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寻常之人。"我倒了酒喝,不作多言。
他也不在意,亦倒了酒与我碰杯。
这时,一阵丝竹之声响起,让人顿觉清耳悦心,目光偏转,便见酒楼正中一个少女怀抱一具瑶琴,身旁一俊美少年执箫,两人年纪都不过十六七,音乐造诣却是不凡。
"美人如此多娇英雄自古风流,纷纷扰扰只为红颜半点羞......"女孩声音娇而不媚,带了些凛凛的爽气,相顾之下,旁边的少年反而不如她出彩。
朱玉停杯赏望片刻,忽而说道:"那少年眉目和轮廓有些像你。"
我不以为然,回头继续喝酒。
朱玉却像来了兴致,继续点评:"那少年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他手中的玉箫,要是没看错,是六十年前已灭的蓝国用十五座城池同花涧国换取的青龙玉雕琢成。当年蓝粼长公主善音律,蓝王便四方寻找最好的器材,请来名匠打造最出色的乐器送她。"
目光不由得停留在少年唇边的碧箫上,耳边传来朱玉似自言自语,又似叹息的述说:
"......蓝粼公主喜欢穿月白色长衫,乌发木簪,腰间时而悬长笛,时而挂玉箫,天生定的风流贵气,一身武艺,当时不止男人,很多少女见了竟也从此落下一颗芳心......"
唇角轻勾,我不无嘲讽:"你见过她?"
他竟似惋惜地叹了口气,幽然念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可惜红颜薄命,世人连她迟暮的样子也未能得见。朱玉算幸运,少年时机缘下曾见过她的画卷,寥寥数笔,却当得是‘白衣飒飒,长笛惊风'。"
还是头次听人讲起自个儿娘亲,活脱脱被吹成一仙人,心中倒没啥感觉,如听说书般,消遣光阴。只是--
我猛地抬头,盯着朱玉:"她......不是蓝国的王妃么?又怎会是长公主?"
朱玉只是凶狠地灌了一口酒,不语。
曲罢,少女将琴交给少年,然后托着盘子向客人领赏,轮到我们这桌时,眼睛竟一直盯着笼子里的鹦鹉,鹦鹉忽然扑腾了起来,大叫"丑女、丑女!"少女脸色变了变,竟分不清生气难过还是欢喜。
"豆子!"少年注意到这边,飞快奔过来,抱起桌上的鸟笼,高兴得跳了起来,直到少女扯了扯他衣袖,才回过神来,把笼子小心翼翼放回桌上,不好意思地冲我们笑笑。
我也笑了笑,表示不在意,问道:"它是你们的鸟?"
少年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瞅了眼盘中的几个散钱,心下明了,他们自然是万不得已时卖了它好换钱吃饭。
将鸟笼递了上去,淡淡道:"我身上没带银子,就用这个当赏钱吧。"埋头喝酒,不再说什么,也不理他们的感激。
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从来不要的。
忽然想起一事,抬头道:"朱兄,令妹来京城了么?"
他一怔,半天反应过来,"哦,已经到了。"思量了一下,又补充道:"她在王府中,没有跟我出来。"
脑中划过一道利光,我笑了笑,"不知朱兄对易容术了解多少?"
他眼中闪过警惕,却不动声色:"朱玉略知皮毛,想必蓝兄弟对它深有研究?"
我似笑非笑,有意无意地扫过他执杯的手势,他的坐姿,"精湛的易容,不但可以改变人的面目,身形,甚至声音,然而一个人的习惯,却不可能说变就变的。朱兄,你说是吗?"
他与我对峙,须臾,笑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听说过,当年护送青龙玉的盛王爷不但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而且擅长丹青之术,想是他回到花涧国以后,偷画了蓝粼的肖像藏于宫中。"漫不经心瞥了眼窗外,悠悠然说道,"一度曾有画师因私下偷绘长公主而被诛杀,当年她死后,整个蓝国宫廷未曾留下一画。"
他脸上淡淡的惊讶。我继续道:"一个当上王府总管的人又怎会愚蠢到主动把自己的弱点曝光?京城虽是好地方,却也是凶险之地,尤其涉及权位争斗。我不相信朱玉会将至亲接到王府,亲手送上把柄给三皇子抓。"
他但笑不语,等我说下去。
"珠珠那样的小孩的确不容易让人设防,我起先也未曾怀疑她,只是......既然可以早一个月就让小季混进睿王府里等着我,你又怎不会安排其他人在我身边?"直瞅了他一会儿,忍不住叹一口气,若不是活了那么多年,若不是也曾揽着权势耍玩心机,我可真要怀疑他对我的用心良苦。
"二皇子龙若调离京都,是太子党的人策划,若我猜得没错,你在这事上花费的心思不少吧。"
眼里笑意不减,欣赏之色愈发浓烈,叹道:"知我者,蓝冉也。"目光充满暖意,轻声道:"千金易得,美人常寻,唯知己难求--天下人,我独不愿伤你。"言语诚挚,像出自肺腑,我一时竟不知作如何想。心中虽然明白,他有利用我的打算。
神威国之中,除了太子、老二龙若、老三龙翼、老九龙睿外,其他王子多半不成气候,花写意要除去的,便是他们四个了。龙若已去,龙翼尚有利用余地,龙睿的话,他暂时还不想惊动我,所以,下一个估计就是太子了。
思及此,我放下酒杯,定眼看他,忍不住询问:"花写意,你究竟要得到什么?"直觉上,他并非是贪恋权位的人。
他只轻轻吐出四个字:"天下第一。"之后是一脸伤怀,几许道不明白的淡淡怅惘。
恍恍惚惚,耳边低吟浅唱:"水向东流,三春如梦......"
喝得差不多时,作别花写意,出了酒楼来到大街上,抬头望了望天空,艳阳高照;茫然四顾,周围行人车马,市井喧哗,我心中却生出些寂寞来,仿佛置身在世外,眼前的热闹不过是幕摊开的画卷,反而衬得心境益发冷清。
捡起地上一枚铜钱,抛起接住,择了个方向,晃悠悠地转过身,却呆了。只看见白微隔没几步路,站在街道中央,负手而立,黑发微扬。
周围人声退去,耳边只闻风吹过的声响,眼里也只容他一个身影。久久。
慢里斯条地走过去,对他微微一笑。
之后日子平平淡淡,风不生水不起。我通常呆在后花园,斜卧树干,假寐或喝酒,恍恍惚惚梦见师父伫立于斜阳之下,披一身霞光幻彩,唇边噙一丝淡雅的笑,十分恣意,十分温暖。
"......公子,醒醒......天黑了......"小季摇醒我。
缓缓睁开眼睛,暮色已深沉,湿气渐次浓郁了起来。我伸了个懒腰,起身下树,摇晃着朝屋子走去,丝毫没注意小季变得有些奇怪的眼神。然后,忽然便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床边坐着个白胡子老头,一手把着我的脉,一手捻自个儿胡须,皱眉又摇头。
"刘御医,怎样了?"清冷的声音说道。
老头这时放开我的手,长叹一口气,才慢慢说道:"公子以后,还是少喝些酒的好。"
我听得莫明其妙,老头儿又用苦口婆心的语气道:"酒是穿肠毒,公子......以后莫再贪杯了......"说了半天,原来竟是劝我戒酒。
我睨向不远处角落里的小季,懒懒一笑:"帮我拿一坛陈年竹叶青来。"
房中气氛骤然冷凝,我疑惑地转向低气压中心,对上双阴郁的眸,只听他淡淡地吩咐:"韩青,将酒窖封了,里面的藏酒通通倒了。传下去,今日起,睿王府中谁也不得喝酒,违者赶出府。"
大伙儿个个听呆了,连韩青也好半天才领命答复。
我一声不吭,回头盯住汗迹涔涔的御医,眉头渐拢。
刘御医掏出手绢擦擦额头的冷汗,张了张嘴,半天出声:"公......公子......你......"
"滚。"冷冷吐出一字,翻身裹进被窝里头,手脚冰冷得如同冬日里的枯木枝。耳边断断续续听刘御医向白微言道:"......公子一生喝酒过多,酒气积蓄在脏腑......酒易消磨心志,加上公子对死生看得过淡......只怕他有一天觉得生无可恋......"
御医走后,白微遣退下人,我小心翼翼从被窝里钻出头,见他脸色有些吓人,心里明白这个时候万万不能触怒他。所以那个"酒"字在舌尖打转了几个来回,终还是咽了下去。以自己的医术,又怎会不明白自身状况。只是,除了喝酒......人生还有什么快乐事儿?
身上一紧,他躺下来连被子抱住我。暖呼呼的气息喷在颈后,记忆里熟悉的味道,我却迷茫,转过头,试探地亲了下他秀气的鼻尖:"白微?"
"嗯。"他阖着眼睛,懒懒地哼了哼。
"你真是白微么?"依然怀疑的口吻。
他忽然掀开眸子,定眼瞧了我半天,在我耳边轻道:"蓝蓝......"
我瞪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盯着一个梦幻,直到他凑上来,吻了我的眼睛。
不日,传出太子暗结私党,败坏朝纲,更查出其暗地里招权纳贿的勾当,甚至连国库拨出用来治水赈灾的银粮也私吞不少。龙颜盛怒之下,废去储君之位,发宗人府圈禁。
这事在京城有一阵闹腾,牵连不少人,太子一党几乎完全被打压死,砍头的削官的发配流放的。三皇子算好命,由于撇清得彻底,只落得个在家面壁思过而已。
等到第二日庄公公携圣旨又一次光临睿王府,才知原来之前白微一直忙的是这个。
我挑了挑眉,并未放心上,就连小季消失了几日也没过多在意。
每每酒瘾发作,想溜出去到大街上找酒喝,却苦于离不开白微三里,其间也威逼利诱过府中下人,可惜不是看不起我这号"男宠",就是畏于主子的严令。我只好痛苦地和肚里的酒虫作斗争,一面考虑或者干脆拖白微下水一起被蛊虫咬,哪个比较合算?
"蓝蓝。"每次在我打这个主意的时候,白微就会忽然出现,亲昵地搂住我,温柔地在耳边低唤。我一日比一日沉迷,渐渐地,酒瘾也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偶尔惊醒,也动过杀机,却总是一闪而逝,面对他椭圆微眯,时而带些深意,时而柔情的俊眸,仿若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渊,深深将我吸纳进去,永世不得超生。我便收敛起惊怒和杀意,笑若春风,扑在他怀里,享受他的纵容。
风和日丽,正与白微在园中欢爱,做到一半,又被韩总管打扰了下来。韩青战战兢兢禀道:"殿下,庄公公带圣旨来了。"
我与韩青跟在后头,见他一脸沮丧,便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憋着笑意道:"兄弟,别气馁,你家殿下不会把你赶出府的。"他奇怪地看一眼我,没有说话。
第三次见到庄公公,想不到他带来的是一纸赐婚--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九皇子年少有为,温厚纯孝,深得朕心,今已到大婚之年,特下此诏赐婚。镇北侯之女安雅郡主英姿飒爽,不让须眉,堪配皇儿......"
我一字字听着,一时脑中有些空白,半天才慢慢转头,望向白微,刚好与他目光交接,那里面漆黑如墨,读不出忧欢喜怒。
庄公公将圣旨交到他手里,谄笑道:"殿下,奴家在这里第一个向您道喜了,改天可一定讨杯喜酒喝。"
白微淡淡:"庄公公客气了。韩青,送公公出去的时候别忘了多打些赏银。"
韩青回道"是。"庄公公则喜笑眉开,连连道谢。
白微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我。我也毫不躲让,直直地对上,一脸淡然,仿若未闻方才他刚刚赐婚。
"你不在意?"许久,他先开口,语气甚是温柔,眼底阴沉得吓人。韩青一早嗅着危险,逃远了去。
我诚实地点点头:"我当然在意。"
邪美的脸布满严寒,语气愈发温柔:"你又想放弃?"
我冷笑:"我为什么要放弃?"
闻言,他眼中冷戾的杀气渐渐消失,伸出手来,直到我把手递到他的掌心。他握得很紧,握得我手骨发疼。
"蓝蓝,你愿相信我么?"
我自然也有我的手段。我在心里冷冷地笑。
睿王府开始忙碌了起来,出入的人也一下子变多,京官们纷纷上门,送礼道喜,络绎不绝。
前厅白微接待客人,我独个儿后花园清静。小季忽然重又出现的时候,我告诉他要见他主子。
这日,几位王子相约上门,就连被罚在家面壁的三皇子也特允出来。
见到花写意的时候,他依然作为总管陪在龙翼身边,温文儒雅,笑容随和。然而,却始终找不到机会独处。等到傍晚,众人告辞离去。
晚饭后,我避开白微,来到园中一处静僻角落,果然见花写意等候在树下。周围是繁盛的草木,还有小季躲在树顶望风。
一见面我就开门见山:"赐婚的事,与你有没关系?"
他幽静地凝视我半天,方点了点头。
"为什么。"
他温和道:"帮你试他的心,不好么?"
我摇摇头,淡淡道:"你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
他眼里浮着笑意:"你既然都知道是我在背后谋划,又怎会猜不出我的目的?"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心中泛起一阵难言的惆怅,转而望向半空的弦月,清辉如旧,暗香盈袖,然而把酒的人,唱歌的人,都已难再。
花写意掠了掠前额被风吹起的发丝,神情些许忧乱,然而转瞬,便掩了下去。"镇北侯是镇守北疆花涧交界的大将军,兵权在握,是个狠角,九皇子若不愿娶安雅郡主,只能对付他。"声音冷冷,比夜还要冰凉。
我知道。
然而若他真娶别的女人,我岂会甘愿袖手?即便这次应付过去,我又怎还会任他留在京朝?没有安雅郡主,自然还会有别的女人男人,赐婚一次不成,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这种事,没有花写意,迟早也还是会发生。他不过是推波助澜,让我早些看清罢了。我还不曾天真到将事儿怪到他头上。
只是,我当真没有怪过他吗?
无论如何,他到底利用了我,在他说"千金易得,美人常寻,唯知己难求"的时候。
曾经惺惺相惜,以为一生总有一知己的。
"你真那么想要天下么?"
"不是想要,而是一定要得到。"
"为什么?"
沉默。然后,"我答应过她,要做天下第一的。"
......
二十二、私奔 兵乱
"小季,你家主子派你跟我身边保护,那你武功一定很厉害喽?"双眼笑眯眯,用崇拜的目光麻痹他。
少年脸微郝,讪讪道:"江湖上比我厉害的人多了去。"
"武功好又谦虚,如今的年轻人很少有像小季般优秀了。"糖衣炮弹继续轰击。
少年脸更红。
我笑得跟朵花儿乱颤,"那你一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潜入皇宫偷一两坛大内珍藏的美酒出来吧。你一定不会让你家主子(还是抬出花写意来比我有说服力)失望的,对不对啊小季。"
他眼神闪了闪,忽然闷咳了一声,"公子......小季怕......出师未捷身先死。"
觉得有古怪。我迅速的左看右看,确定没有人之后,飞快的转身看向身后。果然!--
一张该是美美的脸此刻遍布阴霾。不用说,小季早就自动消失了,独个儿避难去也,把被保护人丢在这,毫不尽职,少说也是朋友,把朋友扔下不管,没义气!还有,我是他主子交待的任务,他这又犯了不忠。这等不忠不义没职业操守的年轻人,将来一定不会有前途!
"嘿嘿,那个......我发誓没有偷喝酒!我要是背着你喝一滴酒,我把头拧下来给你当球踢!"右手掌高举,我马上立誓道。心中不免得意:反正我喝酒从来都是大碗大口,还没用过"滴"的,而且我只说把"头"拧下来,可没说明是谁的头,又或者猪头狗头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