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你看看!这份文件才十万来字,你居然一起头就给我打错好几十处!"开发部副经理毛瑞生用力将一个米色的文件袋扔在桌上,怒斥着眼前低着头的青年。
"对不起。"被斥责的青年不敢抬头,只一个劲的道着歉,凌乱的发丝下隐约可见木讷的黑框眼镜。
"对不起,光对不起有什么用!你拿什么陪给客户?延误谈判,你负的起这个责任吗!还是说你不准备在这儿干了?"
青年闻言突然慌张的抬起头,结结巴巴地,"不,不是......可是......其实那是......"
"可是什么?没有可是!"毛经理怒不可遏,"马上给我去重打!两小时后要见稿,完成不了你就给我走人!"
"啊,好...好的..."
从毛瑞生办公室出来,余小城疲惫地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迈着略略不稳的步子走向自己的隔间。
虽然被骂的很惨,但其实这种事情对于余小城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除了站太久导致的疲累和高烧产生的眩晕外,对他的影响也不过就是耳膜被震的有些发痒罢了。自从大学毕业来到这家外贸公司,这样的事每天都会有,他基本上已经习惯。
从那时算来,也有两年多了,即便是多么痛多么痛,也已经过去。人便是这样,最初的悲恸过去后,留在心里的,只剩下麻木的钝感。
只是终归再难聚起热情,有些一直想做的事也不想做了。每天吃饭、睡觉、上班、下班,时间也就恍恍惚惚地就过去,没有一丝痕迹。
至于毛经理那一点点责备的声音,本来就是过眼云烟,不需顾虑的。
"小城你也真是的,怎么连这么点小事也干不好。"
隔壁的Amaris突然探出头来讲话,余小城吓了一跳,忙把差点脱手的文件袋接住。
"哎,瞧你笨手笨脚的。"左边的安桥也皱了皱眉,随手拂掉余小城掉在他桌上的文件纸。
"啊,不......不好意思。"余小城忙不迭的道歉,一边慌乱地拾着文件纸,但往往是拾了左边的掉了右边的,就这样一个人在狭窄的通道旁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文件都收齐了。
Amaris 摇了摇头,伸出一根纤细的指头指指余小城,"我说你啊,也来了公司两年多了,到现在也只是做做打字跑腿的工作,要说没用的话,未免也太过了吧?"
"恩......。"余小城嘴角扯出一个近似苦笑的表情,点点头,低不可闻的附和。
"就是,"安桥见余小城没了声音,也在一旁帮腔,"你不是B大毕业的么?这么好的大学,两年了还做小文员,你也上心一点啊。"
"......"
"对了对了,我听说你和颜总是同班同学?他怎么也不提拔提拔你?"新来的小姜也撇着头凑过来。
听到"颜总"两字,余小城才微微惊讶的抬起头来,"不,不是同班......同一个学院而已。"
颜总--颜恒,这个名字涵盖了公司主要投资人颜启风的大公子,才华横溢的名校优等生,能力超凡的总经理,全公司女职工的梦中情人等无数标签,虽然与余小城同是B大出身,却过着与其截然不同的逍遥生活。
"咦?这是真的吗?"众人第一次听说这回事,纷纷好奇地从隔板后面抬起头,等着听下文。
突然被数十道目光包围,又被戳中了心中敏感的一块,余小城有点无措的站在原地,走也不是,回答也不好,窘迫地手也微微发抖起来,只好紧紧捏着裤子的中缝。
Amaris到底是看不下余小城的呆相,白了小姜一眼,反驳道:"怎么能这么说呢,现在工作讲的是实力,我想颜总是不会偏袒任何人的啦。"
"对啊,在我们公司,工作能力可不是一张文凭或者是什么人情关系就可以代替的哩。"安桥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余小城,顿了顿,又连忙摆手解释,"咦,小城我可不是在说你没能力靠关系哦,你不要误会,你其实还是很有能力的。"
"对对,我们大家也是这么想的!"众人似乎也觉出气氛的尴尬,越描越黑的帮着安桥。
另也有些人嘴里念着"是啊是啊......"却用疑惑的眼光瞅着余小城。
"恩......我知道。"面对众人同情般的揶揄和谈笑,余小城只觉得头晕的厉害。
他干笑了声,添了添干裂的嘴唇,轻声喃喃的说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而后也不管身后还在继续的,和那个人有关的话题,佝着背,慢慢走进自己的位子里去。
他是没用,他知道。
一直都知道。
根本不用大家一一给他说明。
离下班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毛经理自然是早早下班回家陪夫人,大家也都陆续完成了手头的工作,三三两两的回去。不多久,办公室就只剩了余小城一人。
十万字,说多不多,少也不少,全部校对修改也要花上不少时间,况且还有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和表格。
其实,这份文件也并没有毛经理讲的那么重要,只是一份计划的末尾选项罢了,客户一般都会选择比较新颖可靠的前几个计划。
说穿了,这种吊车尾的候补计划是根本用不到的,而余小城通常就做些这种没人肯干的活。
以往毛经理对他的工作都不会过问,更不会检查,顶多因为和夫人闹的不愉快而以办事效率低下为由朝他发发火罢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发飙。
现在回家做可以吧?余小城想了想,又摇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昨天就是因为把工作带回家,才被那人狠狠惩罚了,这个计划书也因此才......
余小城想着想着,脸就红了,不自禁地回忆起他昨晚的疯狂,不自觉的后面也隐隐作痛起来。
那个人,在某种时候真是一点总裁的样子也没有。
"小城。"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个高大的男人。
靠在门框上,男人笑的很是优雅,"我来接你了哦,工作做好了吗?"
"颜久先生?你......你怎么会过来?"余小城吃了一惊,忙急急站起来。
颜久是颜启风的二儿子、颜恒的弟弟。
"大哥让我过来的啦,"颜久笑着走过来,伸手摸了摸余小城的额头,好笑的看着青年微微畏缩的样子,"还烫呢,快回去吧,被大哥知道你偷溜出来上班,可是会很生气哦。"
余小城把头低了下去,"我......我不想回去。"
"恩?"
"我......我想把工作完成......"
颜久淡淡地笑了一下,把手上的公文包放在桌上,顺势坐在余小城旁边。
"其实,这种事,你何必要做,以你和大哥的关系......"
"不,"余小城慌忙摇头,"我们,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你别瞎说,给人听见了,不好的。"
"小城!"
"颜先生你不用等我了。我,我做完了马上就回家。"余小城急急地抓起桌上的包一把塞进颜久怀里。
颜久接了包,样子略略有些为难,"可是大哥他说要马上见你。"
"这个......没关系的。"余小城转开眼去不敢看颜久,右手不自觉地绞着左手衬衫的扣子。
他会生气,余小城知道,他也许会很生气。
只是,最多也就是昨天晚上那样的"惩罚"吧?现在,那个人如果有需要的话,应该不会只局限于他一个才对,自己只是因为离他近,比较方便。
他对他,从来都只是这种程度而已,余小城很有自知之明。即使,曾经也许是特别的。
颜久看了看撇开眼去的余小城,想说什么,又突然觉得无从说起,只得微微苦笑。
说起来,余小城和大哥虽然是同学,但以前并不是那么热络的。颜久记得自己刚上高中的时候常常去N大找大哥玩,总瞧见他们俩斗气,有一次甚至还打了起来。为此,大哥吃过处分。
后来两人渐渐就走的近了,也许是不打不相识。
虽然和大哥站在一起,余小城总显得矮小瘦弱,一副没什么大力气的样子,但实际上,大学时的他是极倔强的一个人,有时连大哥都只能让着他。
在得知他们原来是"那种"关系的时候,颜久既惊讶,又似乎不太惊讶,即便不是很能理解,却也没有不适。
只是......这些年情况似乎有些糟糕。颜久不明白,自己只是出国读了几年书,何以回来的时候余小城会像是变了个人?别说原来的傲气,在他身上,就连作为一个年轻人的"生气"也统统看不到了。
听说他在公司也混得极不好,无论新人、旧人、上司还是同事,没人看的起他。做到现在,他还是什么都没有,整日忙着为大家端茶送水,打印文件,庸庸碌碌地恍惚度日,眼睛里大部分时候都闪着空洞的灰色,毫无神采,说话也常常走神。
连颜久都不禁觉得,像他这样还能留在公司,绝对是倚靠了大哥的关系。
二
最后,颜久还是被余小城送走了,尽管他再三叮咛余小城早点回家,但小城昏昏沉沉的大脑显然并没有尽职地记录这一信息,或者说,他也许可能大概,也并不想记在心里。
改完计划后余小城去了趟二十四小时超市,家里的洗发露,沐浴露都用完了,需要再买。漫无目的地逛到洗沐用品专区,余小城随便选了几样便宜又好用的杂牌洗发露、沐浴露,又到食品区拿了点那人喜欢的微波点心,这样,要采购的东西也选的差不多了。
可他却并不急着回去,
反反复复的从超市这头走到那头,看起来就像是纯粹为了打发时间而购物一样。慢慢走进书区的时候,他也没想太多,只管一味向前。
"啪。"一本书落在脚边,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男人的低沉的声音,"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捡一下么。"
余小城惊惶的抬起头,看向不远处一个可以称得上高大的英俊男人,小城望着他慢慢走过来,不知怎的手心有点微微汗湿。
"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捡一下么?"男人重复,他比余小城要高许多,讲话的时候略略低头俯看着他,手上还捧着一堆厚重的英文原版图书。
余小城在男人这么近距离的逼视下仓惶地低下头,结结巴巴开口叫出那人的名字:"颜......颜恒......"
"原来你还认识我,"男人耸耸肩,叹了口气,"整整一晚你都在这里晃来晃去,你究竟想买什么?"
男人的样子看起来很凶,并且似乎很疲惫,脸色也不大好,有点微微泛白,日灯光下又有点泛紫,很是吓人。
余小城头低的恨不得磕到地上,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蹭蹭鼻尖,可怜兮兮的低声辩解:"也没有...其实就是来买个洗发露......你,你是不是跟着我......"
他越说越小声,到后来已经几乎没了声音,肩膀缩得小小的,可怜兮兮地偷眼瞧着颜恒越来越铁青的脸色。
余小城确实很怕颜恒,那个人脾气不大好,又爱面子,而且今天自己还故意磨蹭在超市里不回去,有点心虚。
这两年,虽然是恋人的关系,也已经同居,但他和颜恒处的却并不十分好。
颜恒应该十分反感自己的颓废和无趣吧?余小城常常这么想。毕竟,他已经二十八岁了,他的脸上已渐渐有了些许沧桑,一些年轻人喜欢的事情他也总是学不来,笨笨的,教几遍都不会。工作上毫无建树,反应迟钝又没干劲......
相较之下,比自己小了五岁的那人,才是真正的年轻,他的一切都是那么好,有公司,有事业,有前途,有一个完整的家,还有个感情很好的弟弟......无论是在物质上还是感情上,他都是不折不扣的富人。而孤身一人的自己--一个一无所有的老男人,又凭什么能一直吸引他的注意呢。
最近,那人的脾气也越发地坏了,常常动不动就发起火来,要么就一声不吭,把自己当透明人看,又或者,几天甚至几个礼拜都不着家。
对于他的笨拙,以前那人总是会手把手的教他一些事情,会照顾他,关心他的身体。这些,现在也都没有了。
剩下唯一联系两人的性,也似乎变成了惩罚的一种形式。昨天颜恒满身酒气地回来,一看见他就蛮横的按住他脱衣服,期间没有润滑,甚至连套子都没戴。
从头到尾,颜恒好像是在和他做,又好像根本不明白和自己做的人是谁,连他疼的流泪也不知道。
但即使这样,余小城也依然情愿高兴地想那个人的好,想着那人其实还是喜欢着自己,需要自己。然后再替那人找些理由,比如这阵子的冷淡,只是因为压力太大,工作太累......
诸如"出轨","分手"这样的词,他想也不敢去想,偶尔在书上瞥到都要急急忙忙地调转视线,心跳仓惶得不像自己的--这两个词所诠释的真相,他不能承受。
已经失去的够多了,真的不能,再失去了。
就像大多数善良却并不狡黠的人一样,他以为只要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及,就能避开伤害。
所以,才那么不愿回家。
果然,听到后半句,颜恒的眼睛眯了起来,鄙夷的扫了余小城一眼,"谁有功夫跟着你,我是在买书。"
余小城看着他拿的书:"可是这些书你上次买过了......"
"上次是给小久买的,这次是送人。"
"哦......这样啊,还以为......。"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
余小城促狭的笑笑,右手不自觉的插进裤袋摸索着,摸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早已戒烟,又讪讪地笑了一回,蹲下去把颜恒刚才扔过来的书拾了起来。
黑底的封面上简简单单三个红色的英文字母:SEA
余小城记得,这本书出自一个英文名为sea的网络作家之手,写的是一个艾滋病人最后的日子,浅谈人性,非常感人。弟弟还活着的时候,曾非常喜欢这本书,但当时市场上还没有实体本,没法买来给他,而等到后来实体本出来时,他已经永远的离开了。
三
"啊......这个......"余小城有些困惑地看着手里的书,又转过头去看颜恒,心里惴惴的,有那么一些些期许。
他是为什么要拿这本书?随手拿的?给自己买的?有意,还是无意?他......他是不是终归,还是关心一些,自己的事情............这样的想法一瞬间在余小城脑中翻覆了几遍,他几乎是有些感激地看向颜恒。
可是颜恒还是站在原地,英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他指了指身后的那排书架,淡淡地朝余小城说:"把书放好,回家吧。"也不管余小城询问的眼神,仿佛笃定他一定会跟上来一样,径自转身向门口走去。
余小城望向那排书架--上面写着,"存库书籍,仅供试阅"。
家里还是早晨匆匆离去时的样子,桌上的牛奶罐和面包屑都还没收拾掉,窗帘也紧紧拉着。
颜恒一进门就习惯性地开门开窗,余小城则默默地清理着桌上的残局,两个人也没多余的话可说,各自忙了一会儿就轮流进浴室洗澡。
颜恒先洗,余小城后洗。等他洗完出来,颜恒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房门没关严,客厅里可以清楚地听到"咯咯"不断的清脆打字声。
余小城悄悄到他房门前站着听了会儿,手伸到门把上又悄悄拿了回来,犹豫半响,终究还是没勇气进去。
想了想,余小城又轻声走回浴室,把门一关,拾掇拾掇换下来的衣服,蹲下慢慢搓洗起来--手洗的衣服总比楼下洗衣房洗衣机洗的干净,又省钱,而且他也没事可干。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余小城好不容易把两人堆积了好几天的衣服都洗完了一遍,他满意地看看用了两只桶还都装不下的衣服,想着"接下来,只消再用清水过几遍就大功告成了。"然后站起身去放冷水。
一站起来余小城就感到情况不对,太阳穴突然一跳一跳地发疼,阵阵眩晕袭向后脑,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