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飞说:"我给你拿点纸去。"他没有说话,他这会实在不想离开谢飞的胸膛,他害怕再也不能像这样靠在这里。
谢飞把他的头放在了枕头上,然后起床去拿纸巾,他看着谢飞赤裸的脊背在月光里仿佛在发光。然后谢飞走了回来,看不清他的脸。
他拿过谢飞递来的纸巾,擤了擤鼻子,把纸扔到了地上,谢飞没有走,又爬到了他的床上。"好冷!"谢飞吸溜着鼻子说。"是啊。"谢飞刚钻进被窝,带来一股冷气,然后抓过齐天乐的枕头挪了挪,把自己的头也搁上去,两个人头靠在一起,呈人字状躺在床上。
"谢飞?"
"嗯?"
"我特别怕死。"
"我也怕。只是有的事可能比死还糟。"
"什么?"
"嗯......"谢飞咳嗽了一下,说:"我爸爸,他......"
齐天乐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自己知道。
谢飞艰难地继续说了下去:"我爸爸,在我初中的时候......"
"我知道。"齐天乐不忍心看他再说下去,打断了他。
沉默了一下,谢飞问:"你们......都知道?"
"我爸是医生。别人,我也不知道。"
谢飞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说:"那个时候,真的觉得特别难,我妈每天都不愿意出去,天天在家里哭,我一出去就被别人指指戳戳,不是怕我死了妈妈没人照顾,我早跳楼了。真的,真的特别难,白天我妈一直哭,我得哄着她,晚上她睡着了,我躲进卫生间哭......现在想想,跟做梦似的,也是个噩梦,而且到现在也经常觉得没醒过来,老怕人知道了......嗐,反正都过去了,哎,你咋不发表点意见啊?"
齐天乐从来没有想到,谢飞有这样的时候,他盯着谢飞被月光勾勒的的侧脸,问:"那你咋又告诉我了?"
谢飞想都没想:"我这不是得安慰你么。据说讲一些更痛苦的事能有效缓解当下的痛苦。"
沉默了几秒钟,齐天乐问:"那你对你爸......你恨他么?"
"说不恨是骗人的。真的恨,一个男人,活了几十岁了,怎么控制不了自己呢,跟禽兽有什么分别?我也觉得自己没有爸。至少,记忆中的我爸,根本不会是这个样子。"
"算了不说这个了吧。老马媳妇,挺可怜的。"
谢飞赞同地微微点头:"那个时候她那么快就和老马同居去了,我以为她是那种女生呢。没想到人家还这么有情有义的。唉,总是以为还有时间的。"
齐天乐稍微迷惘了一下,他不知道谢飞说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想了想,问:"老马喜欢陈妤晴,是真的吧。"
"......大概吧。"
"陈妤晴喜欢你也是真的?"
"......嗯。"
"你怎么知道是真的?"
"呃......她给我表白过。"
齐天乐惊得从床上跳了起来,立刻冷得要命,又钻回了被窝:"我操你小子从来都没有讲过!"
谢飞懒懒地看他一眼:"这有啥好讲的?伤她面子,又好像我有多得意似的。"
说完,谢飞一个转身,面向他侧身躺着,齐天乐能感到他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不禁有点局促,闭上眼睛假寐。
"齐天乐啊......"
齐天乐装作睡着,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让它显得平稳像是睡着的人。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谢飞叹了口气,也转过去睡了。
万一,万一谢飞也喜欢他呢?
他心里在那一瞬间升起了这个渺茫的希望,随即又更狠地把自己否定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不要抱有任何希望。一个不留神,就会永远失去谢飞......这才是他最害怕的。
第二天早上七点,谢飞的手机闹钟就响了,他们一起打着哈欠爬了起来,这几天一直没有睡好,攒到今天真的困得不成了。洗脸刷牙完了,他们一起出去吃早餐,顺便给老马和老马媳妇也买了,然后去医院。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看到的,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老马媳妇在那里哭得死去活来,旁边站着蛋挞--他那天早上六点五十到的,老马七点十分没了的。
谢飞手里还拿着已经冷了的早餐,他们几个人沉默地围着老马的尸体,老马媳妇伏在那里哭得撕心裂肺。
这种场面,他们不懂如何应付。在齐天乐的记忆里,那大概是他的人生里,头一回觉得无法承受,他恨不得马上晕过去逃避这个现实的时候。
最后他就晕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是下午,旁边是谢飞红着眼圈在陪他,他的青胡茬子已经长出来了,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看到他醒来,谢飞说:"你醒来就好,蛋挞陪着老马他女朋友搞火化的事去了。"齐天乐勉强坐了起来,发现手腕上还插着吊针,他笑了笑说:"我操,我他妈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娇弱。"谢飞说:"你是这几天睡眠不足,又低血糖,休息休息打些点滴就没啥事了。"说到这里眼圈又是一红:"你那会忽然倒了把我差点吓死,老马刚......,你要是有个什么事,我真是没法再活了。"
齐天乐努力忍住眼里正在上涌的东西,说:"别在这儿等着了,我们走吧。去看看。"
谢飞站起来看看他的吊瓶,说:"还有五分之一了,完了再走吧。"
齐天乐一下把针从手腕上拔了下来,手腕那里渗出了一点血,霎时就淤青了一大片,谢飞目瞪口呆,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笑笑说:"怎么着也得陪了最后一段吧。"
5
于是谢飞发短信问:"在哪?"
蛋挞回:"市火葬场。"
那四个字,看起来触目惊心,谢飞和齐天乐都看了一眼就触电般的抬头,齐天乐看到谢飞迅速把那条短信删掉了。
"走吧。"谢飞低声说。齐天乐没说话,跟着他往外走。出了医院,谢飞在路边打了个的,说:"市火葬场。"司机本来还笑容满面,看到他们俩表情太不善了,干脆闭口,一路沉默着到了火葬场,蛋挞在门口等他们。
蛋挞显然也哭过了。见到他们,蛋挞眼里的泪水霎时又冒了出来,齐天乐和谢飞都跟着眼圈红了。蛋挞用袖子抹抹眼睛说:"我......我六点五十到医院的,他看着还好好的,聊了那么一会,忽然就不行了,抢救,没抢救过来。"谢飞苦笑:"我们......那会还正睡着呢。"
沉默着走过去,大家不知为什么都走得特别慢,可能害怕看到老马他媳妇。
走到焚化炉前,零零散散的几个人站在那,本来以为会听到老马媳妇的哭声,但是过去才发现她没有再哭。大概......眼泪都流光了吧,齐天乐想。她呆呆地站在那,从齐天乐谢飞到这里,到现在,这么短的时间她就瘦了一圈。她此刻呆呆地站在那里,老马的尸体已经被推进去了。蛋挞过去把老马媳妇搂进了怀里,老马媳妇呆呆地任他抱着,眼睛紧紧盯着焚化炉。他们几个都不忍看,在那里的一个小时,变得很漫长。齐天乐抬头看谢飞,谢飞看着别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能感到他在看他,谢飞转头看着他,勉强笑了一下。他忽然发现,谢飞的唇角不知何时有了像历尽沧桑的男人的法令纹的两条纹路,心里又是一揪。不由自主,他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抚向谢飞的脸。谢飞没有躲开,定定地看着他,他的手终于碰到谢飞的唇角。
谢飞的眼睛好亮,他的嘴唇......也很柔软。
不知是他还是谢飞向前移动了,转眼之间,谢飞的脸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覆盖了下来,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感觉到谢飞柔软的,有一点干裂的嘴唇贴上了他的。然后是他的舌,笨拙的一点一点探入,他口里有淡淡的甜味,混着烟草的味道,齐天乐仿佛回到了1996年的夏天,外婆家,有风和雨覆盖他们,他和谢飞口舌交缠,不断探索着彼此。谢飞抱住了他,他也抱住了谢飞,他们抱得那么紧,仿佛无论什么都无法把他们分开。
他觉得自己快融化了。c
谢飞松开他的时候他觉得全身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头晕目眩。可能是缺氧吧,他想。他们俩站定,谢飞后退了一步,微微喘息,还是看着他。他勉强笑了笑,看向谢飞身后,果然,蛋挞和老马媳妇看怪物似的盯着他们俩。不禁有点尴尬,他看看谢飞,谢飞转过去,对他们说:"我可以喜欢齐天乐吗?我是配不上他,可我害怕等不了那么久。"
齐天乐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老马媳妇又哭了起来,她喃喃地说:"爱吧,赶紧爱吧,趁现在还有时间......趁现在......还都活着......"蛋挞苦笑了一下,拍着老马媳妇的背对他们说:"你们......爱干嘛干嘛,不过,大庭广众还是别这样,你看看,人火葬场的人都看了猴子了。"
齐天乐还没有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但是他也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在对着他们窃窃私语。盯着齐天乐看了半天,谢飞有点紧张的样子:"齐天乐,你......"齐天乐看着谢飞,一瞬间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
他那么久的等待,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的秘密,他担忧他知道他的爱,他又期望他也爱他。他在黑暗里辗转反侧,为被他背着而喜悦那么久,为他偶尔抱着他而那么高兴......
他现在,不是应该很幸福吗?他不是应该高兴得要晕倒吗,像他曾经无数次梦想的那样?
这不是他一直的渴望吗?
可是,为什么,他这会只是难过得想哭?
老马忽然就这样走了,老马来不及告诉陈妤晴他喜欢她。老马的媳妇还来不及让他爱上自己。他们,来不及和老马好好聊天,知道每天都在笑,眉毛连在一起,说话声音高八度的老马到底心里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有来得及。
那现在,还能抓住什么?这一刻,这是爱情吗?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幸福?
谢飞抱住了他,他的头正好枕在谢飞的肩膀上。他听到谢飞的叹息,谢飞身上是他熟悉的烟草气味和一股只有谢飞才有的特别的香气,这味道让他觉得安心。谢飞的脸埋在他耳旁的头发里,他的呼吸让齐天乐的耳朵一阵阵发痒。
这不是梦吗?
谢飞松开他的时候,是老马的骨灰拿出来的时候。老马媳妇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他们心里都很难受。那么大的一个人,居然转眼之间,变成了小小的一堆灰。
老马爸妈太狠了,没有一个人出现。估计他们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很不错吧。"贱人,都是贱人。"蛋挞低吼。
梦游似的,老马媳妇捧着骨灰,他们在老马媳妇周围围成一圈一起往外走。
天还在淅淅沥沥下雨,现在的确是雨季。
走了出来,没有人撑伞。老马媳妇越走越快,他们不得不加快脚步赶上。过马路,老马媳妇眼睛紧紧盯着手里的骨灰盒,没有看到路,一辆自行车忽然斜里冲了过来,老马媳妇一个踉跄,被自行车挂倒了,登时,在雨里,漫天飞扬的灰伴着雨水劈头盖脸笼罩了他们,那骑自行车的人反应过来想跑,蛋挞抓住了他,一顿狠揍。大家也许压抑太久了,齐天乐和谢飞都冲了过去,拳打脚踢,老马媳妇跪在雨里,在地上不停拨拉着,试图把老马的骨灰聚拢在一起。
可是,它们都随着雨水,流走了。
全部流走了,像他们的青春,他们的年轻任性,他们的爱情。
在得到的一刹那,也就失去了。
最后他们四个人被带到了派出所,那个撞老马媳妇的人,自行车轮胎扁了,人送医院了。老马媳妇呆滞地抱着那个骨灰盒,里面放着她从地上刮起来的泥水,那是老马,她不能丢掉。
派出所小警察听蛋挞有条不紊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蛋挞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骑自行车那人身上。鉴于他们刚领了骨灰出来,骨灰被撞飞了自然会很愤怒,在答应了赔偿医疗费之后小警察就同意放他们走。
"你们怎么都不打伞?知道你们心情不好。但是,死者已矣,你们还要继续活啊,照顾好自己。"最后,小警察拍着蛋挞的肩膀说。
蛋挞眼圈一红,忍住了眼泪。
然后买火车票回去,学校考试已经结束了,不用回学校,直接买了回家的火车票。本来说把老马剩下的骨灰带回去,和他外婆葬一起,但是老马媳妇死活不肯放手,最后没有办法,不拿了。更何况,蛋挞说:"拿回去不就是那些没良心的人,还不如让老马媳妇拿着。"蛋挞说不当电灯泡,何况还想留着陪几天老马媳妇,就不一起走了。说到电灯泡蛋挞呲牙咧嘴地笑了,谢飞笑得很自然,齐天乐尴尬得要命。
所以又是他们俩一起坐火车。
那个吻之后,齐天乐一直不知道该对谢飞说什么,买到车票上车,蛋挞在外面挥手,说:"谢飞,照顾好我们的宝贝猴子!"齐天乐有点哭笑不得。
火车上,谢飞也没说什么。他们两人都是一脸疲色,上了火车倒头就睡,中间齐天乐醒来一回,上厕所,他靠着谢飞的肩膀,谢飞的肩膀枕在他的头上。原来人真的会这样依靠啊,齐天乐想。
到家了,学校给齐天乐家打过电话,看到他他爸首先火冒三丈,他妈拦着没让打,然后问干啥去了,齐天乐闷闷地说:"马一帆死了,去见了他最后一面。"然后就往卧室去。他现在就想躺床上好好睡一觉。
他爸妈也愣住了,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
他从下午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起来发现床头放着个新手机。他有点迷惘,拿着走出去,他爸看到他出来,柔声说:"以后手机开着,去哪了也好找。"齐天乐鼻子一酸,过去坐在了沙发上,几乎要哭出来,他爸爸很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别难过了,假期看点书,你们辅导员说下个学期开学就要补考。""哦,知道了。"齐天乐闷声说,不让他老爸看到他的眼泪。
办了张家里的卡,他没有去找谢飞,谢飞也没找他,又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见了些高中同学,都说没见谢飞。大家知道老马去了,都安慰他,他心里还是堵得慌,什么东西丢了似的,空荡荡。
大年三十,齐天乐在网吧上网,qq上碰到石松,石松语气很消沉,他告诉齐天乐,他养的小狗被冻死了。
"西安夏天热,冬天冷,我们租的房子没有暖气。"石松说。
"那只小狗特别可爱。我昨天晚上回来,发现它被冻死了。"
"我真的特别难过。刚知道老马去了。"
"你说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死。就死,为啥都不能好好死?"
齐天乐觉得自己安慰得苍白无力,最后他说:"别这么哲学了,啥都不想跟猪似的,才能活的好。"
那边QQ头像闪动:"你说的对。"
他给蛋挞打电话,问了谢飞手机号,给他发短信,一直没有回。
一个寒假很快过去,又开学了。
回到宿舍,一切照旧,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习惯性地走到谢飞宿舍,谢飞的桌子和床空空如也。他正发愣,他们宿舍的人回来了:"来找谢飞啊,他没告诉你吗?他退学了,去年年底你们那个老马出事的时候他就办了退学手续。现在?现在不知道他去哪了。"
齐天乐走出宿舍楼,深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天。
北方的天空总是辽远空旷,蓝得让人不舍的低下头去。
但是他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永远改变了。
他所有的思念,他的焦灼,他隐藏着的无处可逃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