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项鸿换好了衣服安排好人手,正从侍从手里接过马缰绳,听见任东来说的话,不由得皱了皱眉,转头看叶笙,果然......叶笙把嘴抿紧了,身板挺直的站起来,连一眼也不看任东来径直冲自己走过来。
"准备好咱们就走吧,早些救醒你朋友,你们也早些上路。"叶笙看著北项鸿说。虽然不想这样打量别人,但是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北项鸿穿了件墨蓝色的袍子,什麽花纹也没有,腰间同色的腰带只挂了一个玉佩,头发用同色的发带束紧,自然流露出一种威严的气质。叶笙不得不承认,他是除了长鹤,自己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叶笙不会骑马,北项鸿卸了自己的马鞍,马背上搭了块儿毡毯,让叶笙坐在身前,只带了任东来身边去过寨子的五个侍卫,临走时还不忘叮嘱任东来,莫要胡闹,照顾好长鹤。
北项鸿的坐骑是名驹"翻羽",日行八百里,背上驮了两个人,依然疾驰如电。两侧的林木急速闪过,耳畔仿佛能听到风呼啸的声音,叶笙有些心慌,不由得将背部贴近了北项鸿的胸前,脑袋上缠得头巾触到了北项鸿的肩膀,只能低下头去,整个人缩了起来。
北项鸿控制著"翻羽"的速度,知道叶笙的重量几乎没有给"翻羽"带来负担,看他缩在自己怀里,北项鸿笑笑故意让"翻羽"更快。五个侍卫在後面拼了老命的骑马追赶,还要在岔路口狂呼引路。
跑了大半个时辰,眼前的路叶笙就熟悉了,不停的给北项鸿指引方向,两人一骑眼看快到了寨子。
渐行渐近,透过树林虽然看不到前方,却能看到天空中弥漫著灰白色的清烟,聚集在寨子上空。叶笙奇怪,今天日头不错,这清烟看上去不像是湿热的雾气,倒像是......北项鸿也觉出不对来了,手底下勒紧缰绳,"翻羽"慢慢停下,两个人仰头看著天空。
忽然,叶笙推开北项鸿的胳膊"蹭"地跳下马背,撒腿往寨子的方向跑,北项鸿一愣之下,没拦住他,已经被他跑出十几步去了。驱著"翻羽"疾奔,北项鸿俯身伸臂,拦腰挟起奔跑中的叶笙,把他横放在身前。
"傻了?你还能快过马吗?"北项鸿想玩笑一下,却对上了叶笙的眼睛,虽然他的脸脏的看不出本来面目,可眼睛却流露著惊恐。"别怕,前面不就到了嘛,别怕。"北项鸿下意识地安抚著。
一座座茅草盖顶的吊脚楼燃烧殆尽,燃息後的白烟还在冒著,木制寨墙东倒西歪地坍塌。褐色的土地上到处都是焦黑色的灰烬,寨子周围的林木还在燃烧著,烧断的枝条正在不断折落,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发出唯一的声音。祭祀用的日柱上捆著脑袋低垂,胡子花白的老村长,场中尸横遍野,鲜血满地。整个寨子被屠杀了。
"翻羽"鼻子喷著气止住马蹄,饶是北项鸿杀人无数看到眼前的惨状也呆了呆,挡在叶笙身前的手臂,已经感觉到了他激烈的心跳。叶笙眨了眨眼睛,愣了片刻,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叫声,跳下马朝场中奔了过去。
"娘,娘,娘......"叶笙凄厉地喊著,在人堆里翻找......翻出了憨厚的二板哥哥,翻出了美丽的阿草姐姐,翻出了慈祥的桑珠阿妈,叶笙一眼看见了桑珠阿妈身子底下那个衣角......
北项鸿看著叶笙忽得止住了嘶喊,跪在尸体堆中呆住了,看著他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挪开,下面压著一个女人,一身黑色的衣衫,小褂滚著白边儿。
叶笙把娘亲抱了出来,胸口上一个血窟窿。鲜血将黑色的小褂染得更深,染红了领口的白边儿,叶笙将娘紧紧地抱在怀里。曾经呼唤自己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曾经迎接自己回家的笑容再也看不到了,曾经呵护疼爱自己的人再也不会醒来了。
北项鸿带人翻查了一遍,各家的粮缸米甕都空了,还散落著几件破衣服,一共四十余个村民已经没有生存者了,看伤口的情况应该是深夜的时候被害的。几个壮年男子身上还有过搏斗的痕迹,伤痕累累。侍卫还发现了两具不是村民装扮的尸体,被铁犁和镰刀杀的,身上挂著鹰风山的腰牌。
北项鸿的脸阴冷下来,五个侍卫低下头。"怎麽回事?命令你们剿清鹰风山余匪,你们跟著小侯爷追赶了一路不是说全都死了吗?"北项鸿压低了声音质问。
侍卫们都不敢抬头,其中一个只好大著胆子说:"是,是追来著,可都进了山了,也,也不知道到底还藏了多少个,属下们一直严密搜捕,射杀了几个余匪,可,可天黑了,小,小侯爷就下令撤了,出了林子就看到这个寨子,小侯爷一时性起......"後头的事情不用说北项鸿也知道,只是可恨任东来居然拿著军令当儿戏。
看著跪在那里抱著娘亲尸体的瘦弱身影,北项鸿强压住心头火走过去,想说些安慰他的话,却说不出来。听到北项鸿走近的声音,叶笙仿佛回过神来,慢慢伸手擦掉娘亲脸颊旁一丝血迹,可是他的手更脏,又多添了一道污痕。叶笙放下娘亲,起身走到自家已经被烧掉大半的吊脚楼里,北项鸿吩咐侍卫用村民的铁!在寨子旁挖坑,自己跟著叶笙走过去。
叶笙环视了一圈,塌陷的残楼里破旧不堪,器皿都被打破了,盛著衣服的木箱早就被打开了,木箱子烧掉了大半。叶笙慢慢的走过去,烧焦的木箱子很容易掰开了,底下有个夹层,叶笙从夹层里抽出了一样东西。虽然被烧掉一截,北项鸿还是能看出那是一条绣著一对鸟儿的长形丝绢,鸟儿停在嫩绿的枝条上,生动欲飞,隐约有几行字。叶笙把丝绢放进被打破的水缸里,用里面余下的水把丝绢浸湿,回到娘亲身边,用浸湿的丝绢将娘亲的脸拭净。
看著娘亲被放进挖好的土坑里,侍卫用铁!将褐色的土洒落在她身上......慢慢的掩盖住她在身前交叠的双手。"等一等。"叶笙喊,侍卫停下撒土。叶笙跪在坑旁将丝绢盖在娘亲的脸上,丝绢展开,北项鸿看清了上面绣的几行字。
土,落在了丝绢上,慢慢的,坑,被填满了。"你,想哭......就哭吧。"北项鸿拍拍身前跪著的叶笙的肩膀。
叶笙的身体一直僵硬著,良久,站起身来看著那新坟说:"......男儿流血不流泪,这是我娘说的。"
银针被当作值钱物搜走了,还好草药还有一些没有烧掉,叶笙又拿了些晒干的艾叶,对一直站在身後的北项鸿说:"我跟你先回去,请把他们也掩埋了。"北项鸿点头答应了,几个侍卫虽然是任东来的贴身侍卫也清楚他的脾气,明白就算自己是紫靖侯的心腹他也不会留情面的,巴不得有这麽个机会将功赎罪,一迭声地答应一定会妥善处理好这里的一切。
叶笙净了手,亲自将药煎好了喂长鹤服下,用艾叶代替银针在百会、关元、气海、神阙、太溪等几处进行艾条灸。前後过了两三个时辰,放在一旁的水,叶笙一口也没喝,全神贯注掌握艾灸的时间,裸露的後背渗出了密密的汗珠,脸上的尘土被汗水冲得一条条,更脏,却没人敢取笑他。
等到叶笙收了最後一根艾条,冲北项鸿点头示意的时候,听得帐外不少长舒一口气的声音。叶笙站起身来,蓦地眼前发黑,一阵晕眩。北项鸿看他身子一晃要倒,抢上一步刚要搀扶,看他已经扶住木塌站定了。
叶笙明白自己除了饿得狠了还因为伤心欲绝,急火攻心,眼看著长鹤不妨事了,总算也对这些人有了个交待。"刚才看到不远处有个水塘,我去洗一下,他身上艾灸红肿的地方不妨事,小的水泡会自行消下去,等到三日後再灸一次,即可醒转。"
勉强吃进去一张面饼,叶笙低著头朝水塘走过去。北项鸿看著他拖著步子垂首前行,身上的衣衫撕破的地方被风吹著,轻飘飘在身後摇摆,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路口。
"看不出来,这小子还有些本事。"任东来不知何时站在身後。
北项鸿回首看了他一眼,一笑:"来人。"
"在。"
"把紫靖侯给我绑了,重打五十军棍。"
"遵命。"侍卫上前扭住任东来。
任东来急了,一边挣扎,一边急喊:"项鸿哥,项鸿哥,你这是作什麽?为什麽打我?"
北项鸿沈声道:"打完了,我自然会告诉你原由,让你心服口服。"
......
北项鸿看著任东来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得气儿了,这五十军棍对他这个娇生惯养的人来说,是从未经历过的。挨也挨了,说也说了,任东来终於知道他的胡闹陪上了几十条无辜的人命。北项鸿叹口气,人命,有时候轻如草芥,就连自己,不也是双手沾满鲜血吗?一想到叶笙紧紧抱住娘亲尸体的情况,北项鸿心里一紧,招手让侍卫拿了一套衣裳过来,自己抱著向水塘走去。
轻轻擦洗这身上的汗渍灰尘,叶笙犹不敢相信所发生的一切,闭紧双眼,赤裸著身躯屏气埋在水中,水流掩住耳朵,隔绝了声音,只有自己的心怦怦的跳著,身体在水中慢慢的冰冷,漂浮著,惶惶靠不到边,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娘亲,失去了善良纯朴的村民,这仇该不该报?!自己又有什麽力量来讨回公道?!
北项鸿站在水塘边,看叶笙整个人浸在水中,伸展双臂在头侧,水面上露著他的头顶和颤抖的肩头,短短的黑发在水中浮动,北项鸿知道,他正在水中无声的哭泣。
很久,久到北项鸿意识到自己也在屏住呼吸的时候,叶笙忽得在水中仰起头站了起来,头发甩出一串水花,大口喘著气。黑发贴在额头,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哪些是泪水,北项鸿装作看不到。
三、暗夜吹思调 良辰结金兰
叶笙看著站在塘边不远处的北项鸿,嘴角扬了扬扯动一个勉强的笑容,便划动双臂游近塘边,很自然的站起身,攀著石块跃上来。水珠从赤裸的身体上串串滚动下来,洇湿了足下的土地。发稍还在滴水,北项鸿看他抬脚跳了跳,又把两只手放在头侧顺著脸颊摸下来,甩了甩手上的水花。
一丝不挂的站在别人面前,叶笙脸上并没有一点儿尴尬的感觉,右手又摸了摸下巴上的水抖了抖。少年尚未成熟的身体带著不谙世事的纯真,坦荡的仿佛人人皆是如此。北项鸿本来刻意避开的眼光也随著豁然了起来,微笑著双手捧著衣裳递过来,打量著他身上一些显而易见的伤痕。
这次叶笙并没有推辞,接过来穿上。这衣裳对他来说有些大,裤腿踩在脚掌下险些跌倒。北项鸿一笑,蹲身在叶笙腿旁将他的裤脚一一地挽起,仔细看了看他小腿上有几道划伤,被水一泡泛著白,伤口新鲜。叶笙勒紧了腰带,坐在大石头上,换上北项鸿带了的那双靴子。
"没有和你相似身材的,这靴子可能不跟脚。"北项鸿看叶笙低头看著靴子,以为他穿著不舒服。
"谢谢,这就很好,我那双草鞋也是不能穿了。"叶笙仰脸笑笑。他的笑容倒有些像长鹤,北项鸿端详著心想。
北项鸿让叶笙歇息在自己和长鹤的帐中,说方便照看长鹤,叶笙不好推却答应了。
夜深的时候,听著叶笙在毡毯上轻轻地翻转,良久悄然起身出了帐篷。北项鸿起身想了一会儿,还是披了件袍子跟了出来,帐篷外巡夜的侍卫行礼,冲前方远处指了指,北项鸿点点头跟了过去。
叶笙远远的走到林边背倚著大树坐下,扯了根草叶含在唇间轻轻地吹响。满月当空,银辉遍地,风吹林叶婆娑作响,林间蛙鸣虫叫,此起彼伏,吹奏叶子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还是清晰传来,曲调低徊缠绵。凝结的泪水终於成珠,从眼底抑制不住地涌出,一颗颗滑落脸颊,鼻息间的哽咽,让曲声断断续续,平添了一份哀婉。北项鸿放重了脚步。叶笙听到脚步声走近,忙擦干泪水,顺了顺胸中的气,将曲子重新吹奏。
"睡不著吧?我也睡不著,这林子里的鸟儿还真多。"北项鸿笑笑,挨近叶笙坐下。叶笙不想说话,继续吹奏唇间的叶子,将娘教给自己的曲子一首接一首的吹出来,吹破了三根叶子。北项鸿看著天边的月亮,听著身旁优美的曲声,不知不觉地陪著叶笙到了天亮。
过了两天,虽然叶笙不想理会任东来,可是隔著老远都能听到他凄惨地嚎叫,叶笙到底是坐不住了,走进任东来的帐子。帐子外的侍卫忙拦住他,好心的小声提醒:"小侯爷这会儿正在冲我家爷使性子。"
叶笙笑笑:"我给他看看,省得他叫得人心烦。"侍卫知道他年纪虽小,可医术不错,嘱咐他小心,掀帘子让他进去。
平趴在榻上的任东来正在冲坐在一旁的北项鸿撒泼哭喊,没料到叶笙走了进来,初看到叶笙干干净净的样子,任东来一愣,虽然对他心存愧疚却一时拉不下脸来,小声嘟囔了一句:"你,项鸿哥打了我......你得意啦,哼。"扭头冲里不看他。叶笙冲北项鸿点点头,也不搭话,走过去,把盖在他身上的薄毯掀开,露出他皮开肉绽红肿青紫的臀股,知道侍卫们所言非虚,心里对北项鸿又多了两分好感。"哎,你做什麽?"任东来大叫,可屁股太疼不敢翻动,只能任由叶笙打量。
叶笙把药草捣烂厚厚的敷上,任东来只觉得凉凉的很是受用,又喝了叶笙煎得活血化淤的药,胸口憋闷得郁气仿佛也好多了。眼看著叶笙收拾了东西要出去,任东来就有点儿讪讪得想搭话,可从来没低声下气的和人赔不是,自己肚子里思忖了半天,呵呵干笑两声,问:"长鹤明天可以艾灸了吧?"
"嗯。"叶笙点点头。
"长鹤这次可是睡足了,你说这些山贼也是,弄些什麽蟾的毒,只让人昏迷,那麽多毒蛇毒蛛见血封喉的他们不用,真是,呵呵。"任东来无话找话,想和叶笙套套近乎。北项鸿听他话头不对,想阻止却来不及了。
叶笙手中的动作一顿,说:"怎麽?你这是嫌他死得慢了?你也知道毒蛇毒蛛见血封喉,那些山贼也怕死,谁敢动?"稍停,看了任东来一眼说:"就像有些人专喜欢欺负手无寸铁的村民,对那些穷凶极恶的山贼就避之大吉一样。"说完,扬长而去。
任东来被他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气呼呼地看著北项鸿,还没张嘴,北项鸿说:"他哪里说错了?你也别在我这里哭喊,等你伤好了,过几日我就著人把你送回京都。"说完,不顾任东来在身後撒泼,紧接著出来。
"北项鸿,你欺负我,呜呜,回到京都,我就去告御状,说你联合外人欺负我,呜呜......"
眼看著长鹤的眼皮微微的颤动了,帐子里的人俱都紧张了起来,随著他的眼睛睁开,帐中的昏暗仿佛被驱散了,充满了柔和的光线。长鹤双眸扫过每个人的面上,疲倦的脸上露出微笑。"这一觉睡得真香,辛苦你们了。"长鹤知道自己中毒,眼看著眼前的众人欢喜雀跃,身体虽然酸痛疲惫,也还是努力做出笑颜。
看到长鹤苏醒,叶笙终於放心了,一直全神贯注地施灸也有些累了,看北项鸿好像有很多话要对长鹤说,便借口出了帐子。叶笙一出去,北项鸿便把叶笙如何救了他,东来如何闯了祸,寨子如何被屠杀都一一告诉了长鹤。
长鹤表情凝重了起来,听完後,叹口气,很是自责说:"都是我不好,架不住他苦苦哀求,皇上又默许了,就秉明了,把他带了出来。本想此行没多少危险,让他历练一下,体察民间疾苦,没想到......唉,早知道就应该听你的,由得他哭死,也好过眼下害得叶笙他们家破人亡......"项鸿知道长鹤最是心慈面软,自小又与东来一起长大,纵容他是难免的,看他愧疚自责,便开解他。
任东来知道长鹤醒了逼著侍卫抬著自己过来看他,长鹤头一次板著面孔狠狠地说他,怎奈他再怎麽严肃,模样也凶恶不起来,被任东来抱住由他在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北项鸿的恶状。
第二日清晨,叶笙一早就起来在任东来帐中给他换药,听侍卫说长鹤有请,便又回到长鹤的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