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流水————华小强

他们就在这样的喧哗中，坐车去看老马外婆的下葬。
照旧请了唢呐队，吹着咿咿呀呀的曲子，老马已经没有眼泪，只是跟着走，一直走。棺木终于放进去了，第一锹土是老马的舅舅铲进去的。逐渐地，棺木被泥土覆盖了，一点一点，再也看不见了。
坐车回来，一路上老马都靠着椅背闭着眼睛，疲惫至极的样子。
他和女朋友分手了，他说无法再面对。看到她就想起外婆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忽然心脏病突发，离开了他。他说对不起她。但是他真的无法原谅自己。
路过音像店，齐天乐进去买了两盒《Jay》，盗版的，他把一盒给老马，说："多听歌，别那么烦了。"老马接过磁带，脸上露出一丝感激的表情，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谢飞拍拍他的肩膀，说："都是兄弟。"
怕他想不开，谢飞和齐天乐商量了一下，搬到了老马家。他们同进同出，一起参加同学聚会，一起打篮球，一起听着周杰伦的歌。
录取通知书来的时候，老马脸上终于有了一些笑容，老马开始恶狠狠地对着他们唱："说你怎么面对我，甩开球我满腔的怒火，我想揍你已经很久，别想躲......"
那是周杰伦的《斗牛》。
老马收到了通知书，只是现在已经不是为了他媳妇。那女生还来找过他，他们也劝老马，"你这是把自己的痛苦转嫁到他人身上，不像男人。"老马却抽着烟说，"我觉得我有阴影了，我以后都不想找女朋友了。我总是想起我外婆是怎么死的。"
这个话题大家也就不再提起。
几个人的录取通知书来的时候，除了老马之外家里都分别请客，每次大家都喝得昏天昏地，齐天乐当医生的爸爸看了都急："你们这帮小王八蛋，小小年纪装什么爷们呢。"
石松这个时候也背着吉他回来了一趟，他说等到大家都走的时候他再去西安。这下人齐了，石松在家找了个小酒吧演出，他们日日去捧场。这个时候的石松，头发已经快长到腰，而且总是干干净净的披在身后，石松又长着那么干净孩子气的脸，看他在酒吧等待上场的时候坐着抽烟，半张脸都在浓重的阴影之下，每次齐天乐都想起一个词：堕落天使。
这个暑假事比较多，齐天乐也没有心思仔细想和谢飞的事情。
说起来，他和谢飞根本没有任何事情。
谢飞总是那么认真地在为别人的事着急，好像他自己不存在一样。
一天，齐天乐的爸爸难得早回家，齐天乐正准备出门。他爸随口说："想不到谢飞，那么可怜。"
"可怜？"齐天乐刹住了脚。e
"我今天听同事说的，谢飞啊，本来他爸也是挺好的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强奸妇女，现在还在监狱里呢......"
"什......么？"齐天乐睁大了眼睛。
虽然儿子这么大了，但是讲这个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他爸说了这么些就不肯再说了。
齐天乐心事重重地出门去了。他想起来，高二的时候有一次，他去在看守所工作的叔叔那，在门口碰见过谢飞，谢飞看起来很不自然，匆匆就走了。
他大概，是要去看他爸爸吧。
这样的事情，谢飞这样的人，怎么会告诉他们呢。哪怕不是谢飞，是自己......自己恐怕也不想告诉别人。谢飞和他的妈妈，到底是怎么在别人的目光下生活的？谢飞到底有多辛苦？
齐天乐越想越辛酸，恨不得马上找到谢飞，把他抱住。
可惜，这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马上就要开学了，又一次同学聚会，大家都喝醉了。陈妤晴走到谢飞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走开了。有些男生趁机赶紧拥抱脆弱的需要呵护的女生，吃点豆腐。昏暗的灯光下，每个人年轻的面庞都那么生机勃勃，却那么忧伤。
阳光都那么灿烂，蒙着灰尘的树也很青翠可爱，他、石松、谢飞和老马在路上走来走去。
老马问："猴子，你再没向李蔷表白啊？"
"我？不是表白过了吗？被拒了啊，你们还陪我喝酒来着。"齐天乐作出沉痛的表情说。
"是啊，还是我把你背回去的......妈的平时就没看出来你有那么重，酒真是比金子还重。"谢飞接口说。
老马说："你们别岔开了啊，趁着毕业，表白一下，然后你问她‘能不能最后地拥抱一次'，她保险就答应了。好歹给你的初恋留下一个美好的句号啊......哎，是初恋吧你？"
齐天乐鬼使神差地看了谢飞一眼，然后坚定地说："当然是初恋。"
谢飞那时却正含笑看着他，他心里又是一阵发毛。然后谢飞说："是啊，就这样说好了，今天晚上就去，买个什么礼物给她，然后散步，再要求拥抱。怎么样？"
齐天乐哭笑不得："我......你们再别寒碜我了成不？"
老马说："还是谢飞想的周到，这个好，我们现在就买礼物去。"
齐天乐拗不过他们，被架着走到了一家精品店。最终，他郁闷地抱着一个毛绒狗走了出来，身后是喋喋不休说着很多鼓励的话的谢飞、老马和石松。
晚上，齐天乐发现自己置身于小公园门口，他们三个已经消失了人影，但是他知道他们躲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看着他，而李蔷马上就会出来。
李蔷出来了，他首先把手里的毛绒狗递给了她，李蔷拿过毛绒狗，笑眯眯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惴惴的。
"那个，我们到公园里走走吧......"齐天乐鼓足勇气说。
"好呀。"李蔷继续笑眯眯。
一路无话，他们绕着公园转了半圈了，齐天乐想起终极使命：拥抱。虽然和这个一点都不熟的人拥抱很奇怪，可是终究也要装做喜欢她的样子......
"那个，李蔷......"
"齐天乐啊......"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然后笑了起来。李蔷说："你先说吧。"齐天乐客气道："你先说。"
"那我就先说了......"李蔷依然是笑眯眯的表情："你为什么要向我表白呢？"
"因为......我喜欢你呀......"齐天乐有点瞠目结舌。
"可是你明明喜欢的就不是我。"李蔷的表情已经变得严肃了。
齐天乐觉得脑袋里"轰"地一声，过了几秒钟，勉强地笑了笑，说："那你说我喜欢谁？"
"还用我说吗？"李蔷说。
"我......"齐天乐忽然发现自己的词汇竟然如此贫乏。
"你当然喜欢陈妤晴啦......"李蔷接着说，还是笑眯眯的表情。
齐天乐心里松了口气，表面却淡淡的："你不要胡说。我不喜欢她的。"
李蔷却又说："刚才开玩笑的，你喜欢谢飞吧？"
......
一件事，你一直知道，但是不说出来，就好像可以一直自欺欺人地过下去。
可是说出来了，就像忽然摆在了面前，那已经不再是一个妄想，而是一个事实。
"你还打算对我说什么？"齐天乐的声音变得很干涩。
"我只是想告诉你，爱没有什么对错。"李蔷温柔地说。
齐天乐忽然有一种很想哭的感觉。他忍了太久了，他无法告诉任何人他的感觉，他不知道要与谁分享，他也设想过如果别人知道了要怎么说他，变态？流氓？
但是他没想到从这个并不太熟的女生口里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话。
"好了，没什么事我就要走了，祝你以后过得好。"李蔷说。
"那个，我可以拥抱一下你吗？"这句话，齐天乐说的真心实意。
李蔷向前一步，踮起脚用双手抱住了他的脖子，他听到李蔷低低地说："一定要幸福啊。"忽然他心里一阵酸楚，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涌了上来。
然后李蔷转身走了。他盯着李蔷的背影消失，之后老马、石松和谢飞欢欣鼓舞地跳出来，他也没有注意到。
2
成功地拥抱了李蔷，又是一个喝酒的好借口。
那晚他们又喝醉了，老马连路都走不动了，谢飞和石松架着老马。老马大着舌头说："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放你娘的狗屁！"齐天乐骂道，"寒暑假你要去泡妞还是怎么着，不回来啦？"
"就是就是！"几个人应和着，老马光呵呵傻笑。
第二天，老马就要走了。他要坐火车穿过小半个中国去念书，谢飞和齐天乐都是本省，所以不用那么早。
去送老马，老马前女友也是那趟车，大家都叮嘱他不能不照应着些，齐天乐还记得最后他们在外面对着车里的老马招手，老马脸上，清晰的两行泪忽然流了下来。
汽笛长鸣，带走了老马，莫名地，齐天乐忽然想起《环珠格格》流行的时候，班里女生经常唱的"我向你飞，雨温柔地坠，像你的拥抱把我包围......"心里又骂自己真恶心。怎么会想到这里去。
回来的时候大家都闷闷的。
谢飞忽然问石松："你有女朋友吗？"
石松一愣，微微摇头："没钱啊我。"
"靠，女朋友是要有钱才能交吗？"齐天乐说。
谢飞跟着说："就是！我们来约定一下啊，今年一年，我们每个人都得找一个女朋友。"
齐天乐心里一震，强笑着说："找不上怎么办啊？"
谢飞含笑看着他说："你只要不想李蔷，很快就找上了。"
齐天乐那一天都心情不好。他想知道谢飞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他想不出来，可是他又不能阻止自己不去想。
最大的可能，是谢飞其实知道了，但是他并不说破，他想等他慢慢放弃。
想到这里，齐天乐忽然觉得特别难受，他用手不停地捶床板，捶了很多下，手都震麻了，然后抑制不住地流泪了。
我他妈真贱！真贱！我为什么非得这样......
齐天乐躺在床上，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可是，他听得到心底无声的哀诉。
让我一直陪着你吧，让我留在你身边吧......不要让我走。
石松过了两天也走了，然后齐天乐和谢飞一起走了，蛋挞开学晚，他说再多泡几个美眉。
毕竟要去念大学了，齐天乐还是很向往的。更高兴的是，在去N市的车上，他靠着谢飞的肩膀就睡过去了，而谢飞也歪着脑袋靠着他的头。在清醒的状态下，保持这个动作让他腰酸脖子疼，但是他装作特自然地歪着，还随着车的晃动自然晃动着。真绝！齐天乐想着就会给自己竖大拇指。
谢飞的黄毛好像永远都在那，高中的时候老张也不是没说过，他就是不肯染回去。
他靠着谢飞，谢飞睡着了，他拼命眼珠向上，看到阳光洒在谢飞的头发上。
阳光下，那几撮黄毛总是特别耀眼，让他在人群中能一下就看到他。
不过，如果没有那几撮黄毛，他相信他还是很容易就能找到他。
齐天乐宿舍住四个人，问了一下哪来的，东南西北。
谢飞极爽，刚到宿舍那三个人就告知：他们都有女朋友，要和女朋友去外面住，如果知道有老师来检查请赶紧通知他们。
齐天乐这下就有了蹭宿舍的机会，刚开始两周军训，他胆儿小，也不敢怎么去找谢飞，两周后观察了一下情况，干脆把自己的什么东西都搬去谢飞宿舍了，舍监也没人检查。
军训还挺严的，至少男生的教官们都特别凶残，动不动罚站罚蹲罚俯卧撑，罚站的时候还不准让帽檐档着大太阳，教官会柔情似水地把帽檐轻轻一转--晒着吧你，甭想躲过去。
两周军训中间有一天休息，澡堂子爆满，谢飞一大早跑来说他今天非得大大地洗个澡不可--平时晚上训完的时候只来得及匆匆冲一下就到就寝广播响了。齐天乐还没起床谢飞就去了，不过齐天乐起来之后发现他把自己军训的衣服换下来扔他们宿舍了--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忘了，等到下午谢飞还没回来，齐天乐没办法，就只好把自己和他的迷彩服一起给洗了，晚上谢飞笑眯眯地回来，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不忍心我明天继续穿这件充满汗臭的衣服......"齐天乐踢了谢飞好几脚以发泄愤慨。
2001年十一，刚开学一个月，北方天气，十一挺凉的了。2001年更是特别冷，N市居然下大雪了。本来还打算和谢飞一起到周边城市转转，但是既然大雪纷飞，还是蹲在宿舍好了。闲来无事就在外面网吧包夜，早上顶着瞌睡眼从网吧出来，在学校大门外的牛肉面馆子和谢飞相对而坐吃上一碗热情腾腾的牛肉面，然后带着从胃里传递至全身的满足感舒服地打着嗝走回来，顺便把热水瓶装上热水提回宿舍，然后倒在床上睡个昏天昏地。
那天，大概是十一的第三天吧，他们照例清晨从网吧回到宿舍，冷得瑟瑟发抖。
洗漱了之后齐天乐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谢飞问："感冒了？"
他抓起一团纸擤擤鼻子说："好像有点。"
谢飞拿起热水瓶在脸盆里倒了半盆开水，然后丢了一包牛奶进去，隔了一会拿了出来递给已经爬上床的齐天乐："来，喝点热牛奶。"
齐天乐困的不行，说："谁说热牛奶能治感冒了？你自己喝吧。"
谢飞压低声音："说！你喝还是不喝！"说着走过来咯吱他，他睡下铺，几下就笑得快岔过气去，脚踢手打，连声叫唤着我喝我喝，谢飞这才停手，把牛奶给他，爬到上铺睡去了。
齐天乐喝了牛奶，倒是清醒了些，忽然觉得被子里好冷。
一个邪恶的计划开始在脑海中盘旋......
他爬上了上去的梯子，站在那，然后脸对着谢飞。
过了一会谢飞的睫毛一动，忽然睁开了眼，一惊，然后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想吓死人啊，站这干嘛，赶紧滚回去睡觉去。"
齐天乐作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吸吸鼻子说："谢飞，我好像真的感冒了，全身发冷，冷得睡不着。"
谢飞一惊，一骨碌坐了起来："现在陪你去校医院吧？别再严重了。"
齐天乐赶紧摇头："不用不用，我已经吃了我爸给我背的药，现在睡会就好了。"
谢飞伸手摸他的头："真的没事吗？吃药了......那你就继续睡吧。"
齐天乐说："我太冷了，我要上来和你睡。"说着，就开始自己爬上去。
谢飞一怔，然后反应过来，连忙推他："床这么小，我们两个大男人怎么睡哪，快下去快下去，大不了我给你灌个热水袋。"
齐天乐已经爬上去了，他说："没事没事，应该睡得下的。"
谢飞还在推齐天乐，齐天乐正要翻身拉被子，却不想谢飞推得狠了，齐天乐从上铺掉了下去。
齐天乐只觉得后背一阵疼，随即脑袋就磕在什么东西上了，谢飞已经惊慌失措地从床上跳下来，他扶起齐天乐，齐天乐捂着脑袋，一股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了出来，把俩人都吓得够慌了。
只能去校医院了，两人顶着黑眼圈打着哈欠去了据说比兽医院还不人道的校医院，一看齐天乐的伤口，一个还算和蔼慈祥的阿姨便说缝两针就好，让他们不用太担心，随即挥手叫出了一个年纪很轻的小护士。
那小护士他们俩就不太放心了，谢飞小心翼翼地问："她，手熟吗？"那个阿姨没来得及回答那个小护士已经一个白眼送了过来："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自己来缝啊，我看看你缝得怎么样。"那阿姨这时电话响了，她就出去接电话了。谢飞只好苦着脸站那看着。
小护士也打着哈欠，她边打哈欠边拿着酒精药棉清洁伤口，血还在慢慢渗出来，齐天乐疼得呲牙咧嘴倒抽冷气，谢飞忍不住问了一句："这真的缝一下就好了吗？"那小护士看都不看谢飞，举起了一根针说："拜托了，人体的血液里是有血小板的，知道血小板是干嘛的？它可以聚集在伤口附近形成血栓，起的是初级止血的作用，高中的时候学过生物吗？是学理科的吗？这个都不知道？"谢飞彻底被打败了，再不敢说话，看着针刺过去，心里挺渗的，就转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