟起嘴："喂，你要把我搬到哪里去啊。"
颜恒一愣，本来风风火火的脚步突然停了，他低下头，看见了微笑着的余小城。
颜恒有些意外地："你醒了......"
余小城点头。
"那，我放你下来吧？"颜恒说着蹲下身体，小心翼翼地扶着余小城，视线却望着别处，停了一会儿，又问他："你好些了没，能自己走的话，我就回去了。"
接收到余小城吃惊的眼神，他也只是尴尬地笑笑，"反正......你也一定不想看到我吧？"他无奈地摇摇头，"你来这里，无论是想跟我说清楚，还是彻底了断，我都已经有自觉了，你可以不必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