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伯----萨朗小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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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侯爷府少主人来北府镇考校。从他成人的那天起,这里就换了真正的上封。花老头,要直接听命于十五岁的小娃娃了。
他的身后不远走着一个肉球组成的人。脑袋似肉球,四肢似肉球,身体也是肉球。
不折不扣的高大的肉球。
"哈哈,小朋友,你能做什么?--谁能告诉我他能做什么?"一群人走近了,肉球发现了游离于人群之外的靳岚。
靳岚太清瘦。在他眼里或许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像个小娘子,这也是北府镇的人?"肉球大声叫嚷,所有人都停下来看他。
他居然敢问,靳岚,是不是北府镇的人。
靳岚定定地看他,如水面般平静。
"你能拿的动手里那铁家伙吗?"肉球指着靳岚手里的剑,"小朋友,"他指着靳岚回头去问,"这是不是新招来的少年班?"
花老头对谢桓耳语几句,要去阻拦肉球,谢桓却石化一般僵直,双眼直勾勾向前瞪,好像只在夜间才能出现的鬼怪,突然于白昼在他面前现出原型。
是,月下天人变成座下屠夫,他眼神中透露出的惊诧和戚小峰在北府镇第一眼见到靳岚时的神情一般无二。
不,更错愕。
"这样吧,小朋友,你和我座下勇士比试一下,能打败他就留下来,不行的话就跟我走,到我家做个研墨的小僮。哈哈......无论输赢,我这金玦,算你的赏赐!"他指指自己腰间的七彩光芒。
无论输赢?
那名铁甲勇士已经走到前方,忽而回首向谢桓望去。
谢桓一如地僵直,阳光下变成一尊碧玉雕塑。他说他来,一定。原来如此。
肉球看谢家少主没有阻拦,以为默认。勇士看主人点头,拔出腰刀。

没有刀剑铿锵。
众人的小声议论一下子哑了下去,像被靳岚的利剑斩去一般干脆。满校场的人看到他从太阳的方向头冲下划落,是一朵飘落的青色荼蘼。在接近地面的时候鹞子翻身静绵绵直落在地上。
带血的肉体瘫在地表,开始爆裂。浓稠红色液体汩汩地流。铁甲战士轰然倒地后,伤口龇开,半天才因劲爆的剑气胀裂变成一堆毫无疑义的肉块。他大概不会明白,自己只是拔刀,为何面前会有团光闪动。为何周身片刻冰凉。
真正的杀手,很少一剑穿心算作了事,那只是英雄传奇里无聊的空想。如那人命大,心脏长偏了怎么办。北府镇的第一课,花老头就站在这里向众儿童铿锵地讲。
当时靳岚只有七岁。
保险的做法是,瞬间割裂,裂痕越多越好。或像野兽一样,直接撕开猎物的喉咙。这是靳岚的教条。
杀戮,就是这么简单。
无论输赢?杀手出剑,就不能活人。
十步杀一人,就是这个意思。

"呀,算个宝贝,值那么点钱。"一阵铃啷响声。小峰举着一块雕花错银金玦对着阳光仔细地看,阳光下有七彩光芒在他手中灼灼逼人。他用剑尖拍着金玦走马灯一样旋转。吊着玦的金银绦线齐齐截断处还泛着镜面一样的光泽。
果然适时地冒出来了,从不知名的地下。
肉球惊恐万分,指着二人,手抖个不停。
他原把北府镇的人当什么。
"怎么,你不是说要赏靳岚吗?我替他接了。靳岚的东西就是我的。"小峰把手搭在靳岚肩上,鬓间秀发在微风里摇摇地飘,扯远。"对吧,岚。"他回过头,鼻尖贴近靳岚脸颊,眼睛却睥睨到一边。
那个位置站着谢桓。
岚。
从小,他一直叫他靳岚。靳岚,别生气。靳岚,等等我。靳岚......
现在他说搂着他说,岚。向宣布物品归属权一般。在荼靡花期的烈阳下,在众人面前。
在谢桓面前。

谢桓仍旧直愣愣站立。半晌不能回神。从见到靳岚站在杀手行列中冷冷地孑然而立,到他利落地落剑斩人。
谢桓双目蒙上雾气,迷茫而忧愁。
怎么,不明白吗。这就是令尊大人组建的北府镇。
你以为夜夜抚琴的是谁?在北府镇院落里某处花园间,除了谢家人,能来去自如的还能有谁?不要忘记,北府镇。这里没有月夜抚琴的天人,只有斩命拔刀的恶灵。
有风吹来,阵阵花香抚过他飘摇的发丝。那风,一定也穿过连日的幻觉,从西窗听琴,飘到今日校场相见。
元服礼。
靳岚对他说我会去。
靳岚对他用力点头。
他都明白了吧。
靳岚冷冷看他,用剑撕破连日如梦缀珠的幻想。
那武士本用不着死。
只是,是时候,该醒了。

场地很快被打扫干净。这里的人清理战场和杀人一样干脆利落。那里用黄沙重新铺就一层,和其他浑浊的黄色连为一体。污水溶到海洋里,化开了。
好像那里从来没有出现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砍作几块。什么都没有发生。
人们开始自动散开,分作四部分。
每年这个时候,北府镇集艺的日子。只是今年因为谢桓的到来,才显得格外隆重些。
即使宁远侯本人也从未亲临。或者这里创立之初他曾经来过,那个金戈铁马中尚且年轻有为的将军,托词说要组织江湖义士抵抗蛮族。
那个时候年轻的他一定来过吧,像现在他家公子这样皎皎然如明月风姿飒爽。可惜靳岚没有见过。
靳岚到来的时候,这里已是刽子手的摇篮。
异族,那是什么概念。那份豪烈,全场人恐怕只有花老头经历过。
集艺也无他,只是多年前一起受训的孩子们再聚到一起切磋下武艺,以免生疏。点到为止,先退出场地四围线的人算输。
用得着么。那可是一帮天天斩人拔剑的刽子手。生疏?不过是个笑话。
于是大家懒洋洋操起兵器来,环刀,名剑,峨嵋刺,鎏金镗。家伙不少,可以一起陈列晒晒太阳,北府镇地大物博。
宁远侯世子坐在点将台的虎皮椅上冷冷地看,场下一帮屠夫心不在焉地比武。
最终,决出胜负。小峰的场地和靳岚正好对角,他皱起眉头迎着阳光向靳岚这边张望。靳岚走过去,和小峰两人站在一排,抱拳请命。

"屠伯。"谢桓居高临下地看,阳光里看不清面容,"原来是两个人。"
"靳岚的功夫见识过了,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不知,屠伯双公子,你二人谁更胜一筹?"肉球又跳出来,在世子旁谄媚。
"嗯......"谢桓摸摸下颌,话语里突然闪过一丝笑意,"是啊,你两人比一比?"
"世子......"花老头作一揖走上去轻声耳语。靳岚听得到,凭借他的耳力。靳岚小峰情同手足,从来没有动过手。他们二人都是最强的,数担重任,从历次办事的利落程度就可看出。
谢桓依旧面容模糊。只有那个肉球跳来跳去,"比一比,既然从未比过,更应该让少主瞧瞧。"
他想报仇,看龙虎斗。
谢桓只是托着下颌静静地看,一言不发。小峰站定了,冷目台上群人,手里的剑不动丝毫。
场下又一阵窃窃私语。
屠伯双公子,就这样在北府镇校场中央。对峙。风大了,有沙尘飞起。天地玄黄中两人静静地站立,长发飞舞,像招摇的旗。
"比一下。"谢桓突然在台上凉凉的说。
很干脆的三个字。好像那日初见,他问,你是谁。

"算了,老子输了。"
"算了,我输了。"
靳岚有些惊讶,这就是传说中的异口同声?他们同时张口,一个意思。
小峰把手中的剑当啷扔在地上,好像毫不稀罕的废物。"这第一让靳岚当吧。"扬长而去。手里抻着金玦,在风沙里绕成一个离心的圆。
靳岚对台上耸肩笑笑,弯腰拾起小峰的剑,拿出手帕来仔细地擦。
颔首退出。
他走,转身而去。感到烈日黄沙中,一双眼睛灼灼黏在背后,透过滚滚沙土,穿过单薄的衣服,刺进血肉里。


第五章 是夜
是夜,靳岚得召。世子请靳公子一叙。
还有何可叙?责问前番的无礼?靳岚走过长廊,穿过厅堂,来到紫红门前。整座屋子氤氲在一片香气里。
下人说,世子吩咐不必通报,靳公子直接推门进去便可。
于是靳岚轻轻推开门。
瘦削的身影在右侧榻上盘膝而坐,侧对他,独自下一盘棋。手持一把羽扇,没有扇,只是用牙轻轻撕扯羽尖地咬。
靳岚走过去看凌乱的棋局。黑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局势交错,相互牵扯,胜负难分。这哪里是厮杀,分明是痴缠。
谢桓眉头紧锁,分外纠缠。什么都没有理会。和靳岚一样喜欢专注的人。
"靳岚见过世子。"他单膝下跪。
"来了?"谢桓看到靳岚,说不出的高兴样子。站起身扶靳岚起来。
靳岚向后一退,不动声色和他拉开距离。
"屠伯双公子之靳岚,原来就是你。"他还是那样明朗如月,只是话语里少了几分谦恭。用手抚着自己下颌,饶有兴味,上下打量,"我叫谢桓。"
今日起,重新认识。

"靳岚,不知你棋艺如何?"他指着满盘犬牙交错问他。
靳岚不语。
"快帮我评评这盘棋。"
"恕属下直言,这盘棋,恐怕难得出胜负来。"
"为何。"
"黑白双方,貌似杀得难分难解。其实双方各有顾及,纠缠不休。只怕,难下杀手,故无法得胜。"
"如何才能得胜?"
"决绝的那方可胜。如此关头,哪方决绝,哪方便能得胜。"
"这么说你是个决然的人咯?"谢桓拍手,"果然是靳岚。不如你我在此对弈,了这残局--来来来,快些坐下,莫要迟疑。"他先坐在榻上,拉着靳岚坐在对面。
"说,你选黑子,还是白子。"
靳岚沉吟。香炉里点着的莫不是龙涎香,青烟袅袅地盘旋,炉外绕转一番,散开了。又是一种痴缠。
"白色吧。"既是残局,什么颜色又能如何。
谢桓扑哧笑了。
"不知世子有何指教?"
他笑意更浓,"下棋时,我原将黑色当作某人,白色当作自己。既然你选了白色......无妨,现在,这黑色是我自己,白色是你--我们重新再来。"
白色是他,黑色是某人。
某人。某人是谁。

靳岚抬指落子,和他在棋盘上厮杀。不知小世子棋艺太差还是心不在焉,满盘白子被他下得零零落落,丢在棋盘各处四散像失心的逃兵,组不成阵势。黑子明明得势,却左冲右撞,苦苦走不出这一盘散沙,当局者迷。靳岚只好重整旗鼓,小心应对。
谢桓是心思敏锐的孩子,一招一式,落子极快,几乎不假思考。他左右突围,此次"他"的黑子依旧散落各间,却遥相呼应,首尾相望。莫不是从其父兵书中得出的教训。和刚才下法判若两人。靳岚谨慎小心,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只是慢慢舍掉无用棋子,集中兵力。
"看来棋盘上的靳岚也不是那般的锋利。"
靳岚失掉三子。
"怎么,不是应当决绝么,为何这般畏缩不前?"世子招式凌厉,话中有话。靳岚突然想,他莫不是要报白日校场之仇。
靳岚一路后退,并不轻易迎敌。
他在思考,要不要胜。并不是能与不能,而在于是否要。
"靳岚,再迟疑,你这盘棋输定了。"谢桓抿嘴,扬起秀气如刀锋般的眉毛,转眼吃去靳岚十三子。
靳岚莞尔,"世子,你输了。"他伸出左手,用纤长的手指在棋盘上缓缓地指,瞧,这一路,这一路。骨节硬气,手指修长。这双手,他看过很多遍了吧,今朝方知这双灵巧有节是在鲜血肉泥中和着骨屑泡出来的,是否觉得狰狞?
失掉这些棋子,局势反而明朗。靳岚布下的阵势此刻如尖刀般硬生生耸立着,断了黑子所有后路。
"世子还可以吃属下三子。但仅三子而已。"
谢桓一双眼睛不知望向哪里,忽而低头看了阵棋局,脸上泛起红潮。士气瞬间又低落下去。
瞬时间又是那般敏感的孩子。夜中惆怅地和月对望。分明的尖锐,顷刻间柔弱。原来,如此。
"不愧是靳岚。"
决绝。决然的一方才能赢。何必像那龙涎香般辗转袅袅,牵肠挂肚,三心二意。一双眼睛不在自己身上,如何能下赢这盘生死对弈。
即使有天赋之禀。

靳岚起身,准备告退。
"诶,我们还有事没做完。"谢桓又高兴起来。神秘地笑,清澈的眼睛何时变得狡黠。他啪啪啪击掌三声,昂头背手。靳岚只得陪他,在这里等。远远地,有酒香传来,和着沉甸甸嘈杂的脚步。
房门打开,十几名小僮穿戴划一,鱼贯而入,每人手里端着一只酒壶。酒壶各有玲珑,螭纹翻腾,牡丹盛开。还有一只镇在冰上。寒冰在托盘内偷偷地融化,腾出霜雪寒月的雾气,淌了一盘汪洋的水,像那日客栈里流动的血,黏稠。最后三人端着若干酒杯,静静站立。
"靳岚,现在我要你拔剑杀了这些下人,你将如何?"
靳岚惊愕地迎上谢桓清澈见底的双目。对视片刻,谢桓忽而哈哈笑起来,"不知你酒量如何?--怎么,还站着。以为真要你杀了他们?他们死了谁来伺候我?"
谁来?

靳岚坐在狭长茶几边,左侧窗开,有风吹来。像层层水波,把满室酒香荡得波光漾漾。
"你不肯请我喝杯茶......"谢桓幽幽地说,"不要紧,我请你品酒。这些不全是上等名酒,是我随父亲征战天南地北收集而来,有普通村舍的残酒,也有番邦送来的贡品。"
随父征战。难道看扁了他。他也是少年英雄,襁褓中便开始,金戈铁马倥偬一生?
谢桓坐在对面,招招手。一名小僮送上两只酒杯,第一壶酒伴着汩汩声流落杯中。
刺鼻的酒气翻腾出来,借助风势团团旋转,盖过了幽幽龙涎香。
"烧刀子。关东六镇将士,寒冬之夜围着篝火,人手一坛,快哉。"他端一杯,放在靳岚面前。然后自己拿一杯去,手指在粗沙砾的杯口轻轻地搓。白皙,修长。瘦削的骨在贵族蓝的经络下若隐若现。
"请。"算作先干为敬。他仰头痛饮,不知哪里来的豪气。
关东,北方。遥远的烈风和青草连天。有人说过,那里是他的家。靳岚不喝酒。从来不。但一饮而尽。
浓烈,辛辣,有朔风的味道。
遣走小僮,只有二人对酌。安静的夜晚,半支红烛。和熟悉又不熟悉的人,推杯换盏。高句丽进来的真露烧,西凉的葡萄酒。山村老店的状元红。谢桓极讲究,每换一种酒,便换一次风调相称的酒杯。时光交错,恍如初见。

"真可惜,月明,星稀。"谢桓托腮对空仰望,身体一半在窗外,一半在屋内。一半清凉如水,一半灯火微红。他回头,等待回答。
"其实月光皎洁,未尝不美。"
"哦?"他扮作大惊小怪,"你喜欢月光?"
"没有,只是以为世子喜欢。"
"好,那么我便喜欢月光。是,月光皎皎,未尝不美。"杯酒下肚,他双眼朦胧,眼中的醉意如酒香,愈荡愈浓,言语也变得飘浮,悠悠飘走了庄重,"算来,你我也曾经,花前月下呵。"愈发狡黠地笑。
花前,月下?靳岚失笑,貌似的确如此。
"世子,你醉了。"
"若我收了你做贴身侍卫,从此离开北府镇随我享尽荣华,你可愿意。"
靳岚不答话,看对面双眼逐渐深如潭底,忽明忽暗。
"哈哈哈......"他收回身半趴在桌上,挑眉笑得妖娆,"为何不愿意。"谢桓撑着桌子站起身来,靠近他,"屠伯双公子,靳岚戚小峰。小峰是骨,靳岚是线,做了纸鸢,直飞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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