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前一步,跪到在地,磕了个头。
"请官家收回成命!"
"你这是做什么?皇弟快快起来。"
阿哥脸色有变,显然是对我的反抗出乎意料。
我又重重磕了一个头,
"花蕊夫人不可为后,请官家收回成命!"
阿哥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可是......"
又一个响头,
"亡国之女怎可母仪天下,请官家收回成命!"
"你......"
"请官家收回成命!"
"朕......"
"请官家收回成命!"
如此反复,不知磕了多少头,不知道阿哥是个怎么样的表情。
"够了!"
阿哥一声令下,我迷糊中被人扶住,侧头一看,是同样跪着的赵普。
"此事容后再议!"
阿哥一摆袖,离开了朝堂。
我笑着起身,有些不稳的摇晃了几步。有几个大臣要来扶我,被挡了出去。
"晋王!"
赵普一脸苦笑,我安抚的拍拍他的肩膀,"你额上磕出了血,快去擦擦!"
他叹了一口气,"您伤的更厉害......啊,晋王何去?"
出宫,回府,骑上阿青,一口气奔了不知道多久,直奔到阿青原地打转不愿再前一步为止。
我放眼望去,竟是一处荒郊野地,没有半点人烟。不知为何心中汹涌不断,我匐在马上,搂住阿青的脖子痛哭不止。
哭到再无眼泪,我下马而行,想在天黑前找一处地方,为阿青补点草料,让它好好休息。
走着走着,见前面一伙人,闹哄哄,像是山贼在抢劫过路之人。本来这等事与我无关,不想正遇上本王心情不好,这些小贼正好给我败火之用。
拍拍阿青,抽了我的紫玉黑金就大步上前,二话不说将那些贼人劈的四下乱蹿。
正畅快淋漓,听得原本被劫的轿中传来一阵笑声,"娘,这哪是用剑,分明是当砍刀嘛。"
声音带着奶气,想是个娃娃。
不知他的娘亲回答了什么,我只听得轿中传出了几声咳嗽。
将那伙贼人劈死的劈死,砍伤的砍伤,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抬脚欲走,听到身后娇弱的一个声音,"壮士留步。"
我回头一看,是个十多岁的小丫头,瞪着怯生生的大眼睛,模样竟然有几分像花蕊,神情倒是更像孟昶。
有些好笑的看着她壮起胆子走上前来,唤道:"这位壮士救我主仆之恩实在难报。那个,那个......"
我凑近几步,看她脸上冒出了细细薄汗,调侃道:"那个什么?"
她脸蛋一红,低头说:"大哥是个好人,可不可以送我家夫人少主子回府,必有重谢!"
哈哈,有意思。
这小丫头嘴甜,一会儿就从壮士叫到大哥了。明明心里怕的要死,为了她家夫人少主,还挺直小小的背,虽说僵硬的可以。
"小如!"
轿帘被掀开,里面下来一位雍容的少妇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
待见到那个少妇抬起的脸蛋时,我突然很想好好笑一场。
花蕊花蕊,如何能堪当绝色二字。若阿哥看到此女,恐是要痴恋而亡了。
素月花容,质当幽兰,雍容华贵,举世无双。
这个妇人,当真如同天上谪仙一般,难以描绘。
"公子不必听小如的混话。妇人谢过救命之恩,天色不早,公子风尘仆仆,请早些找个地方休息,我们自有打算。"
"打算?什么打算?"
我好笑的见着这个女子故做镇定的行礼,但眉目间难掩的一点愁意任何人恐怕都能看出来。
"娘......"
那娃娃瘪了瘪小嘴,躲在他娘亲身后看我,露出的眼神就像阿青向我讨饶一般。
"丫头,你们府邸在哪?"
我伸手捏了捏名唤小如的小丫头的脸,更惹她脸红到了脖子根。
她一脸惊喜的回道:"江南......"
江南......
微微一愣,而后看着小如期待的小脸和娃娃湿润明亮的眼睛,我对那个妇人宛然一笑:"夫人放心,小人定将你们毫发无损的送回江南。"
周后娥皇
青山不过三重天,碧水而后幽洞帘。
船临江而下,我看尽两岸风光。月色醉人,伴酒而歌,听一曲琵琶仙乐,好不怡然。
我斜眼而视,小如一双眼睛瞪了滚圆,好不可爱。
"你......你无礼,对我们家王......,公子做什么?"
我微笑着不去理他,只将仲宣搂在怀中,时不时捏捏他的小脸,用筷子沾酒让他舔舔,露出小猫般可爱的神情。
所谓的周夫人正在弹着她的琵琶,将江南温惋柔情之意味展现了十足。也许这样一个美丽又柔弱的女子,才更能抓住男人的心吧。
你说是么?京娘......
我喜欢过那个女子,喜欢她的美丽,喜欢她的勇敢,喜欢她为了皇兄毫无怨言的坚持,也喜欢她独自在石头后边流泪的苍白。
可惜,她爱的是我最爱的阿哥,
而我的阿哥却不曾爱她。
所以她一头撞死在石墙上。
我,却连为她报仇的理由都没有。
"虞公子在想什么?"
琵琶声停,换来了周夫人的软言软语。
我依船而望,目光落在她眉心一点朱砂之上。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我捏捏小如的小脸,对佳人轻轻一笑。
"我在想,唐主是不是像我这般的境况,才能做出如此一首《玉楼春》。"
"你,你......你......你......"
小如一连说了好几个‘你',脸颊鼓鼓。
"不用那么吃惊",拍拍在我怀中睡的不安的仲宣,"丫头,你以为江南有多少女子能比过你家夫人的惊才绝艳,国色天香。又有多少公子能与你家王子同名。你家夫人原本就没打算瞒我什么,又何需你的大惊小怪。是不是啊,闻名天下的李主周后。"
那个轻捧着琵琶笑的一脸温柔的女子,缓缓起身,带过了一缕醉人的香气。款步走至跟前,从我怀里抱走了小王子。
"只是,我奇怪的是,明明到了江南,周后为何命船家在河边徘徊,却迟迟不上岸呢?这些日子了,周后再不回宫,不怕李主要念妻过度,徒害相思?"
周后轻瞥烟眉,露一点轻愁,让人怜心似起。
她深深看了一眼怀中的仲宣,微启朱唇:"近日身有不适,故而请示了太后,带了仲宣过江去定法寺小住。谁料途中遇见歹人,承蒙虞公子相救,仓皇回走。今回归唐土,妇人除了对公子救命之恩的答谢,却还有个不情之请。"
我细看杯中冷香浮动,突然来了兴致,问道:"何事?"
她巧然一笑,"快到七巧之日,正是官家生辰,妇人想送官家一件寿礼......"
"素闻周后通书史,善歌舞,尤工琵琶。元宗曾叹其工,以烧槽琵琶赐之。当年周后初嫁李主,曾在李主生辰时候重修盛唐霓裳羽衣一曲,琵琶奏之,世人赞为天曲再现。不知道今年是什么寿礼能让周后愁眉不解?又与在下有关呢?"
"一路行来,妇人偶幸听公子几番临水弄箫,萧声悠长深远,调子奇特,曲子有一种凄美脱俗之感。故而一直暗自记下,以修新谱之用,今到了分别之际,谱未成,调难成,故而忧虑。"
我挥开袖子,将酒泼出了船外,也听得酒杯‘咕咚'一声沉入水中。继续等她说话。
"妇人想请公子再待几日,可是宫里不可让男子进宫。妇人斗胆,望公子能男扮女装,藏于宫中。七巧过后,自当重金相赠,保公子平安离开江南。"
抚着船沿,我大笑出声!周后闻名天下,却从不知道原来是这么个有趣的人。这惊天的大事,真是让她做的有趣极了。
我的大笑把仲宣吵醒了,无辜地看了眼呆若木鸡的小如,带了浓重的鼻音看了看我,叫了一声,"哥哥......"
我瘫软在地,笑意尤在,对着颇讨得我意的仲宣说道:"仲宣,有段时间你得改口喊我做姐姐了......哈哈......"
十四岁随着阿哥入军营,十八岁拜点少将军,二十二岁封殿前都虞侯,二十四岁受封建府,号晋王。十多年的戎马生活,少年英雄,如今却应佳人之请,脱下戎袍裹红妆,真是有趣不过。
白色的宫锦绸衣,江南特有的精绣花纹,罗裙收摆,宽袖云边,加之特别为我加高的领口和外罩纱纺,着实花了周后一番心思。
陌生的胭脂香粉在我脸上散开,清清淡淡,是和沙场之上,迎面溅血截然不同的感触。大周后手指纤细,清凉柔软,抚在我的唇上,十分舒服。
头皮一紧,我反射性的抓住小如的手,苦笑道:"已经打扮成这样了,头就不必上了吧?"
女子的云髻虽说很美,但欣赏即可,要自己尝试却是避开之不急,能免则免。我已然舍命陪着周后疯一次,却也留有自己的底限。
周后轻笑出声,"好啦,小如,髻就不用梳了,用这玉带替公子束一下就好。"
凭他们尽兴一番,我只得将满抢怨恨撒在仲宣头上,捏捏他的小脸,戳戳他嘟起的小嘴,一开始还是挺反抗的,渐渐竟然随我作弄,仰着小脸,愣愣地盯着我,越来越傻。
小如见她小主子一脸呆傻,也转到我身前来,张了张嘴。
"眼珠要掉出来了。"我闷笑道,敲了敲她的脑袋。
"公......公......公"她结巴了几下,我已经笑的抬不起腰了。
"小如啊,你要嫁给我儿子没问题,不过你的相公还小,过几年再拜见公公也不迟,一定会留给你的。"
她的小脸蛋绯红,小拳头伸出来捶了我几下,不痛不痒。仲宣也不甘寂寞,扯了扯我的衣摆,娇声道:"哥哥,你做我的妃子好不好......"
我转回头,皱了皱眉对周后温宛一笑,"这个傻小子......"
周后目光温和的看着我,素净有点苍白的脸上也浮起了一丝笑容,我看她十指纤纤地抚上下颚,低声唱道:
一树梨花一树雪,
梅花怎敌尽芳华,玉容清。
云满衣裳,月满身。
盈归步,过流尘,送嫁东风。
玉树琼葩,香烂漫。
寂寞沉沉晓,雨点阑干。
天边泪,泪湿轻妆,飞尽杨花,春也成憔悴。
蔷薇并开
站在南唐的后宫内,恍若是梦一场。
夕日攻城掠地,哪次不是横尸遍野,血染城河。
还记得攻入亡蜀后宫,那一场洗劫,那一片狼籍。
李主的后宫论奢华,竟然比孟昶有过之而无不及。楠木为柱,沉香作栋,珊瑚嵌窗,碧玉为户,四周墙壁,皆是数丈开阔的琉璃镶嵌,内外通明,毫无隔阂。
原本只听人说孟昶以珠照明, 现下却在南唐得以证实,周后的瑶光殿内没有灯火,只有四处斗大的明月珠,照的夜间光明透澈,无愧瑶光之名。
见我惊讶,小如还一脸鄙视道:"灯火太烟气。"
我含笑不语,徒生殊离之感。若宫内一个小丫头都习惯了这等穷尽极奢,那么"商女不知亡国恨,至今尤唱后庭曲"到不失为难得的佳句。
随着周后走过长长的回廊,饶过碧水莲花的池子,才方走到李主的宫殿。
我与她轻一点头,目送她绰约的身姿,消失在纱帐后面。
我带了仲宣,留在宫外,陪他看开的正俏的茉莉花。
"父皇!"原本在我怀中恬静的孩子突然挣脱了我的怀抱,蹦蹦跳跳地饶过花丛跑到了对面一个锦衣男子的身边。
"仲宣......"那男子眼中透出了一丝慌乱,转瞬即逝后又变的很高兴,抱起了仲宣。
他顺着仲宣的眼光看了过来,正巧也让我看清了面前这个男人。
传说中"目有重瞳,堪比尧舜",生得一副帝王之相的李主,李重光。
传言果不可信,心中大叹。除了那双眼睛确实深邃的像要把人吸进去一般,其他也不过如此,像极了书中所写的那般文弱书生。
无奈,不能太过,我只能回他一个浅浅的微笑。
"你是哪个宫的?"
他抱着仲宣,丝毫没有一点国主的架子和气势,语气十分亲和的问道。
仲宣有些不乐意的嘟起了小嘴,从他父皇怀中跳下,又跑回了我的身边。
"这是我......的妃子......"
我以宽大的袖子掩唇,笑出了眼泪。
恢复回来,只能僵硬的行了女子之礼,希望能混人耳目。
"你为何不回答,难道是哑了不成?"
他皱眉,正当他再问时,却被旁边的娇声打断。
"姐夫......"
李主显然是吃了一惊,脸色不善,更带了几分恐惧,看向一个穿了一身绿色,娇俏可人的丫头半跑半跳。越过她身后,那个缓步行来的,正是端庄华贵的周后。
丫头饶到了李主身后,满是敌意的凶了我一眼。她扯了扯李主的袖子,再抬头看向李主时,却依旧是那个娇俏可人的丫头。
"姐夫,这个人是谁?"
李主略带宠溺的对那个丫头一笑,回道,"我也不知道,仲宣说是他的妃子......呵呵。"
我看着李主满含笑意的眼睛,再转头看向周后,
素白的容颜,冷月般沉静地眸子,加上眉宇间解不开的忧伤。
她走到李主跟前,缓缓下拜。李主赶紧扶她起身,两人寒暄一番,好一副小别夫妻重逢后恩爱的模样。
"蔷儿,这位姑娘可是你宫中的,好面生?正问起呢,也不开口说话。"
李主问着周后,眼睛却是盯在我身上,盯地我背脊发凉,希望不要识破的好。
周后巧妙的移了几步,像是随意躲开太阳,却是遮在了我面前。
"她是乐坊的虞娘,我新做了首曲子,素闻虞娘善萧琴,想让她为我合奏呢。偏天妒红颜,虞娘自生出来就不能言语,无法吟歌。"
我很配合的弯了弯腰,给众人行过礼。躲过那个丫头一脸探究的神情。
"对了,姐夫。"
丫头溺在李主身边,天真的问道:"刚才在碧落殿中遇到姐姐,她问我何时来宫中,我答她有些日子了。可姐姐不依不饶,非得问清楚个具体的时日,姐夫你说,我何时入的宫啊?"
此言一出,顿感李主面如土色,虽然笑容依在,却回答的有些躲闪,甚至不敢看周后的眼睛:"小薇是你走后第二日与主母一同进的宫,主母先离去,便让小薇在宫中多玩几日。"
周后冷冷一笑,转身就走,"玩尽兴了就回去吧......"
蔷薇并开,艳比谁家?
是夜。
周后作她的曲子,我临窗而坐,闻香望月。
她抱着那把闻名绝耳的烧槽琵琶,指间如流水般淌过四弦十二柱,时而低唱,时而念词。
酒未尽......
琵琶声断,弦崩曲裂。
我回头,佳人已经哭倒在地。
蔷薇并开,艳比谁家?
这样一个高傲的女子......这样一个痴心弦乐的女子......这样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女子。
此刻,放下了她的尊贵,放下了她的琵琶,只为伤心欲绝。
小如搀扶着她家国母,却因为人小而无力将周后从地上拖起,一双泪蒙蒙的眼睛求助般看着我。
我无奈地走了过去,拉起了周后,让她靠在我的怀中喘息。
心念百转下的那句话也不经脱口而出,"蔷薇并开,艳比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