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甚麽混话啊?」夏子弘率先嘲笑了她。「哪有这种可能?一个人怎会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呢......」
「哪你说啊!我们把那个印了个卡通花朵的玻璃瓶子埋到哪里去了?」
「那个瓶子、那个瓶子不就在......」
瞬时,夏子弘感到自己被放开了。回头,樊和明已垂下了准备叫车的手,一边微微抖着嘴唇:「......根本就没有甚麽瓶子。」
这时Pinky笑了。
「对啊,明明。那天天气很差,还下雨了呢。」她接着说下去。「可夏先生为甚麽就不说呢?你问问看吧,他一定连那天是几号都不知道。」
「夏子弘?」樊和明唤了他一下。
「因为他并不是我。」Pinky却在旁边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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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子弘忘不了那个眼神。
「你说啊......」樊和明看着他,几乎是在恳求。
他却是哑口无言。
Pinky却仍在苦苦迫问:「书桌上的长颈鹿毛公仔是在哪里买的?那一套蓝色的茶杯为何少了一个?还记得那条保险箱的锁匙吗?我想你连要去哪个银行打开它都不知道!」
夏子弘慌慌张张的磨擦着手,有些答案他未必猜不到,可越怕答错越是无法开口。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事情已逐渐不可挽回。毕竟再怎样详细,也不可能向雇主报告这种琐碎事。Pinky没有到过樊和明的屋里,却连他浴室里哪块砖上有裂纹都知道。世上怎会有这种事呢?夏子弘苦笑一下,他的谎言上早已爬满了裂痕。
「樊和明,你早就觉得奇怪了吧?那家伙不是时常会搭不上你的话吗?」Pinky却毫不留力的要击碎它。
他无从解释这种奇怪事。
「阿弘?」最後樊和明仍在呼唤他。
「我也喜欢你啊......」夏子弘捉住对方的手臂,尽可能想把他拉回这一边。「你不相信我?」
「为甚麽不相信呢?你明明是这样爱我的。」Pinky却一直提醒。「不论你怎样否认,最後你都想要和我待在一起。」
樊和明看看他,又看看Pinky,在他们面前显得无所适从。
接下来Pinky终於把注意力再次放到夏子弘身上:「你只要让他选就好了。以前是我,现在是你,很简单不是吗?」
「你不是认为他一定会选你的吗?怎麽就不去问他?」Pinky说着便伸手去推他的背。「去说清楚啊。」
对上他的还是那双眼睛。
对啊,他只是没有那一天的记忆,这些琐碎的事......不过就一天,樊和明都已决定和自己在一起了。没关系的,如果他说清楚的话,说不定......
「樊和明......」他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了。
「......你为甚麽不否定?」
那双眼睛里溢满的却是悲伤。
这时他们等待已久的车子终於在路边停下来。在计程车司机偏头张望的同时,他所打量的客人便已把车门打开。
「......开车,到机场。」
这一次终於是他率先逃走了,夏子弘按着自己颤抖的嘴唇使劲地深呼吸,大腿阁在车上却怎样都坐不住。
「啊啊,还真是可怜呢。」旁边的女人却这样说。
夏子弘循着她的视线往後窗看去,远远地落在後头的,便只有樊和明和他们两个人的行李。他怎麽会掉下他的呢......他本来不是想这样的?他不过是......
「你为甚麽要这样做?」他不过是......不想再让这个女人搞乱他的人生了。
「你觉得我胜不过你吧。因为我是个女人?」Pinky整整被夏子弘扯乱了的衣服,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那只不过是,因为我是个女人。」
「......你到现在还想要我的身体吗?」他不明白,为何她总要扰乱他的生活。「即使你这样做,樊和明也不会......」
「我知道啊。」Pinky看着街上的风景,一边幽幽的道。「不过他也应该承认,他是能喜欢我的。」
说着她又把目光投射在他身上:「你们很幸福是吧?都已经忘记我了吧?不公平,这样不公平啊......」
夏弘呆呆地看着那张丑陋的脸。他曾经无数次猜想过这个女人的目的......可她竟然只是为了毁掉自己,为了把他打回原形。
「啊......已经跑了这麽远了吗?」Pinky似是突然惊觉那样,拍拍前方的座位又道。「司机,在前面停一下车。」
夏子弘一直凝视着她,她就这样把他掉在里头,轻巧地下了车。
「拜拜罗。」Pinky最後是这样说的。「这下子我们都一样了。他也没有选你。」
夏子弘的眼睛看着外面,脑子里想的却都是那个在一大堆行李中伫立的身影。他的确做错了决定,他不应该把他一个人掉在那儿。他以为双方需要一点冷静的时间,原来都是不必要的......不,或许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他应该逃走,他不应该留在他身边,他应该一早向他坦白......裤袋里的硬盒子硌得骨头生痛,夏子弘摸出了塞在背包旁边的行程表,笑了。
到最後竟然只有他一个人踏上了旅途。
时间到了一点零一分,夏子弘的手机仍旧静静地躺在口袋里。樊和明并没有找他,在那以後他再也没有打过来。
55
「啊......果然还是不来了吗?」
从女人的感叹声中回神过来,夏子弘一愣,连忙往身侧看过去。女人脱下了她的老花镜,合起了书,又向夏子弘看去:「现在都甚麽时候了?你爸到底是来还是不来的?」
「这个......你问我也没有用啊......」夏子弘起身离开了座位,探头往远方看了一看,又用安慰的口吻道。「不是说班次delay了吗?你就别急了。」
「哼,你倒不知道那老家伙了。寻了空儿还不跟我抬杆?我看啊......这回他是存心的了。」女人生气地把书掉在一旁,拉拉围巾便别过脸去。
夏子弘万分委曲地喊了声:「妈......」
他们待在这个小机场里已经几小时了,四周的行人疏落,偶然只有几只鸟在落地玻璃窗外啄着地,好奇的往这个玻璃箱子内探看。夏子弘看着母亲的背影,瞧见她还生着闷气,一时也没有办法,只好大大地呼出一口寒气,又再坐在机场的硬板凳上。
隔离那一天已经五日了,可他的处境却又微妙地重叠起来。不管怎样等都等不到,夏子弘不认为自己是在耍甚麽欲擒故纵的手段,可那天在候机室里,他最想等到的身影却始终不来。
应该是结束了吧?在意识到的同时,他却已步上了为他们准备好的行程。他到了本来会一起会看到的湖,逛了一生必定要去一次的名胜,然後到了他们预订好的场地,办妥了取消登记的手续。
『其实......你用不着自己来一趟的。』场地的负责人带着遗憾的眼神跟他说。
那时候夏子弘想的却是:这个陌生人真好,竟然会为别人的遭遇伤心。
如今所有的惊喜都经已落空了,浓情蜜意的话语、刻骨铬心的拥抱......亦只可以在电视看到了。即使再怎麽爱着自己都已经结束了吧?以荒谬开始的故事,亦只能有一个唐突的终结。夏子弘猝然发现,自己其实还是很了解樊和明的。就是因为了解才会感到恐惧,纯粹得容不下欺骗,固执得抹杀掉所有灰色地带,那个可爱的人啊......只是如今已经不在身边了。
「弘弘,你在想甚麽的?」
樊和明不懂得把感情放在天秤上量度。所以他才不想要他知道这一切。
「不,没想甚麽。」夏子弘微微地牵动嘴角。
他的确没有再想甚麽。他既然选择了逃避,如今只好承受後果。然而为人父母的却总有一份旁人没有的敏锐,母亲重新架起了她的老花镜,边看着他边道:「你打小就不会说谎。你这样搓着手时,必定又是有甚麽话藏着不说了。」
「没有,真的没有。」说罢他便马上把手松了开来。
做母亲的扬一扬眉,偏着身子便问道:「对了,你本来不是说要把谁介绍给我和你爸认识的吗......」
「他......他有些事情,不来了。」
当初就是为行程方便,才把父母都约过来,要他们瞧瞧樊和明的。不过现在已变成了时隔十多年以後,一家三口重新再聚聚的时机。其实这样也没甚麽不好的,夏子弘朝着母亲笑着,起码他们还是愿意关心他的事。
「唉。」母亲的意见是由一声嗟叹开始的。「弘弘,虽然妈没有甚麽立场说些......不过如果真的不行的话,那放弃也没甚麽啊......」
放弃?
「不......妈,我们不是......」夏子弘顿了一顿,思考了一会,才发现她说的不错。「啊......对啊,放弃......」
「弘弘?」母亲的手马上便抚上他的脸,像他还是当初的那个孩子一样。
夏子弘记得𣍝己是笑了:「妈......如果可以的话,你会和爸复合吗?」
「傻孩子,你说甚麽话的。」母亲的眼尾都打摺了,可还是很美。
他看着她,好像又回到了当时:「不可以吗?不喜欢他了吗?」
「嗯......也不是不喜欢啦。当初就是因为喜欢才结婚的哦。」母亲情不自禁地笑了。「不过现在说已经太迟了,咱们都成家了......而且,那时候会离婚也不是没理由的。」
「是吗?已经不行了吗?」夏子弘垂下眼睛,喃喃地重覆的都是这几句话。
开始是有理由的,结束也是有理由。
所以,只可以放弃了......
「弘弘?」
脸颊被拍着的时候,那一滴滴水也就掉下来了。反正一开始他也不是喜欢男人的,反正没有他也可以再遇到别人。理智上是这麽说的,可他却忍不住浑身震颤。
他根本就不想要放弃。
56
当日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显得很小,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三个人高高兴兴的在街上走路。偶然他跑得快了,被父母一扯,整个人又凭空晃动起来,像在打秋千那样,笑得嘻嘻哈哈的也不觉得痛。
那是个很快乐很快乐的梦。
完全满足了他自私的奢望和渴求。
虽然现实并不是这样的,可在梦中他却感到一切异常真实。和和气气的妈妈,笑容满脸的爸爸,大街上的人亦显得高高兴兴。夏子弘好奇地探看着四周的橱窗,有糖果屋的、有驯鹿的、有圣诞老人......突然他看见玻璃上的一个倒影,夏子弘匆忙回过头去,那个人却已牵住他的手在笑了。
『阿弘。』
那是樊和明的笑容。
於是他从美梦中醒过来了。
夏子弘按亮了床头柜上钟,凌晨四点正,他疲乏地躺回床上,却怎样都无法入眠。乾瞪着眼对上天花板,一时三刻过後,他跃动双腿从床上跳了下来。灯亮了,眼睛却没法马上适应,他用手按住了脸孔好一会,终於在晃动的光线中重新找回焦点。
眼前的景物是陌生的,他扶住了那张狭窄的床,未几才回过神来,终於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於母亲家中的客房。房间里有一张小小的书桌,床尾放了电暖炉,墙壁上陈设了好几张母亲喜欢的花卉布贴画。夏子弘摸着墙纸上的花卉浮雕,想起今天是旅行的最後一天。
鸟儿已经在窗外啼叫了,庞大的房子里却静悄悄的,母亲和她的新丈夫仍睡在楼下,夏子弘却开始在房子里活动起来。他穿上母亲给的毛线外套,瞄了桌上的纸片一眼,咬着笔便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纸片的正面是已经印刷了过百万遍的著名风景,背後贴了邮票,写上的只有一串长长的地址。夏子夕发着愣,视线所关注的却是放在桌边充电的手提电话。他极其专注地凝视着它,彷佛在它响动前的几秒,便能把它抄起按在掌心。
不过他亦知道这是多馀的。
夏子弘舞动着笔杆,一顿,终於只是写下了一个名字。接着他沾起了纸片,塞在口袋里,又下楼倒了一杯牛奶。这时玄关外传来一阵躁动,他上前把门打开,原来是送报纸的人来了,惊起的雀鸟往四周飞散,最後又停在母亲种的树木上,不安地打量着地上那叠小长方形。
夏子弘弯腰拾起了报纸,随意掉进家门里,人却已走在外头。他和他的毛毛拖鞋走在油柏路上,一踢一踢的有点难走。拖鞋是母亲的丈夫的,外国人尺寸,难免有点不便。可现下他亦只好忍受,毕竟他的行李都留在那天的那条路上,如今若非他人的接济,只怕会衣不蔽体。
他走了一段路,终於来到方长的邮筒面前。他翻出了口袋的纸片,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突然又皱起了眉。他迅速地从身上摸出了笔,压在邮筒上又写了三个字。
你好吗?
然後他放手了。纸片滑落铝箱子中,和其他的纸制品堆积屯放在一处。这时天色越发明亮了,夏子弘站在灰蒙蒙的天下,又拿出了那个随身携带硬盒子。他试图把盒子往同一道缝塞去,下一秒却又反悔了,手指握紧却又把它按在怀里。
他连这麽一点点东西都不舍得。
执着只是自私的体现。
别人说的他都知道。
夏子弘一边看着手上的小盒子,一边摸着平躺在毛线口袋里的两个小环。可他连假装都做不到,无论怎样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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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
他再次踏足这片地面时,与那一天已经相隔超过十五日了。对面的男人一边整理着单据,一边抽出时间来应付他。就在夏子弘闪神之际,男人推一推他的老花镜,便从镜片後窥视着他:「你是说,你想不干了就不干了?」
男人的眉头皱得极深,额上的轨道一摺一摺的,积满的都是深沉的埋怨和不悦。他敲着笔杆,一边斜视着地面,一边数算起来:「啊,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办事?说高兴了要去旅行,一跑就没影了,也不管人手接不接得上,多少人抵着累替了你的工。然後一回来,一句不高兴了,说声不干就走了?」
夏子弘陪着笑脸,搓搓手又道:「不,林老板。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你说说看是甚麽意思好了.....」姓林的使劲地唠叨着,此时正在他身後收拾货架的人却微微一笑,拍了拍姓林的肩膀,分散起他的注意来。
接下来麦老板便露出一副宽大为怀的表情,柔声便道:「我说你就不要这样为难人家了。夏子弘不是给了七天通知了吗?又不是马上便走的,你怎麽就这样......」
「我这样?我怎样了?」姓林的瞪着眼,起坐便马上要走。
麦老板一急,顾不得场合连忙伸手便把人给扯回来。岂料对方却是个不领情的,手臂一挥便摔开了贴在手肘下的手,连带还送来一声冷嘲:「哼!你这个手指拗出唔拗入的!」
说罢他便自麦老板手上脱出,一迳儿往货仓跑去。麦老板为难地向夏子弘一笑,搔搔头又吹了一下口哨。
或许是因为知道他们的事,与其说他们是在吵架,夏子弘更觉得那是在打情骂俏。或许是因为羡慕,或许是因为妒忌,他仍然不识相地伫立在店子里,没半分移动的打算。
就在夏子弘觉得自己多馀得可笑的同时,麦先生看了他一眼,出其不意地问了起来:「为甚麽突然要走?」
「嗯......」
书面上写的,是『私人理由。』
「和那个人处不好?」麦老板两手交叠在收银机上,眼睛盯着那一排香口胶,却没有再看向夏子弘。
所以他并没有看到他的笑容。
「并不是这样的......」
相处不好吗?不......他只是单方面被排除在外。夏子弘摸着口袋里的锁匙扣,匙上的锯齿仍旧鲜明,可已经再打不开那度熟悉的门了。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再回到那个场所,可只需几天的时间,锁匙便转不到了,他被困在密封的走廊里,几乎呼吸不到一点空气。
所以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应该回去的。
回去要做甚麽呢?去收拾他的行装?吵吵闹闹一场,再看着所有沾有他气味的事物被摔在门外?其实不必这麽多馀,樊和明连他的脸都不想看到,想必那些东西亦早已变成了无用的废物,正在运送往堆填区途中了吧?
「没有好好说清楚便分开了吗?」麦先生仍旧维持着他好奇。「这样可不好呢。」
即使是不好亦没办法了,他已经无法再进去。夏子弘笑了一下,那笑容就像烟雾般缠在他的脸上,越发把他的脸容模糊起来。
有点尊严的人也能意识到,樊和明所传达的不过是个再清楚不过的讯息:『不要再闯入了。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