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弘远所言不虚?瞧她柳眉紧蹙,杏眸含怨,不由得更信了几分。
心下更是难过,说出的话愈发不着边际,"夫人不必担心,我与张公子已经断了,不会迁怒于您和你们的孩子。"
"什么?"她凄然一笑,"你以为,这孩子是我与张公子的?"
难道不是么?我疑惑地看她。
"秦青!她是你的孩子!"
我闻言大震,这是我的孩子?
她嘴角勾起一个凄美的笑容,逼前一步,幽幽地说道,"就是当年,你夜闯民宅,奸淫了我,与我一夜风流后留下的恶果。"
我惊骇得倒退两步,我有与她燕好过么?为何我没有半点印象?
她却已柳眉倒竖,杏目圆睁,"我发现有孕,便想去秦府找你,却被你四姐差人轰了出来,她骂我不知廉耻勾引男人,还警告我,若是再敢纠缠你,必让人花了我的脸,让我无颜见人。"
"我走投无路,只得远赴异乡,在冷言冷语下苟且偷生,幸得张公子与他母亲相助,才顺利诞下小红,又有张公子仗义相帮,认了小红做闺女,才让孩子有了名分,我也得以重新嫁人。"
我被她数落得晕头转向,在昏乱中极力寻觅着当年一夜荒淫的点滴回忆。少时不知天高地厚,的确做了不少荒唐之事,可这强迫欢好之事,应该只强过思为。还有这燕好之事,第一次也该是与思为。我记得清楚,应该不会有错啊。
"你可还记得,那一晚究竟是哪年哪月哪日?"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啐了我一口,"秦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就是我与你初次相识的次日,花灯节的第二日夜晚。我与你相约,左右等你不来,还以为你已失了兴趣,不料当夜你却做出如此卑劣之事!"
"可是,"我思忖半响,方才惴惴不安地回道,"那天我瞧了整日整夜的戏,根本就没有出秦府啊!"
她蓦然一震,神情却是不信,"那夜摸进来的那人,虽然眉目不请,可手上握有我赠于你的梅花簪子,这我却是认得的!"
我怔怔然,"那根梅花簪子,我给了别人了。"
她如遭雷击一般,容颜刷白,身形一晃,倚在了浮桥栏杆上。
忽然岸边有人叫道,"谁家的小孩,别过去,危险!"
哗啦拉冰层破裂的声音响起,岸上的人纷纷叫喊起来。
"来人啊!有孩子落冰窟里了!"
我与她顺声看去,瞥见一团鹅黄色的东西在冰上晃了晃就不见了。
"小红!"她掀起裙裾奔跑过去。
我紧跟着跑过去,看她守在冰窟旁,一声声凄厉的喊叫如杜鹃啼血一般。
她扯落头上繁重的饰物,立刻便要跳入水里,我拦住她道,"我水性很好,我去吧!"然后甩掉裘袍锦帽,跳了下去。
水下寒冷刺骨,我屏住呼吸摸索了一会,摸着了胖丫头,托着她浮上水面,才将她举上岸边,忽然眼前一黑,头乏力地向后仰去,正撞上一个尖锐的东西,身子如铅坠一般下沉,才想要呼救,冰凉的河水迅速将我包裹,直灌口鼻。
第 85 章
我似乎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见自己徘徊在深山老林中,迷失了方向。面前有两条道,一条道上荆棘横生浓雾弥漫,偶尔有一两束阳光掠过,另一条道的入口是一个黑洞,虽然洞内漆黑一片,却似乎充满了诱惑。
我试探着走上那条略有些光的山道,却是越走越觉得寒冷。荆棘刺入皮肉,灼痛难当。周围雾气迷离,却是人声嘈杂,我依稀听见了小三焦灼的呼唤,三四个人激烈的争辩,似乎在争论着病情,还有弘远的呵斥。声音仿佛遥远,又似乎近在咫尺。
隐约听见一人说道,"皇上,秦大人落水之后,受了冷水刺激,后脑又为锐冰所伤,引发体内的寒毒发作,如今意识不清,是否可以醒来,得看秦大人的求生意愿。"
听他这么一说,我果然觉得自己手脚冰凉、四肢无力,竟然前进不得。
正暗自惊叹梦境的神奇,忽然听见弘远的声音,"小青,给朕醒来!你纵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想想你在宫里的四姐。你若是去了,她可怎么办?"
四姐吗?我不担心。其实她和你,真的很配啊。一样的居心叵测,一样的不择手段。
我扯动着嘴角想笑,可惜梦得太沉,脸已经麻木。
"秦府的人,还在路上。你若不想他们有事,就给朕醒来!"
他的声音清楚明晰,且带着熟悉的凶狠,仿佛有人附在耳边说话一般。我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白雾茫茫,哪里有半个人影?
为什么梦里也要受他要挟?一股无名火起,胸口血气翻涌,我挣扎着想从噩梦中醒来,可是全身僵硬,如被无形的重物压住。梦得这般真实,连嘴角也有了血腥的味道。
"皇上,病人不可太受刺激,否则适得其反啊!"严太医的声音隔着浓雾传来。
"朕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弘远的声音穿云透雾传来,竟显得格外的消沉与飘渺。
被浓雾包裹着,只听见纷沓的脚步声,丛林陷入一片沉寂。
长久的静默,我依然在浓雾中徘徊,苦苦寻觅着出路。
忽然,一个黛青色的身影在眼前掠过,他回眸的那一刹那,一缕阳光穿透了重雾,溶溶暖入心里。是思为啊,我使足了劲去追他,手足俱被荆棘滑破,伤痕累累,浑然不觉得痛。屡屡就要够着,却总是差了那么几分。
他的人影蓦然消逝,四周依旧迷雾重重,却听见弘远隔着浓雾喋喋不休。
"小青,原谅朕。"
"起初,朕对你严厉,只是见你张扬太过,想给你点教训,让你稍稍收敛些性子。"
"朕之所以烧了挽救秦府的遗诏,只是担心,有了遗诏你就更不把皇权放在眼里。"
"朕以为,只需恩威并施,你就会全心全意地仰仗着朕、与朕携老。"
"却未料到,你虽比以前顺从了,心却离得更远了。"
浓雾外传来他重重的叹息,"是朕亲手扼杀了从前那个张扬无忌的小青。"
"后来朕费劲心思,也无法回复过去。"
"那日你与藩国使臣对弈,落子皈依无常,布局不落俗套,那份张扬却又泰然的神情,让朕怦然心动。"
"小青,醒来吧。朕保证不再粗暴地对你。"
他的声音越发空远飘忽,雾气益浓,寒气益重。
蓦然又瞥见思为飘在半空朝我招手,似远不远,似近不近。
我狂跑着追他,这回他没有飘走,只是笑吟吟地瞧着我,瞧着我在荆棘之中狂奔,被体内外的寒气冻得冷汗淋漓。
忽然他微笑着说道,"其实我也是骗你的呢,秦青!"
刹时周围昏暗一片,连那点隐约的光亮也渐渐消逝,先前那个充满诱惑的黑洞又横亘在面前。
我陡然站定,任足下的荆棘深深刺进了脚踝,又如妖魔一般盘旋向上生长,长长的尖刺刺入了血肉骨髓,刺透了心肺。全身上下,五脏六腑,无处不痛。
弘远颓丧的声音飘飘渺渺隔着浓雾传来,"小青,朕输了。如果你醒来,朕便放你自由。"
晚了,我不会再信任何人。我环视着四周,却瞥见那黑洞的洞口越张越大,里面隐约传来爷爷和爹爹的声音,我缓缓地走入洞内,尽管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可前方似乎有爷爷和爹爹的召唤,越往里走,越觉得温暖,痛楚的意识也在一点点消逝......
第 86 章
我悠悠醒转,苦苦回忆着那个怪诞的噩梦。身与心均有痛楚残存,一时竟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自己此时似是睡在柔软的床上,但感觉不在青筑。出于谨慎,我依旧闭着眼睛,竖耳聆听着周边的动静。
只听一个粗厚的声音说道,"狗皇帝发现人没了,不会派兵追来么?"
"他以为秦青死了。我在出殡前掉的包,应该没人发现。"熟悉的清冽声音,令我闻之心头一震。
我睁开眼睛,侧头望时,正对上思为关切的目光。他身边是一位中年男子,颏下一丛虬髯,双目炯炯有神,他胸前衣裳被划破几条大缝,隐约露出几条血痕。正是那夜在老街遇见的假瞎子!
再一瞧思为,他的衣袖俱被扯破,也象是才打过架的样子。
我来回打量着他俩,竭力表现得泰然,诸般情感在心中百转千回,说出口的却是,"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
"秦青,你不认得我了么?"思为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失落。
"我是叫秦青么?"我茫然地问道。
"呵呵,张老弟。你大费周章把心上人救出来,可人家已经不认得你了!"假瞎子的语气中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既是这样,就放我走吧。"
只见白光一闪,思为已取剑架在他脖上,又回头问我道,"秦青,你一点都不记得了么?"我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眸中隐现出黯然之色。
"这也有可能。" 假瞎子冷笑道,"他落水之后,后脑受了撞击,又兼毒火攻心,失去了记忆也很正常。"
假瞎子小心翼翼地推着思为的剑道,"我知道你这宝剑厉害,你且收了,我不走便是。"
"我为什么会落水?又为什么会毒火攻心?我究竟是谁?"我一连串地发问。
"此事说来话长。"思为收了剑,在床沿坐下,轻声道,"你是跳入冰窟救人,才引起身上寒毒发作......"
那假瞎子朗声插话道。"也是机缘巧合,你这臭小子总算是良心未泯,歪打正着救了自己的亲闺女!"
思为摇摇头,"小红不是他的闺女,那晚的淫贼另有其人。"
那假瞎子"啊"了一声,"不是他?"
思为回道,"是那淫贼取了玫姑娘赠给秦青的信物,冒用了他的名义。"
"那淫贼是谁?"
"罗家的小侯爷,他被我通揍一顿,前阵子已被流放皿北。"
忽然听见几声极脆的巴掌声,那假瞎子左右开弓,连掌了自己几个耳光,"我真是糊涂!秦府被抄后,京城里盛传秦府的种种劣迹。其中,尤以奸淫民女始乱终弃这件最让人生气,那夜在老街装瞎乞讨,正遇上他,又见他连瞎子的钱也抢,料想这实在是个坏种,就干脆下了重手。"
我埋怨地看着他,心中陡添几分苦涩,那夜飞来横祸,竟然缘由如此。自己从前嚣张跋扈,竟然种下如此恶果。
尽管心有怨恨,却是故作平静地问道,"莫非我的毒是前辈下的?"
假瞎子尴尬地点点头。
"前辈疾恶如仇虽是好事,可事前也该做一番调查!他从前虽然可恶,却也罪不至死。"瞧思为的神色,似也在强抑着怒火。
"罢了,是我的错。你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我也自掴了巴掌。我全力救他便是。等秦公子好了,本叫化子再任你们打骂。若真把我惹急了,管他死活,我可掉头走了。" 假瞎子跺一跺脚,作势要走。
思为拉住他道,"他现在的伤势如何?"
假瞎子奇道,"我方才为他疗伤,发现他的体内除了冰火掌之毒外,还中了一种名叫十月红的慢性毒。九火还阳汤虽然暂且抑制了寒热毒发作,但他落入冰水之后,寒热毒受了刺激发作,并且诱发了十月红提前毒发,人承受不住病痛,会出现假死症状。"
思为叹道,"难怪连太医也瞒住了。"
假瞎子转头看我,大有指责之意,"你也是以前骄纵蛮横、树敌太多,所以总有人给你下毒!"
我心虚地垂了眼,喃喃地说,"我记不得了。"
又听他说道,"也是你小子走运!本来我并无确定把握可以化解冰火掌之毒。可你偏又中了十月红之毒,两毒同时发作,在体内相攻相克,虽然一时疼痛难忍,竟也将毒性灭了大半。"
"前辈的意思是?" 思为的语气隐约带了几分惊喜。
"只需休养一两月,再给他运气疗伤,便可痊愈。"
第 87 章
先前的那一场噩梦,虚虚实实,真假参半。梦里听见的小三的声音、太医的声音、弘远的声音,多半该是真的。梦里所闻所见的思为,显然该是假的。纵是如此,心底仍有隐约的恐慌,骇怕噩梦成真,下意识想要逃离。只是,假借失忆之名,又能逃避多久?
他为我煎药、敷药、运气疗伤,负责我的衣食,照料我的起居。点点滴滴,无微不至。我看在眼里,暖在心头,言语上却更加客气。
愈是客气,愈显生分。他益显落寞的眼神,益发证实了这一点.
为我疗伤之后,他并不急着离开,泡上一壶清茶,督促我喝药,再将我那些耳熟能详的旧事徐徐道来,试图拨回我的记忆。
"你叫秦青,是先朝秦相的独子,秦国公的爱孙......"
烛火摇曳,茶香袅袅。氤氲的茶雾模糊了他的眉眼以及面颊上淡淡的疤痕。我隔着朦胧的茶气,凝视着他眉心的那一抹疤痕,强抑住想要抚摩的冲动,听他如数家珍一般,唠叨着我从前显赫的家世,数落着我曾经的为非作歹,倾诉着我与他的种种纠葛。
谈及当年的糗事,我与他一同大笑;谈及秦府的由盛而衰,他陪我一同叹息;谈及诸多的误会与错过,我在心里暗自唏嘘。
谈及秦张两家的恩怨、他对我的利用、他对我的欺骗,他陈述得十分艰难,但与事实分毫不差。
末了,我却整肃了容颜,将喜怒之色一概敛去,依旧茫然地摇头,"故事倒很曲折,我却是一点也记不得了。"然后看他眼眸中的期盼之色一点点黯淡下去,浮上一片失望之色。
我心念一动,佯作不解地问道。"听你方才所言,我应该很喜欢你?"
"咳,咳。何出此言?"他被茶水呛了一下,言语中略显慌乱。
我脱口说道,"这不明摆着么?天底下多的是武艺高强的武师,为何一定要寻你做师傅?连瞎子都能看出,我喜欢你呗!"
话一出口,我便觉唐突,于是埋头喝药,在喝药的同时偷眼瞧去,不经意地瞥见一抹红霞飞上他的脸颊。
喝完药重缩回被中,再抬头看时,眼中的他尽管面色绯红,却是出乎意料地镇定。他伸进棉被来将我一只手握住,欣喜地瞧定了我,突兀地说了句,"秦青,我喜欢你!"
他说得这般直白,我反有些不自在,避开他灼热的视线,呐呐地问道,"我这么坏,你还喜欢我?"
他沉吟半响,竟失了神,许久才喃喃地回道,"情不自已,情之所至。"
我心头抨抨乱跳,觉得他的手心炙热得发烫,一阵天人交战后,将他的手掰开,没头没脑地回了句,"以前的事,我全不记得了。"
他的眼中隐约浮现哀伤之色,却没有言语,为我掖好被角,取走桌上的药碗,熄灯离去。
月光如水,合着雪气自窗外流入,他的背影在月光的映衬下更显寂寥。昏暗中听得他一声叹息,我觉得心中某根弦被触动,轻轻地颤栗。
临出门前,他回头转身,轻轻一笑,"秦青,你忘了从前也没有关系。你只要知道,我喜欢你,也在等着你喜欢我。"
他的声音清柔中带了几分执拗。人立于清冷的银辉之中 温润却显倔强。
心中一暖,又微微地痛了起来。
第 88 章
雪后初晴,融化的积雪顺着屋檐流下,滴滴答答地响,如仙乐一般。
窗外隐隐传来梅花的清香,混有烤肉的香气。
屋门吱呀一声,假瞎子托了一只木盘进来。
这假瞎子,人称虬髯丐,又叫老虬,由于武功高强,曾在丐帮中担任要职,却因行事卤莽屡屡遭贬,如今竟连个五袋弟子也不如了。
老虬将木盘放在床上的矮几上,贪婪地深嗅一口,"张老弟一早就去山里猎了几只野兔山鸡回来。沾你小子的光,我又有口福了。都只道张老弟文武全才,没想到这厨艺也是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