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是锁着的,电话也是不通的,不管再怎麽等也没有联络。夏子弘默默地冥想着这所有的一切,突然旁边一个声音又嗟叹而来,他抬头,却看到麦老板一副身同感受的表情:「就这样便结束了,不会不甘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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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甘心啊。
可是有甚麽办法?
他踏在後巷的破酒瓶上,砰力啪肋的声响从脚下传来,粉碎成碧绿的玻璃碎屑。天有点黑,他低着头,几乎只能看到碎玻璃上反射的绿光。旁边簇簇的站了几个黑影,他低着头,躲过了好些鄙视的眼神。
「喂!我说你啊,不要再过来了!」声音的主人接着推了他一下,力度也不重,可夏子弘摇摇晃晃的,一下不为意背还是撞到墙上。
「不过来?」夏子弘嘻嘻一笑,似乎还没意识到当前的状况。「打开门做生意的,我又不是没付钱。」
「你这样装傻也是没用的。我就跟你实话实说,你碍事了。」後来一个长得又厚又壮的人站了出来,看起来就是个主事的,说起话来亦份外雄亮。「你天天都来,难道也不知道?店里的气氛都给你弄垮了!」
「弄垮了?我?」夏子弘指指自己的鼻子,又笑了开来。「我是来喝酒的,又不是来当小丑。你店里的气氛好不好,与我何干?」
紧接而来的却是一下冲击。
夏子弘摸着自己的脸,有点麻木了,不过还是能感到痛。
「大哥,你还跟这小子说甚麽的?这家伙分明是敬酒不喝喝骂酒,看是要打一顿脑子才好!」起事的年轻人二目圆瞪,边挥舞着拳头边说话,似乎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是真理。「就让我多送他几拳他才心息呢!」
「阿华!别闹了。」说毕,主事的汉子便把手往横边一伸,轻易地便他们分隔开来。然而他也不是要保护夏子弘,那张脸狠狠贴来,说的却都是警告的话语:「我跟你说,你骚扰到我店里的客人了。你马上消失,事情也就这样算了。不然的话,下回可就没这麽简单了。」
「......是樊和明叫你这麽做的吗?」
「咦?」
夏子弘掩着脸,面对对方的疑问,终於吐出他不常唤的名词来:「是他......是『仙人』叫你这样做的吗?」
「哈!你这小子!你以为你真是谁啊?」刚才那个年青人按耐不住,扯大嗓门便向他喝来。「见到店里有垃圾,难道还要人吩咐拿去掉了?」
啊啊,果然普天之下就只有他一个是垃圾。
夏子弘都无言以对了,可年青人嘴里就是不饶人:「不要以为跟『仙人』好过一场,就鼻子朝天了说话了。像你这样的货色多的是,可别把自己当是个人物!」
是这样吗?
「......我只是来喝酒的。」夏子弘喃喃地说着。
果然是这样吗?就连我出现在附近都不能容忍了,就有这麽讨厌我吗......不,或许本来就很不喜欢许多关於他的行为,不过是那时因为不知道,才又容忍下来的。事情不是很清楚了吗?根本不是努力就有办法的。
可他为甚麽还来?
「今天就这样算了吧。你可给我记住。」大概是意识到他的样子不对劲,那伙人再恐吓了他一下,怕着麻烦便速速散了。
就只有夏子弘一个站在那里,嗅着垃圾酸臭的味儿。忽然胃里一翻,即使掩住了嘴,方才喝过的酒还是哗啦哗啦的吐了出来。原来他是醉了,才会这样天不怕地不怕,厚着脸皮赖在这里。
话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不想再见到你了。不甘心又怎样?後悔了又怎样?地球仍旧在转动,而他一个人蹲在後巷里,始终都无法重新振作起来,潇洒地迈步离去。
比他好的人多的是,马上便可以忘怀了。那是对他,也是对自己说的。没有他难道真的会死吗?不会的,自己还是会活下去的,就像过往的许多次一样,死了只会显得愚蠢而已。
......不过就是想再看一眼。
他抱着肚子蹲在自己的呕吐物旁,显得脏臭、狼狈、不堪。他想走了,却不甘心,这时巷子里的光又被挡住了,夏子弘抬头,只看到一个身影远远的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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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甚麽会在这里?」
那个黑影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夏子弘一边擦着嘴一边瞧向对方,他不知道为甚麽人人都问他这个问题,不过却能感到当中带有敌意的暗示。简而言之,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不论是别人还是樊和明,似乎都这样认为。
他有点生气了,纯粹只是意气之争:「怎麽了?碍到你眼了吗?我还真不知道,原来连这条街都是你的,没你批准谁都踏足不得。」
他都起身想要跑了,却又不胜酒力。身形一晃,往墙上一碰,肩膀上都擦满了厚厚的白粉。
「你知道我的意思不是这样。」那个人似乎迈开了脚步,最後却没有走近。
那声音淡淡的传来,对上他的眼睛以後,才发现里头充满了哀伤,夏子弘情不自禁想拥抱他,可想起他前一刻的反应,不免感到那只是自作多情。
对樊和明来说,他最需要的是自己从他眼前消失。
「ok,我走总好了吧?」夏子弘挥舞着手,权充是say了bye bye,晃动身体便要离开现场。
他本来是想要见他的,不过见到面以後却又不得不离开。
「你没有否认那件事。」就在他脱身之际,樊和明却说了。「......你没有解释,也没有申辩。」
「那件事?......哦,那件?」夏子弘摇头晃脑想了一下,最後还是意识到他们可说的事其实只有一件。「那件事啊......对啊,Pinky说的都是对的。」
她对,他错,然後他有选择权利。他站在次一等的位置里,所能做到的便只有等待。夏子弘依在墙上,不知从甚麽时候开始,他必须常常仰望樊和明,像是他有多麽矮小似的。
「到底是甚麽时候开始?甚麽时候开始是你?」不过倾诉者只专注於他自身的麻烦,樊和明死死的盯着夏子弘,脸容都扭曲了,折杀了不少与生俱来的优雅。
我一直都是我。
夏子弘想这样回答,但却缺乏理直气壮的理由。客观来说,会说话的、行动的人才会被视为有自主能力,除此之外的状况都等同物件。
说着说着,那双眼睛都变红了:「从中途开始便换成你了吧?......耍着玩我很开心吗?」
「咦?」
「你不是同性恋吧......那为甚麽不告诉我?你仍然跟我在一起是甚麽意思?」樊和明伸手便抓住了他的肩膀。「同性恋很罕有、很好玩吗?你明明不是基的,怎麽还要走入我的生活?......」
他的手很大......很热,牢牢的贴在衣服上,却仍旧把温度渗透到肌肤之下。说到激动处,一颗泪便从他眼睛里掉了下来。夏子弘未曾看过他这样的表情,很有趣,也有点可怜。
「我是的。」
夏子弘低下头。基本上会喜欢上他,会对他产生欲望,那就是同性恋了。他不明白那有甚麽好挣扎的。
「你不是的......你不是的......」然而樊和明却急於要他否认。
「我是的,不过以前自己不知道而已。」如果问题只在这里,他可以承认、可以坦白、可以公开,不论做甚麽都可以。
他害怕的只是他异常的目光。
那双手松开了,樊和明沉吟了一下,结果还是说:「你不过是好奇罢了。」
「不,我是基的。」夏子弘微微眯着眼,偏着肩膀把头靠在墙上,感觉有点无力。「如果你想,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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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了的话,会开出结婚证明;死掉了的话,会领到死亡证。夏子弘动一动拇指,杯面冒起的水珠便从指甲边沿滑了下来。他到底在做甚麽呢?夏子弘低头苦笑了一下,现在却怎样都想不起来。
「嗨!一个人吗?」迎面而来的是位高大俊朗的男人,提着一杯bloody mary,穿着一身日式休閒风格的衣服,老实不客气地便在高脚椅上坐了下来。
室外的灯光有点昏暗,夏子弘眯眯眼睛,尽管对他进行了仔细的观察,脑内仍只落得一个模糊的印象。
「哈哈,其实我注意你好久了。」男人接下来是这样说的。「你喜欢这里吗?老是一个人待着的,不寂寞吗?」
这个男人是在和自己搭讪。夏子弘虽然知道这个事实,却已失了过去那种揍人的冲动。他两眼定定的看着对方,然而总带点心不在焉。没错这是间挺好的店,带点欧陆式的小座风情,又有真人乐队在表演。然而夏子弘会坐在这个露天区域里,却只有一个原因:这里能看到对面的店,那个他被赶出来的地方。
「我看起来像个同性恋吗?」他一边敲着桌面,一边在问问题。
隔离那一天已经好久了,樊和明始终没有给自己一个答覆。他还记得那天他沉默了一下後,迅速便转身离去的背影。事已至此,若是舍得抽身,或许还能为彼此保留一点尊严。然而夏子弘却坐在这里,喝着同性为他点的酒。
「哈,你看起来是个很有魅力的人。」男人微微一笑,似乎对自己很有兴趣。「怎麽了?你还在等人吗?虽然我可能不像那一位充满神力,不过我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哦。」
如果不太固执的话,或许这个人也可以。过去阿颖给自己的,是女性的爱情,樊和明之所以显得特别,是因为他给自己的是男性的爱吧?既然是这样的话,或许别人也能做到。之所以会感到特别,是因为以往从未和男性交往过吧?
「我这麽有名吗?」夏子弘随之一笑,如此一来他亦可以证明,世上没有谁是不会改变的。
「啊啊,你指那件事吗?虽然是像美梦一样,不过终归是还是要醒来面对现实吧?」男人带着同情的眼神看他。
最近不管碰上谁都一样,虽然都会为他的恋情默哀,可无论谁也不应为那是多深厚的感情。不过是一场梦,一重风景,偶然为此神伤可以,可说到要生要死就未免太可笑了。
毕竟嘛,对方可是个惯於穿花弄蝶的高手。
男人一边观察着他的反应,一边又閒谈起来:「不过你应该是比较特别的吧?我可没有过有谁会从那边被赶过来呢。」
「哈,那不过是因为我不识事务而已......」
「......你应该没有甚麽经验吧?」突然男人这般探问,见着夏子弘错愕的表情,又得意地笑了起来。「一开始就嚐到那麽高等级的,的确很难忘怀呢。不过你放心吧,这个店应该随时都很喜欢你哦,毕竟它和那边是竞争对手嘛。」
未待对方把话说完,夏子弘便把头低下来,然後便是一轮漫长的沉默。中间或有几丝乐韵飘过,可在沉重的气氛面前,那一点点轻逸根本不足为道。
後来男人大概是觉得没趣了,找了个借口,拿起杯子来便往别处走去。不过临行前他还是回了头,带点无奈的,说出了忠告:「......如果我是你的话,会选一个更为可靠的人呢。」
不过他毕竟不是他。
夏子弘一边喝着自己的酒,一边仰视着无星的天空。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身边突然传来一阵躁动。他顺着所有人的絸线看去,从马路对头走过的,却是那个熟悉的人。
「方便跟我来一下吗?」樊和明这样说。
然後他们便离开了,走在过去回家的路上。夏子弘想起这个人过去会数自己家的窗子在哪里,想起了他没喝到可乐时沮丧的模样,明明是这样普通的,但别人的评价却到这样冷酷而不可碰触。
在走到一个巴士站前时,夏子弘停了下来。「我在这边回去了。」他这样说着,彷佛他们关系十分良好,而这只是一次平常的分离。
「这就是你证明的方法吗?」对方背着他,却问。
「咦?」
夏子弘一顿,咬咬唇,最後却提出了邀请:「对啊,我是个同性恋。如果你想的话,我也可以跟你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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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和明没说想,也没说不想。
後来他就维持着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伫立在窗边看风景。夏子弘坐在床上,两手摸着被拉得平整贴服的床单,一边观察着自己并不熟悉的室内布置。他们为了甚麽目的出现在这里?将来又打算干甚麽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答案始终没从水面下冒起。
「啊,我先去洗个澡吧?」率先提出邀请的夏子弘觉得自己亦有责任先站起来,何况浴缸中的水也快满了,总得有个人去把水闸关上。
他走了两步,又在灯光暧昧的走道上停了下来。只见那个人仍旧站在窗前,面对着一面平板的楼景看了又看。
夏子弘很快便走进了浴室,扭了扭水掣又迅速地把衣服甩开,一下子便跳入盛满热水的浴缸当中。他呼了一口气,皮肤在盪漾的水光下渐渐发出红光。其实水并不太热,进来房间时樊和明急不及待地把水打开,那时夏子弘还觉得奇怪,现在却知道那只是因为他们之间已无话可说。
正如他开始所说的,这不过是两个基佬偶然一起睡睡觉而已。
夏子弘的身体渐渐下泻,嘴巴没入水中时,他才想起自己好久没试过被一大缸水泡着了。自从政府提𢮵节能以来,家里的浴缸早已换成平扁的塑胶洗澡间,即使偶然到外地旅游,也因为时间紧迫而没法好好泡澡。夏子弘一边把玩着浴缸中的水,一边笑了起来。说浪费也挺浪费的,但泡在热水里的确令人有种安心的感觉,彷佛忘记自己是赤裸的,而外面正有个男人等着和自己睡觉。
不过他是真的在期待吗?
或许只是出於惯性才会跟随自己到来。
一想到这里夏子弘突然有点害怕了,想要马上起来出去确定,那个人到底还在不在外面。可在腰部脱离水面之际,他却又停下了动作,专注地盯着自己落到水上的倒影。
那是一张慌张焦躁的脸,而人无论何时也只会想和令自己开心的对象在一起,过度表现执着只会令对方越加害怕,从而厌倦,从而讨厌。这时夏子弘的身份只是他一夜情的对象,或许能变成甚麽,或许根本就不会改变。
如今他只是又一个被带到爱情宾馆的人。
渐渐连浴缸的水亦变成了暧昧的温度,夏子弘摸着起皱的手指,还没有从缸中出来的意思。这时门却咯咯的响了起来,他心里一惊,才想到没有把门上锁,樊和明已经在门後探出头来。
一刹那樊和明的表情亦变得有点尴尬:「啊......因为你太久还没出来了......」
「嗯,啊啊......对不起,对不起。」夏子弘想要马上起来围起浴巾,却又为即将在对方面前裸露的自己感到难堪。
明明都上过床了还是会这样,这种疏离的不安感或许正是由自己造成的。他始终没法面对一个事实,他就是还喜欢他才愿意上床的。
然而此时夏子弘却强迫自己扮演一个熟行的玩家,轻轻弯身把毛巾从旁边沾起来,大刺刺的便从浴缸中跨出去。湿淋淋的头发上还滴着水,而他却毫不在乎地赤脚踏在地毯上,一边走向房间中央阁放的双人床。
等了一会,正当夏子弘以为樊和明也要洗澡时,对方却衣履停当的从浴室走出来,一下子便坐到床上。
夏子弘盯着那一双互相扣紧的手,看得有点出神。渐渐他靠近了一点,壮起胆子,竟伸手摸向樊和明的大腿。血液仆仆的在他的血管中流动着,樊和明并没有拒絶自己,得到这个讯息的夏子弘把手再往前爬一步,便盖在他的裤档上。
这时樊和明还是没有说话,空气中只有夏子弘身上的湿气在四处飘盪。在离开的日子里他其实研究过许多男人相爱的方法、取悦对方的技巧......始终人都是喜欢和能让自己开心的事物在一起,不是吗?
於是他一边伸出舌头,一边便把那度拉链缓缓打开。鼻子凑近时,那种熟悉的味道亦逐渐变得浓烈。过去夏子弘从未做过这种事,紧张得把他的宝贝当成真正的宝物一样,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
此时夏子弘才知道,原来他真的非常想念他,包括身体,包括味道。
「你还是不要这样!」
然而就在开始吸吮的瞬间,对方却突然把自己推开了。夏子弘错愕地看着那个匆忙整理衣服的身影,抹抹嘴巴,却在问无聊问题:「你不是想和我做爱才来的吗?」
「我......」那双眼睛哀伤地在幽暗中发亮,他一直盯着他,似乎想要从这一张脸上找到属於Pinky的成份。「我不知道。」
「哦。」夏子弘低着头,如果是这样的话,接下来的问题亦根本不必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