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因此优游了几个月,或者在家看书睡觉,或者出去旅游,也没人责难过问。后来气渐渐平下来,他开始想该怎么办。最早他也想就在家做事算了,几年心力交悴,不过白受些辛苦烦恼,哪及得上现在在家当宝贝,出门当大爷。但是那个带给他屈辱和痛苦记忆的城市,也不是说忘就忘得了,他总觉得和那里还有联系。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他"--暮云一想到这个人就狠得咬牙切齿,却总不习惯说他是"陈之笛",但凡念及,就要叫"小蝎"。
他坚持每天一睁眼就告诉自己:陈之笛是个混账王八蛋,我仇恨他!我仇恨陈之笛!但是只坚持几天就继续不下去了。没过两天,逛街的时候发现一件不错的衣服,就自言自语:这件衣服穿在小蝎身上一定非常好看。等他自己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很贱,不是一般的贱,特别贱特别贱。
后来暮云知道不能这样躲避下去。他也清楚,如果让时间流逝,他和陈之笛之间,理论上只能有三种情形:一是永远仇恨他;二是继续犯贱,发现自己仍然爱他;三是心平气和地忘记他。暮云认为,只有真正能够心平气和地忘陈之笛,他才可能长期在家里安分下来。否则,无论他怎样控制自己,在这里一辈子经营自己的生活,毕竟心里有个大疙瘩,到底意难平。因此他需要再回去一趟,和陈之笛再谈一次,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暮云回去的时候是在秋天,当地最好的季节。他认为两个人经过这么一番大闹,又赌这一场狠气,几个月的时间总该能让大家心里都平顺些,也更适合深谈。他甚至反复琢磨,那人的各种反馈应对,他如何来把对话维持到结束,得到他想要知道的一切。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这一切经营筹划,都完全落空。他比陈之笛当时找他的情形稍微好点儿,多了一条模糊的消息:9月份是开学的日子,人家都出国好几天了,就算回来,也要两年以后。
暮云忍了将近一年的一场怒气彻底爆发出来,登时破口大骂,连从陈之笛那里拣的话都用上了:"陈之笛你个混账王八蛋!让我逮到你非操烂你丫的!"后来又不由得关在屋里痛哭,边哭边想:"小蝎!你做得可真绝!"
他伤心了两天,也想直接回家算了,可是偏偏又不甘心,总觉得没有一个明确说法。如果说办个旅游签证追过去问两句,也不见得就一定能见到人,搞不好成为国内国外同学圈子里的大笑话。想来想去,忍气吞声,只得回原来的公司上班混时间,顺便再等个两年,到时候再见不到人,他也算仁至义尽了。
然而一个人的两年并不是那么容易打发。他的工作本身就谈不上繁忙劳累,想把精力全部发泄到办公室只能是妄想。Gay吧是再没心思去了,尽管心里时常欲望翻滚,也强忍着不再找陌生人,只偶尔和刘静侬等人吃吃饭,聊聊天。剩余时间就在家里,孤灯空房,喝酒看书看电视睡觉,其实度日如年。
小蝎离开半年后,暮云趁着春天暖和,就买了辆很便宜的二手车开着玩,上班也不用它,只在周末和节假日开着去郊外,去他们以前一起游玩过的地方走走看看。那辆车毛病不少,经常出点儿小故障,他也不着急,反正一个人灵活机动,最坏情况不过是扔掉它自己回去;好车他也能买,却觉只有两个人一起的时候买下来才会真开心。
出去游玩,他总带本书,碰到可以安静燕坐的地方,自己看一会儿。他记得小蝎有个超级懒惰无耻的毛病,平时说他爱读旧书是酸文假醋,却连看书也剥削他,自己不看,偏要他念;书上找不到现成应景的,就硬逼着他念肚子里的存货,同时还要唧唧歪歪,挑剔刁难。比如那次,他们在山上看桃花,小蝎就要他背了"天上碧桃和露种"等几首诗,又不懂装懂说这一句华丽短暂,实质凄凉;又因为他还背了唐伯虎的"碧桃花树下",就疑心是在取笑挖苦,又来挑逗撕扭一阵。有一回一起看荷花,他念了"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小蝎就腻过来索吻,说暮云是莲他是叶,正在相映;听见"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又逼问究竟恨哪样,头天晚上都主动献吻了难道不足?甚至因为这两句都是李商隐的,就借势嘲笑他心思难测,跟这个人的诗风匹敌。
这些当时让他觉得小蝎千刁万恶的情景和细节,暮云每到旧游之地,就不免想起来,只觉心头酸苦。后来他每次出去,看到有意思的景色,就悄悄念几句什么,就当小蝎还在旁边听,又想象他听了会怎么耍赖胡搅。
小蝎走后的第二个春天,暮云计算时间,觉得他也快毕业了,又想到毕业后他不一定就回来。因此越往后反倒越觉得犹疑不定。从同学那里侧面打听了下消息,对方却笑说:"你俩那么腻,你都不知道来问我?"窘得他再不好意思找人去问。只得心里闷着,反倒在春光最好的时间生了场小病,一病就绵延了些日子。等他终于恢复起来,春天已近尾声。
暮云非常懊恼,这个春天没看到桃花,他始终记得当时小蝎在碧桃树下的泼皮无赖样儿。不过春天也还有个尾巴,周末他依旧开车出去,就看些别的也好。
那时山野中果然红不胜绿,渐渐有百花凋谢光景,天地间却依然一种春情春意,让人慵懒忧伤。暮云在山上喝了点儿酒,看了几篇书,颇觉惬意,直呆到半下午才下山。回去路上刮起一阵风,忽见扬花漫漫,又是一场胜景。他就想,如果小蝎在侧,他该念点儿什么应景呢?苏轼和章质夫的《水龙吟》,虽然精妙难得,对小蝎来说却是冗长,他肯定不爱听,就勉强听完,也不知会咕唧出什么话来。于是他就小声念关汉卿的一个散曲,叫做〔南吕〕《四块玉.别情》,给那个不在场的人听:
"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拂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暮云念了这几句又觉得难为情,小蝎见不得诗词里直言相思情感的句子,要是真的听见,必然又会刻薄他个面红耳赤才松口。可是他确实觉得这几句不错,好得让人惆怅。他想关汉卿真是很厉害,几百年前就知道我有一天会来这里看见扬花,就留下这么两句,让我此时此刻记起来,对比着伤心。
那时扬花飞得搅天搅地,暮云边开车,边流泪,就更想念去了的那个人,模模糊糊果见一道道溪斜山遮,伴着路上一个又一个尖锐的大拐弯。
【卷五:迷梦】
36
他看见那是一个明媚的春天。山上碧桃盛开,两个非常年轻的男人在树底下搂抱翻滚,嬉笑打闹。然后他们的脸凑在一起,慢慢地亲吻。
他又看见那是一个寂静的上午,在一口小石塘边上,那两个人,一个靠着另一个的肩膀,数荷花蜻蜓。然后天色发黑,萤火虫划过夜空,他们成了一对交颈鸳鸯。
接着他看见一个冬天,满大街堵车,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下。他把那个人从另一个人身上赤身裸体拉起来,打得皮开肉绽。但是最后他们又拥抱到一起。
雪继续下。他又发现自己到了一片结冰的湖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庙宇。身边忽然出现那个人,拉起他的手,两个人于是看遍了那些人迹罕至的雪景。
走着走着那人不见了,他发现自己正孤零零地坐在一个亭子里,面对一朵艳丽绝伦的荷花,哀哀痛哭。最后突然他高兴地笑起来。因为那个人又出现了。
这次他们是躺在那个人的床上。他用被子蒙着两人的脑袋,那人的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看着他。他说:"你跑不了!"那个人牙齿咬得"格格"响,却飞快地扭头。他能感觉到他脸红时散发的热度,这让他开始出汗。
这时他又发现自己正假装惶恐地站在宿舍门口,目光从下垂的睫毛中间微微不屑地打量先来的几个傻瓜。那个人原本在床上看书,下来拉他的手,带他到一个床边,柔声说:"这个就是你的。"直到这时候,他才看清楚那个人的脸:美得让他想哭。
然而这一切突然都在瞬间破碎,光怪陆离的画面切换交错,最后他发现那个人开着一辆看不清楚样子的车,在一座山上疾驶。他徒步跑在后面,仓皇地追逐。他大声叫他的名字,但是那个人似乎根本听不见,也不回答,一直往前开。
他不知道那人是不小心还是成心,只看着他的车从一个急拐弯被甩出去,片刻之后一声爆炸和一道火光。
他在绝望中没命地跑过去,把那个人从汽车残骸里抱起来,流着眼泪,一口一口舔干净他脸上的血污,却发现是另一副面孔。他赶紧松手,那个身体顿时消失,任凭他到处寻找,再没有丝毫蛛丝马迹,后来他终于崩溃,脱口大喊:"暮云!暮云!暮云--!"
之笛从梦中醒来,满头热汗,满脸热泪。他在梦里哭醒了。
他突然觉得这个梦非常熟悉,想了一会儿,记起是好几年前在那个山上,做过一个同样的梦。他也记得当时正在梦里大哭,被暮云摇醒。他生气他跑到梦里来吓自己。暮云就开了灯,紧紧搂着他,让他又打又抱怨。后来暮云哄了他半天,还偷偷吻他睫毛上的眼泪,以为他没看见。
他还记得暮云当时说,以后想梦见他,要先得到允许。从此他就没做过这样的梦,再梦见暮云,多半是两个人互相撕对方的衣服。
但现在......之笛感到心里发冷,身上寒毛尽竖。这个梦又回来了。而且变成现实。
房间里非常黑,他正担心刚才那样大喊大叫,是否吵醒了许帆,床头灯却"啪"地一声亮了。许帆的脸就在旁边,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吵到你了?"之笛抱歉地问。
许帆没理他,坐起身来,又开了台灯。
之笛有些心虚,只好微笑着,含情脉脉地看她。
过了会儿,许帆低声问:"我好看吗?"
之笛笑道:"还用说。从小都觉得你特别漂亮。"
许帆笑了一下:"真的?"
他也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其实你也知道自己有多漂亮。"
许帆于是出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往上拖,直到他顺势半坐在床头。她尖叫着逼近他的脸:"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躺在我身边,还要伤心成这样!我是巫婆?是夜叉?和你上床对你是侮辱?不及那个叫什么云的女人的脚指头?"
"你搞错了,"之笛闭上眼,不去看她,"暮云是男的,我最好的朋友。他出了车祸。"
这条消息是那个即将来美国的同学头天在email里顺带说的。虽然对方只淡淡提了一下,他在回复里也只淡淡惋惜了一句,却没想到会变成一个梦,又让他想起从前的梦。
是的,这个梦确实回来了。又确实在现实中发生了。似乎这一切,早已注定。
"原来是个男的!"许帆冷笑,"我还不服气,究竟是哪个女人能这么厉害,凭空抓着你的心,在你心里阴魂不散,让你整天在我面前要死不活的,竟然是个男的!"
"你在说什么?"之笛也冷冷地看着她。
"陈之笛!你别想骗我,我早就想发作了!"许帆吼道,"你一直都很勉强,尤其是说到留在美国,和我结婚,你更是犹犹豫豫的!很多时候你都心不在焉,根本没听清楚我在说什么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有别人?我只是装不知道,大家彼此留个脸面!你却在我的床上大哭大喊,不管那人是男是女,你敢说你不爱他?你能忘得了他?"
之笛垂下眼帘。不说话。
许帆发狂一样抓着他的肩膀,死命摇晃:"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告诉我你和他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之笛挣了一下没挣开,就去扒她的手。许帆"啪"地一耳光过来:"说话!"
但是她随即给自己的行为吓住了。也许是想起从前的事,赶紧低声说:"对不起,我又......"
却见之笛摇摇头,慢慢睁眼,看着她。他的眼里充满泪水。但是她知道那些眼泪不是为了她。她的怒火重又燃烧。他在为那个人伤心!他从来没有为她这样过!
"你没错,"之笛微微哽咽,说,"我是爱他。我就是爱他!我以为我可以把他,和那些事,都忘了。但是我忘不了!尤其是他现在国内出了车祸,生死不知,我就更想起从前的事了。全都想起来了!"他把脸埋进自己的手掌,身上开始颤抖。
许帆的愤怒几乎到达极限,可是想到他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心中又多了恐惧。她声音嘶哑,又有些发抖:"我竟然......输给一个男的!那你......打算怎样?"
之笛双手抱头,过了一阵,看着她说:"我不能留下来了。我得尽快回去。"
她已经想到这个可能,听见他亲自说出来,还是觉得难以接受。但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阻拦。他的狠心她早就领教够了。虽然她平时发脾气欺负他,他都逆来顺受,但她其实怕他怕到骨头里,生怕他再扔下自己,像几年前那样,然后不闻不问,音讯全无。即使现在他说要走,她也拿他毫无办法。只能恨!只有恨!
"就算......就算我放你走,那你怎样向两家交待?"过了很久,许帆冷漠地说。
"我实在顾不过来了,"之笛也平静下来,淡然说,"我先去找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以后,那以后......"
"那以后怎么样?"许帆冷冷地问。
"要打要杀,随你们吧!"之笛说。
"那我怎么办?你为我想过没有?"许帆的声音听起来像僵尸,"全世界都知道我许帆要嫁人了。眼看要结婚,从小一起长大的新郎为个男人跑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之笛不敢看她,只低头说:"我对不起你......"
许帆只觉得眼前发黑。听他话里意思,不管那个男人是生是死,他都不打算回到她身边。他给她的说法只是一声"对不起"。她终于有些撑不住了。她知道一切争执和争取,都不会再起作用。她只能,放弃。
"滚吧......"过了半晌,她耳语般地说。
37
之笛回国后,发现暮云以前的手机早不用了。立刻约当时发email的同学吃饭,细问暮云的详情和下落。
可是那同学也不清楚,说是只记得是当时他借着要出去读书这个由头和同城同学一起聚会,恍惚听谁说了一句。当时人多嘴杂,房间里又吵,就那么两句一说就混过去了。倒是有几个女同学惋惜暮云的相貌多半是保不住了。
之笛就从他那里要到所有能找的同城同学联系方式,一个个问过去,总算有一个在媒体上班的同学知道得多点儿。媒体同学说,他也是听见同部门一个做社会新闻的同事讲的;那同事为那件事还写了条消息,直到见报时暮云还在抢救,医生倒说活下来希望比较大,只是脸面完了。
之笛又问怎么找暮云。媒体同学说,听见暮云出事后,大家都没联系到人,他约了两三个和暮云比较熟的去看了看,当时人还在昏迷;别的同学打过电话的不止一个,可暮云以前的电话都用不上,新号码没人知道。
"可惜他那么帅个小伙子!就因为车祸,薛暮云神话破灭,他的时代过去了,"那媒体同学半遗憾半调侃说。
"男人嘛,过了25一样衰败,要那么帅干什么?"之笛随口回答,"能活着就好,要是肢体致残,比毁容可怕多了。"
同学就笑:"你倒还有点儿意思。对了,老听说你和薛暮云两个搞同性恋,真的假的呀。"
之笛笑道:"上大学你们就开始造谣!当时我们也没否认吧。"
"我靠!陈之笛你还是那样,脸皮结实得可以!"媒体同学略微吃惊,"听你这么说,不相信是不成了。不过也好,你们这些大帅哥都去互相勾搭,把美女留给我们这些困难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