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觉得脑袋钝痛,周身都有些不对劲,还是对兄长笑道:「不要紧,进来吧。」
「好。」青襟随他跨入石洞内,将酒放在桌上,微笑,「来吧,我兄弟二人对酌几杯,难得你想喝酒,我一大早特地买的竹叶青,在山下店家里算不错的。」说完揭开封泥,一室酒香。
紫衣沉默了下,是了,好像有叫人去买酒,好像在等一个人回来,那人,是哥吗?
「紫衣?」青襟轻唤,苍青色眸中带点不解。
是了,当然是哥,「劳烦你跑一趟了。」紫衣在桌畔坐了下来。
「说什麽谢,我们兄弟多少年呀。」青襟笑出声来,伸手轻拍了一下他的额头。
紫衣抚著额头,也笑开来。
在他心里那隐隐的不安慢慢沉淀下来,只留著一种不适感。
酒入喉咙,浅酌低唱,紫衣靠在青襟肩上,听青襟低声唱著古老的诗歌,醇酒一杯一杯流入腹中。
青襟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露出温柔的微笑。
「哥,两百年前,我们也是这样的,」紫衣忽道,凭他的道行,不至於醉酒,却觉脑袋有些晕,「也是这样,饮酒、赋诗、吟曲,晨观雾起雾退,夜赏月缺月盈,百年如一日......」
「是呀,百年如一日。」青襟温柔地笑著,轻轻把紫衣落下的发丝勾往耳後,柔声道:「紫衣,我们还能继续过那样的生活,不是吗?」
「不是吗?」紫衣有些失神地重覆了一下,缓缓道:「哥,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是哪里呢?」青襟摸了摸他的额头,微笑道:「你酒喝多了,头晕了吧?」
紫衣静静感受著额上的体温,半晌道:「我们是蛇类,为何你的手那麽暖?」
青襟依旧微笑著,缓缓将手收回。
紫衣抵住自己的额头,喃喃道:「不对,不是你,是谁呢......」
「不要想了。」青襟温柔地轻抚他的头发,柔声道:「紫衣,跟我在一起的日子不好吗?不要寻找真相了,不管你想找出的人是谁,事实上,最适合你的人是我呀,我们兄弟俩赏花饮酒,就这样让时光缓缓流逝,很惬意不是吗?」
「但不是你......」紫衣仍然抵著额头,「是谁......」越是去思索,就越是一阵一阵抽疼著。
「不要想了......」青襟揽他入怀,替他轻揉著太阳穴,呢喃道:「紫衣,你最在意的人是我,无论你跟谁在一起,都是想我的时候多,你想回到最早的时候,无论那时我们和他各是什麽关系,那时你可以表现出你最真实的样子,可以尽情地撒娇,可以笑闹,可以只做一个孩子。」
紫衣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恨不得死的是你自己,是吗?」青襟柔声地说,「你的爱情很脆弱,因为太可怕了,所以你宁可什麽也不要,是吗?你宁可我们就一直是那个样子,对吗?」
紫衣有些虚弱地道:「对。」
「我已经帮你毁掉了。」青襟疼宠地说,将紫衣紧搂在怀中,一边轻拍著紫衣的背脊,「我们两个去过以前的生活好吗?不用伤心难过、不用担心害怕,不用思考你爱的人爱不爱你,也不用忧虑你的偏激会吓到他,我已经帮你把这份爱毁掉了,你跟著我,我们去过平静的日子,好不好?」
紫衣在青襟温柔的声音之中慢慢闭上眼睛,心中那个模糊的身影在不停地刺痛,他想不起那个人是谁,只记得自己一开始就想要放弃他。
因为爱是这样的,爱是永生的独占,爱是一点杂质都不允许存在的东西,既然得不到,他就想完全毁掉。
後来为什麽又纵容了呢?为什麽不忍心?也是因为爱那个人吗?
那麽,既然一开始就想放弃,现在为什麽不放弃呢?
『紫衣......』他心中那个模糊的人影在轻轻地唤,带一点迟疑、一点畏惧、一点悲伤、一点期盼。
紫衣的泪水从眼眶里溢出来,温热的泪水,滑过冰冷的肌肤。
「不要害怕,我已经帮你毁掉了。」青襟温柔地说,温柔地吻去他的泪水,「紫衣,我是你哥哥,我会永远疼你、宠你,只有亲情是不会变的,永远也不会改变,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紫衣喃喃道:「是呀......」
「那就这样吧,不好吗?任岁月悠悠,我们都惬意地过。」青襟摩擦了下他的脸颊,微笑问:「好吗?」
紫衣很想点头,可是他心里那个人在哭了,在哭著呐喊了,他隐约记得,自己也答应了那人同样的事情。
『无论天地多少年,好吗?』那人问他,带著深深的期盼,小心翼翼地问著,像他点头或摇头就能主宰对方的命运。
为什麽?你又不爱我。紫衣模糊地想著。因为你不爱我,我才想放弃你的。
可是那时那人为什麽那麽温柔呢?为什麽那麽胆怯呢?为什麽那样不断掩饰著期盼呢?所以自己才会心软了,才会晕眩了,才会答应不离不弃。
「紫衣,紫衣,好吗?」青襟柔声地问。
紫衣心里一揪,不断抽疼,低喘了口气,道:「可,这不是现实......」
「那又如何?」青襟温柔地抚摸著他的头发,「不要管现实是什麽,这不是你最期望的状态吗?希望像以前一样,过平稳的日子,是不是?既然这是你的理想,何不就如此呢?」
「话是没错......可是......」紫衣闭了闭眼,红唇轻颤,心里那个人影正在疯狂地喊叫,他的头越来越痛,他惨叫了声,抱住脑袋,嘶喊的那个人影才终於停下动作。
「紫衣。」青襟低唤。
『紫衣......紫衣......』他心里那个人也唤,爱怜地、温柔地、痛苦地、企盼地。
紫衣可以感觉得到泪又从眸中落出,他狠狠一颤,忽然嘶声道:「我懂了,我懂了......他爱我!」所以才会有那麽痛苦又温柔的眼神,所以那样小心翼翼又不断试图索取,「他不知道我也爱他......」紫衣颤声说。
「那又怎麽样呢?」青襟柔声地问,「你们守不住这份爱情的,你们都太烈了,最後只会彼此毁灭的,我在的时候,还可以维持一个平衡,我一走,平衡不就立刻倒塌了吗?你们都害怕彼此知道自己的爱,於是一个追、一个跑,别扭而脆弱,何必呢?跟我去过平稳的日子吧,那才是你渴求的,永恒不变的感情。」
「不是的......」紫衣低颤著声音,捂著眼,泪水不断从指缝中渗出来,「不行的,我已经给他太多希望了......他会崩溃的,会死的......我不能让他哭......」
「紫衣,跟我走吧,紫衣......」青襟低声说。
「不。」紫衣抬起头,紫眸中含著泪水,他却淡淡笑开来,「我错了,大错特错,我因为害怕所以伤了他,我没有面对我自己,所以选择了虚假的世界,用短暂的交欢来填补心灵的空虚,是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那不过就是幻象而已,月只是月,影只是影......」
「但如果没有月跟影的话,你只是孤独的一个人。」青襟微笑道。
「我的世界脆弱易碎,但尽管立即就会崩毁,这次我选择面对我自己,哥哥。」紫衣缓缓说,顿了顿,又道:「青襟,你已经死了,站在我面前的,不过是个幻影。」
青襟笑开来了,艳丽而天真,一个绝美的笑容。
「我在意的不是你,而是他......」紫衣闭了闭眼,感觉那个人影伸手抱住他,脑袋在激烈地抽疼,心也是,痛到极点的时候,他一阵哽咽,那个人的面目在瞬间变得清晰,他一窒,喊道:「苍澜!!」
周围在崩塌,青襟站起身,微微笑著,逐渐消融在空气之中,周围的结界在崩塌,紫衣慢慢感觉著心痛逐渐消减。
「紫衣!!」他听见苍澜喊他,被拥入怀中的同时,才听见雨声哗然而下。
天有异相,十日大雨。
「他是我的心魔......」紫衣有些疲惫地扬起微笑,闭上眼,「心魔已除,我度过情劫了,苍澜,原来,你就是我此生唯一的劫数。」
然而我还是选择了你,苍澜。
面对我曾最在意的那个人,我才终於明白,原来我很爱你。
原来我很爱你,所以我们已经回不去从前了,所以我们必须要面对眼前的现实,苍澜。
这个世界是这样的,就算真实脆弱易碎,也总比虚假的理想来得好。
因为我很爱你,苍澜,而我的爱是真实的,很幸运的是,你的也是。
虽然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弄清楚这一点,但我总算懂了。
所以我才选择回到这个世界,苍澜。
因为我很爱你,所以,舍不得让你哭。
永结无情游(七)完
苍澜紧紧把紫衣抱在怀中,像搂著失而复得的宝贝,那样的力道紧窒得可怕,只要再加三分力气,就可以把怀中纤细的人儿捏碎,但是紫衣并没有挣扎,只是小小力地呼吸著,安抚性地轻拍苍澜的背脊。
「我什麽都不能做,只能待在结界之外,痛苦地看著,那就是给我的试练......」苍澜低声呢喃,嘶哑而哽咽,「我如果打破结界,我们都会死......所以我只能看著,看著那个幻象抚摸你的头发、亲吻你的脸颊......紫衣......我无法平息自己的妒恨,就算那人是真正的青襟,我都不乐意他碰你......」
「已经没事了。」紫衣柔声道。
「紫衣,我只能够选择相信你,我对自己没有信心,对你也没有......」苍澜不断喃喃自语,「若你的心魔是青襟,我的或许是我自己,紫衣,还好我没有一开始就打破那个结界,还好我总算是存著一份希望的,还好我仍有勇气去等待结局......」
「我很感激。」紫衣不停轻抚著苍澜的背脊。
「紫衣,紫衣──」苍澜微微松开他,对上他的眼神,痴痴看著,「紫衣,你说你爱我,真的吗?」他的声音在发颤。
紫衣一阵鼻酸,点头道:「嗯。」
「这是你说的,是你自己说的,说了就不能反悔!」苍澜抓紧紫衣的肩膀,眼眸中闪动光芒,「我将再也不放开你,不管你乐不乐意,都再也无法逃脱。」
紫衣闭了闭眼,轻声道:「你本来就不准备让我逃脱。」
「对,我已经疯了,紫衣。」苍澜惨笑了下,「你知道吗,若你选择他,我就会打破那个结界,我希望你幸福,没有错,紫衣,我希望你永远快乐,可是能让你幸福的只有我而已,否则我宁可把你带上黄泉路......我坦承地告诉你我的心情了,很丑陋是吗?你後悔了吗?」
「没有。」紫衣微微扬起唇,紫眸里带著笑意,「我太笨了,竟然看不出我们是同一种人,苍澜,我也坦言告诉你,若你敢对别人动心,我就杀了你。」
「好。」苍澜紧紧把紫衣拥住,「你知道吗,我很开心,开心得快要疯掉了,我以前不敢跟你说,但我确实是很爱你,很爱很爱,紫衣,你怎麽能以为我爱的是青襟?他的确是我在世间最好的朋友,但会让我不惜毁灭一切都要得到的,也就只有你而已。」
「我现在知道了。」紫衣伸手轻抚苍澜的头发,「我也知道你爱得很苦,对不起。」
「没有关系,只要你从现在开始也爱我就好。」苍澜用期待的眼神看著紫衣,明亮而灿烂的,有些害怕受伤的,「只要你能一辈子与我携手,直到天地毁灭之时,这样就好,好吗?」
「我已答应过你了,无论天地多少年。」紫衣凑过去,轻吻了下苍澜的额,「苍澜,我再答应你一次,我永远都是你的,直到天地毁灭为止。」
苍澜微微动容,又将那柔软的身子抱紧,不断低声呢喃道:「紫衣、紫衣......」又道:「我也永远是你的,直到天地毁灭为止。」
两人静静相拥,石洞之外,大雨稍歇,缓缓而止。
紫衣忽道:「现在我越往回想,越觉你委屈。」
苍澜笑著轻抚他头发,「我没关系。」
紫衣咬了咬唇,柔声道:「我以後会对你好些。」
苍澜大喜,开心地道:「好。」
「苍澜,」紫衣轻唤,「我不是很爱唱那首诗吗?」
「李白的月下独酌。」苍澜点了下头,微微松开怀抱,与他对视,「怎麽了?」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紫衣低声念著,闭了闭眼,续道:「那就是我的心情,醒时同交欢,醉後各分散,就算想证明些什麽、握住些什麽,在可悲的身体相系之外,也终究什麽也没有。」
苍澜听得心疼,温柔地轻抚他的背脊。
「但是苍澜,」紫衣微微扬起一抹笑,「你知道这首诗的结局是怎麽样的吗?」
苍澜愣了下,道:「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让我们结成永恒的友谊,相聚在浩瀚的银河之上。」紫衣微微笑著,「无情不是无情,而是忘情,是忘却世俗之游。苍澜,这首诗尽管很孤独、很寂寞,却有著无穷的未来,那是人类无法企及的未来,却是我们可以追寻的。」
苍澜微微动容,轻抚他的脸庞,柔声道:「紫衣,我听你唱时,只觉很心酸、很难过,却从未这样想。」
「因为我唱时,也只觉很心酸、很难过,从未那样想。」紫衣含笑道。
苍澜忍不住凑过去,轻吻了吻柔软的红唇,低声道:「我俩都太执著,也太坚持自己的想法,所以才错过这麽久......真傻......」
紫衣小声道:「我以後......尽量坦承一些......」
「好。」苍澜笑著抱紧他,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我们走吧,紫衣,你已经超脱了妖道之限,我们离开这里吧,到天界去,你答应过我的,要与我永生相守。」
「好,我们走吧。」紫衣微笑点头,顿了顿,又道:「我想先去见一个人。」
苍澜立刻露出委屈的表情。
紫衣失笑,轻拍了下他的额头,「我说要对你好些你就耍起脾气来了?是不是要我揍你一顿?」
「好嘛,我错了,你原谅我。」苍澜有些不甘地道,抓紧紫衣的手,「见过之後,你就立刻跟我回天界。」
「好。」紫衣笑著耸耸肩,「不要担心成那样,不会花多少时间,他又不是喜欢废话的人......」
「我也不喜欢废话,可是我很乐意一整天跟你待在一起......」苍澜嘟哝道。
「傻瓜。」紫衣笑眯起眼,轻拍了他的额头一下,「你们又不一样。」
苍澜也微微笑开。
夜色沉郁,月明星稀,花园中树丛里满开银桂,如水月光下,越发朦胧清新,香传十里。
坐在园中石桌畔的姜锦繁,原本只是静静赏月,忽然莞尔一笑,道:「稀客。」伸指轻弹,桌面凭空摆上三个瓷杯、一瓶清冽的桂花酿。
站在花园入口的,正是紫衣与苍澜。
姜锦繁微微侧首,看看十指交握的两人,轻声道:「恭喜。」
「恭喜什麽?」紫衣含笑问道。
姜锦繁也扬起笑,伸手执起瓷瓶,将三个杯子都倒入酒,才道:「自然是恭喜你超脱轮回。」
「多谢。」紫衣领首,拉著苍澜走近,「此次,特来拜别。」
「我想也是。」姜锦繁点了下头,「无物可赠,薄酒送行。」
「多年交情,何必如此客气?」紫衣伸手执起酒杯,苍澜也跟著动作。
姜锦繁笑了笑,轻举酒杯,一口饮尽。
紫衣和苍澜也痛快地乾了杯中酒,紫衣轻声道:「酒入喉肠,在此花园中,特别馨香,十年不曾饮此酒,甚是怀念。」
「十年不见我,你也没说怀念。」姜锦繁刻意笑道,还瞥了苍澜一眼。
苍澜哼了声,握紧紫衣的手。
「当然怀念,一出关不就立即过来了吗?」紫衣失笑道,安抚性地回握,边有些惆怅地道:「此去一别,又不知多少年。」
「无妨,千年也只白驹过隙。」姜锦繁缓缓将酒杯放在桌上,「来日再聚。」
「好,改日再来叨扰。」紫衣笑道。
「无须客套。」姜锦繁也笑了笑,「珍重。」
紫衣微微躬身,与苍澜连袂离去。
姜锦繁又慢慢替自己斟满酒,遥望远方夜空,忽地一阵龙啸,两条龙飞腾而起,明亮月光下,一苍青、一淡紫,苍者头顶有角,威风凛然,紫者无角,身形较秀,两龙速度相差无几,紧紧相依,朝银河方向游弋而去。
姜锦繁执起杯,明月如玉,在酒面上轻轻摇晃,他朝著银河方向微微一敬,看著璀璨云汉,淡笑著将酒凑到唇畔,缓缓饮下。
庭院里的银桂在月色下满开,随风漫舞,姜锦繁淡淡笑著,又替自己斟了一杯月色般清冽的桂花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