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流水————华小强

齐天乐一把抓住了谢飞的手，针刺过头皮之前他觉得自己都快吓傻了，谢飞的手指也快被他给捏碎了，不过针穿过的一刹那，好像却没那么疼了。
一会，缝好了，齐天乐松开了谢飞的手，那小护士得意洋洋地说："我毕竟是专业人士，你们自己懂什么......好了，三天后来换纱布，这几天别见水，没什么问题。"
回去的路上齐天乐不理谢飞，谢飞也不知道说啥，回到宿舍赶紧先开门，齐天乐一下就倒在了自己的床上，面向墙睡下。
听到谢飞忽然问："感冒怎么样了？"
他没有回答。一夜没睡刚才又在雪里走了一趟折腾半天，真的很困了，想赶紧睡。
正迷迷糊糊，他感觉到一个人也爬到了床上，过了几秒钟忽然明白过来那是谢飞，一惊，立刻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
谢飞伸出一个胳膊从后面环住他，说："别气了好不好？人肉暖炉现在巴巴地自己跑过来温暖病号了......你看你的头都成那样了你还生气，万一气出什么毛病来咋办？我可给你爹怎么交待啊......你爹还盼着你给他添个孙子呢......"
说到最后一句，齐天乐终于噗嗤一声笑了，谢飞松了口气，说"就是嘛，乖，现在赶紧睡吧。你看我胳膊腿儿本来就比你的长，现在都这么挤着了......"
齐天乐面向着里面说："那你上去啊。"
谢飞笑着说："我操，你小子嘴还真硬，我就不上去，我就睡这，我就要温暖这只猴子，你赶紧好好睡吧，我瞌睡得都不成了......"
说完这句，谢飞的鼾声已经响起来了。
齐天乐一动也不敢动，因为谢飞的胳膊还搭在他身上呢。这样，感觉像谢飞拥着自己进入了梦乡，幸福得无法用言语表达。
幸福得就像梦一样。

3
之后的一个月，齐天乐每天都和谢飞睡在一起。
齐天乐的心情从来没有像这样愉悦过，他觉得，也许那是他最快乐的日子。
好时光总是短暂。
齐天乐的辅导员有一天突发奇想来查宿舍，才知道他们班居然有人开学以来就一直不住宿舍。那辅导员也是刚毕业的学生，非得拿着鸡毛当令箭，那天马上打电话到处找齐天乐，没找到，第二天去教室截，偏巧那天齐天乐没去上课，这下那辅导员彻底火了，让宿舍的人给他带话，如果不想被开除了，就去找他。
那天下午齐天乐有点胆怯地去辅导员办公室，谢飞在外面等他。
"老师，我是齐天乐。"
辅导员从QQ游戏里抬起头，盯着他，仿佛要把他身上看出个大洞来："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知道。"
"为什么？"
"不住宿舍。"
"知道就好，我也不多费口舌，你平时都在干嘛，还不去上课？"
"就那一次......"
"我偶尔去看一次你就不在，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老师，平时我真去了。"b
"写一份3000字的检查明天交上来，不然我上报到学校给你记大过。"
"......好。"
"今晚就搬回宿舍去。"
"......好。"
齐天乐垂头丧气地出来，谢飞坐在花园的小台阶上正在抽烟。
远处是夕阳，高高矮矮的树，谢飞的侧影在一片红光中如此优美，却又如此孤寂。
齐天乐忽然心头一震：为什么谢飞一直没有找女朋友？为什么他会每天和我呆在一起？为什么谢飞一直这么纵容自己胡闹？其他人，大概都是无法忍受的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幸，我在忍耐......
可是谢飞，不也是么？我从来没有问过他是不是不耐烦，他是不是乐意这样？
我总是要求他，必须这样。
他总是毫无怨言地照做。
可是他究竟在想什么？
想着想着，忽然怔了。
我居然一直把谢飞留在身边，为了我自私的爱情。
谢飞，他是明白的吧。
是不是应该离开一阵子了。
谢飞忽然看见了齐天乐，就向他走了过来。齐天乐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
"怎么样？说啥了？"谢飞喷出一口烟，问他。
"没啥，让搬回去呗。还有三千字的检讨。"
"操，三千字？这么毒？"
"那你帮我写啊。"
"你去死吧。"
回到宿舍，齐天乐闷闷地收拾东西，谢飞在旁边帮忙。整着整着，谢飞忽然说："用不着全部拿走吧？风声不紧了再回来嘛。"
齐天乐笑笑说："都是要用的，先拿回去吧。"
谢飞说："那我去学校超市借个搬货的三轮，等下给你蹬过去。"
"好。"
晚上，谢飞和齐天乐一起把几箱东西都抗下楼，扔三轮车上，谢飞就上车开始蹬，本来以为挺容易的，没想到那个把手左扭右扭根本不听使唤，几步路不到，齐天乐就看着三轮车直直地对着一棵树撞了过去，谢飞也是眼睁睁地看着，但是就是转不过来。路边的人都哈哈大笑，齐天乐也笑弯了腰。
"还是我来试试吧。"齐天乐赶谢飞。
谢飞不服气地说："你连自行车都不会骑，你还是别吓唬我了，让我凑合着蹬吧，实在不行给你扛过去，又不远。"
齐天乐一边上三轮车一边说："听说这三轮车就偏偏要不会骑自行车的人才会蹬，搞不好我就会呢。"
谢飞两臂抱胸站在了旁边，等着看笑话的样子。
齐天乐一转车头，开蹬，居然车就稳稳地前行了，谢飞哈哈大笑着跟着车跑，说："没想到还真行，那我上去了啊，反正我也不重。"
齐天乐没来得及答话，就觉得车子猛然一沉，双腿要更用力才蹬得动了，笑着骂："贱人，重得跟猪似的！"谢飞在后面喊："高中的时候喝醉我还把你背回去过呢，我都不说重你还敢在这儿嫌弃我？"
一路笑着回去，路灯很亮，来往的人都注视着三轮车，风吹得脸刺骨地痛，但是也不觉得，谢飞对着手哈气，还在车后站起来挠齐天乐痒痒。路边有没有融化的雪，在夜色里反射幽幽的白光，天是暗蓝色，路灯太耀眼看不见星星。
但是齐天乐仰头看着天，他当时想的是，这真是一次快乐的告别。
齐天乐搬回了宿舍，买了几瓶啤酒和宿舍的哥们一起喝。那晚，他睡得很香。
让谢飞好好过吧，他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搬走后，两周没有去找过谢飞，谢飞也没有找他。
虽然原本打算就是这样，但是心里还是难受得发慌。齐天乐开始去网吧上网，有时候聊qq。碰见李蔷总是会问他谢飞怎么样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天，期末考试刚考了两门，齐天乐这个学期就没怎么念书，还好老师监考不是很严，让同宿舍的一个学习畜生给一阵猛抄，勉强觉得能过。
当天晚上，他抱着一摞书去教学楼上自习，在教室坐到八点多，因为在考试，教学楼人满为患，不过里面很安静。忽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齐天乐！齐猴子！齐天乐......"
齐天乐吓了一跳，连忙冲出教室，谢飞正在楼道放开嗓子喊："齐天乐！齐天乐！"他不敢大声喊，对着他跑了过去，"嘘"了一声，谢飞满头大汗，看到他先揍了一拳然后说："你他妈上自习非得跑六楼，我从一楼喊到这，嗓子都哑了。"
"我来晚了，一二三四五楼都满了，明天考试，你喊我干嘛？"齐天乐看着谢飞，三个礼拜没有见了，他的头发稍微长了一点，额前是万年不变的几撮黄毛。
"收拾东西走吧，赶紧的。"谢飞说，拖着他就往教室走。
"我干嘛要收拾东西？"齐天乐甩开谢飞，有点生气："今天我差点挂了，明天还得两门呢。"
谢飞停了下来，看着他："老马......他得了白血病。不行了。"
晴天霹雳，齐天乐的脑子登时一片空白："他，九月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么......"
"急性的，他刚开始老说自己就是贫血，后来一查，已经......"谢飞垂下了头。
齐天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教室木然地收拾了东西跟着谢飞下楼，也不知道是怎么又到了谢飞的宿舍。
"齐天乐，我就是想问问你，我打算去K市看他，你去不去？"
"当然去。"齐天乐说。
"我是专科，无所谓，找人代考也行，你明天还有考试，你不去也没关系。老马知道的。"
"我去。"g
"蛋挞回甘南了，他说他不知道赶不赶得回来，会尽量。"
"好。"
齐天乐揣上他爸提早打过来的回家的路费跟着谢飞去买第二天的火车票，那晚，他一宿没睡着。
走的时候，老马曾经说，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齐天乐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亡会这么贴近自己。
希望老马只是误诊。误诊而已。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了......
还有很多事要一起干呢......
不会就这样走了的......
齐天乐忽然明白，他只是在自己安慰自己。翻身伏在了枕头上，无声地抽泣。
第二天齐天乐记得给辅导员打了个电话请假，说自己家里有人去世，必须回家，好在辅导员没有不近人情到那种地步，他就说了几句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要因为这样的事情影响心情之类的，便同意放行，说院里那边他给解释。
齐天乐和谢飞一起上了火车。
他也曾经设想过有一天，他和谢飞坐着火车去旅行，走过大半个中国，一起游山玩水，在火车上他可以靠在谢飞肩膀上睡觉。
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是为这样的原因一起坐上了火车。
在火车上，二人一直沉默。
谢飞忽然说："不是老马他媳妇告诉我，我还不知道。"
"是吗？"
"现在老马身边，就他媳妇和大学几个同学照应着。"
"他爸妈都没来？"
"说是，忙的很，没时间。"
"我操。"
又是一阵沉默。
齐天乐怔怔地望着窗外，火车在飞速行驶，穿过田野，有的地方在下雨，有的地方却是晴朗的天气。
月子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愁杀人来关月事，
得休休处且休休。
莫名地，齐天乐忽然想起这首幼儿园的时候背过的诗。
得休休处且休休，他休得了吗？那是他高中，最好的弟兄。
凌晨到K市，齐天乐和谢飞一路上都没有睡着。夜深人静的时候，窗外是田野和黑暗的河流，除了火车轰隆隆的声音，就是车厢内人的呼吸声和鼾声。
齐天乐和谢飞沉默着，他们都没有睡着，也都不说话。
齐天乐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一直看着窗外，脖子都酸了。他转动着头，活动自己的脖子，却发现谢飞正看着他。
"怎么了？"
"没有，我就是想，我们有一天都要死的。"
"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可是老马，他怎么那么倒霉？"
"......我没法安慰你，我自己也很难过。"
齐天乐说完，转过了头，继续看着窗外的黑暗。
一个什么东西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转头，谢飞的头枕上了他的肩膀。他的肩膀抖动着。
谢飞哭了。
齐天乐伸出一只手，想拍拍他，手在空气中停顿了几秒，最后还是放了下去。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看着窗外。
火车轰隆隆向前驶去，他知道会在哪里停下。
可是生活，却不知道要驶向哪里。

4
火车晚点，凌晨四点才到K市，老马媳妇来接他们，因为晚点多等了一个小时，虽然说K市暖和的多，但是老马媳妇还是说冻得够呛。大家强笑着说这说那，不问也知道行程是往哪里。
齐天乐记得，那个夜晚，K市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老马媳妇说不下雪，只下雨。一路上谢飞不停地讲笑话，后来他讲了一个"有一头公鹿，它跑着跑着，就变成了高速公路"，老马媳妇笑得死去活来，最后哭了。
那会是在医院门口。
她说："我真的喜欢他，我以为能感动他，把他留在我身边，我知道他喜欢的人不是我，但是我觉得我们还有的是时间，我可以慢慢来的，我可以等到他习惯我，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为什么会这么快，我连一次机会都没有......"
在小雨里，她撑着伞，一只手挡着自己的脸，哭得不可抑制，那把伞在雨里摇晃着，仿佛一瞬间就能被风吹走。齐天乐和谢飞沉默着，连说别哭都忘记了。
进病房之前，齐天乐和谢飞站了好一会，他们闭着眼睛深呼吸，怕看到老马的时候哭出来。老马媳妇擦干眼睛，数"一，二，三"，齐天乐率先推开老马房门。并不想吵他起来，只是想看看他。那时是凌晨五点半，他们都走得蹑手蹑脚，到了床边，才发现黑暗中，老马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听见声音，老马缓缓地回头，然后发出了一声虚弱又喜悦的叫喊："我操，你们怎么来了？"
开了灯，齐天乐那一瞬间都没有认出老马来。他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身上插了很多管子，齐天乐过去一把抓住了老马一只手，像抓着一把骨头。老马媳妇跑了过来，笑着说："他们很无聊，刚考完试，打算过来给你一个惊喜，顺便在这边玩玩。"
谢飞故作轻松地说："是啊，可没想到你居然生病了，真够倒霉的，又下雨，看来不用玩了，我们四个人在病房打升级就好了。"
一个护士睡眼惺忪地出现在门口，她敲敲门说："现在是半夜啊，不是都是陪护的吧？要探病明天来吧。这样对病人不好，现在都出去。"
谢飞吐吐舌头，齐天乐他爸就是医院的，他深知医院里的人都得罪不得，十分不忍地对着老马挥挥手，说明天见，然后就一起出来了。护士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
留下老马一个人呆在里面，面对黑夜。
老马媳妇已经给他们在医院旁订了个招待所，一间屋子两张床，带他们进去老马媳妇就走了，留下他们俩。
齐天乐觉得特别累，说不出来的累，他匆匆洗澡洗脸刷牙就倒在了床上，合上眼皮，听着谢飞洗澡哗啦啦的水声，想着老马骨瘦如柴的手，心里又是一阵难过。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那天他做了噩梦，梦见高中的操场，老马、谢飞、蛋挞，大家一起打篮球。打着打着，老马一个转身投篮，忽然就摔倒了，他们一起过去看他怎么了，忽然就有医生出来说老马死了。仔细看看那个医生是他爸，场景忽然变成他们一起在路上走，说是去看电影，忽然很多血红的人影从四面八方出现了，谢飞说快跑，跑着跑着，蛋挞的头掉了！谢飞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去捡蛋挞的头，那些红色的人影忽然包围了谢飞，齐天乐想跑过去救他，可是谢飞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拼命跑，还是追不上，他哭着大喊了一声："谢飞--"
然后他忽然醒来了，一片漆黑，窗帘外的月光透了进来，在谢飞的窗前洒下一片朦胧的光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还在抽泣。
谢飞低低地说："做噩梦了吗？"
他咬着被子，不出声。c
听到谢飞下床的声音，然后谢飞来到了他的床上，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把他的头抱住，他终于在谢飞怀里哭了起来："我梦见......梦见你被一群鬼抓走了......我想去救你......可是怎么都......怎么都跑不过去，我追不上......你被他们抓走了......"
谢飞的手臂稍微抖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把他抱在自己的胸前。
谢飞赤裸的胸膛有好闻的气味，他听得到谢飞的心跳。咚，咚，咚，咚。在这让人觉得安心的气味和声音里，他慢慢停止了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