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伯----萨朗小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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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哪里听来。几岁的小孩子拍着手蹦蹦跳跳地唱。
"靳岚,你皎如明月。"他贴近靳岚面庞,悠然的酒香和贵族的龙涎气味尽数飘来,蒸得周围一片春光,有风吹来,散了。
谢桓身体一软又瘫了回去。
"世子,醉了。"靳岚按在他准备拿起的酒壶上。他盯着靳岚看,突然捉住他手,"这伤,从何而来。我不是第一次见。"

从何而来。那道狰狞狭长的伤口,从何而来。
"靳岚别拉我,先爬上去!我上不去了......"重重的机关,层层叠叠,叠过记忆,叠进心底。
不。小峰,别说话。捉紧我。说好了,一起来,一起活着回去。
刀山,层层的刀山。只靠北府镇来活命的狼群,凄厉地嚎叫,因为滴滴鲜血吸引而来,在谷中不安地躁动。来来回回跳起又落下。多少人死在最后刀山一关,他不知道。他死死地攥紧那只胖嘟嘟的小手。那只手,当年曾经向他伸出来。说,嘿,笑笑。我保护你。
"靳岚,你这傻瓜,为什么要帮我。"小峰圆圆的脸泪痕交错,抱紧了他哭,撕心裂肺。"疼吧,很疼吧。我帮你吹吹......我们天亮一起回去。一起回去!少一个也不走,死了也不走!"
他擦掉他的泪水,悠悠地说,没什么,花先生说了,我们两人来,要两人回。
天亮,回去。不知还算不算得通过。
他记得,两人携手站在花先生面前时,满座惊诧。
屠伯双公子,只等名扬天下。
靳岚,靳岚,你当时为何救我?小峰不止一次捉住他问。
他只说,两人去,两人回。
如果花老头没说呢?你还会等我么?
靳岚走开,不答。

记忆里总是一片冰凉的潮水,点点刺入骨髓,像藤蔓蔓延。冰凉沁入心底,刻在手上,变作火热。他惊醒,看到那只同样秀气的手,火热,拨着衣袖,蛇般贴着伤口缓缓向上滑。那道伤口深得长得触目惊心。那双眼越来越迷离。
他霍地起身,脱离秀气圈成的炽热。跪下告退,"世子请休息。"
彩纹的靴子缓缓踱了过来,停在面前,良久。谢桓蹲下,伸手捧起他的脸。气吐如兰。靳岚,上天让你遇到我。
霎时间,危机四伏。
他仓皇推开靠近的身体,拧身开门。对方却飞身过来,伸腿便扫,"今夜休想走,除非打倒我。"
双掌虎虎生风,变化万千。靳岚在躲闪中疑惑,他醉,还是没醉。
"白天不肯和他动手,那今夜你我分出胜负。"
白衣趁着青袂,二人在斗室中转辗腾挪,上下翻腾,无声地争斗。小几上滴酒不洒。果然虎父无犬子,当初竟然看错了他。西窗外的手足无措和凉凉的忧伤荡然无存。只有那些晚上。月光里玲珑的少年......

靳岚缓缓合上房门。谢桓躺在在榻上喃喃地倾诉,声音乘着房间里散不开的酒气飘然,散出门外。靳岚,你皎如明月......别走,你我今夜分出胜负。
明月。不如说是鬼魅。
百会睛明两穴被封的人,会有好梦吧。靳岚眯起眼睛抬头看月光。被云遮了。

开门,没有灯。只有一袭月夜纱。小峰趴在桌边等他,无聊的纸屑散了一桌,"这么晚才回来。"
靳岚不答,擦身而过,有意躲闪。
小峰扯住他衣袖,"好浓的酒气。你喝酒。"
他知道,他本从不喝酒。
"与你无关。"他抽身甩袖,收手,向里屋走。小峰不放,紧捉。揽住他,贴紧了看。鼻尖碰到面颊,压低嗓音说:"有关。你找他,我不悦。"是咬紧牙,一字一蹦的强调。
与他对视,目光也是这般的纠缠。今天的人都怎么了。莫非他也醉了?
今日人人都古怪。靳岚不再理睬,推他胸口,抽身便走。小峰却换手变爪,狠狠朝他脉门抓来。劲风阵阵竟是如此决然。
靳岚惊骇,拧腰躲开。小峰跨前一步,方向变,姿势变,手里招式不变,还是爪,直扣脉门。靳岚踩准九宫位,一再旋开,数招已过,险象连环。小峰猛打猛追,一心一意要把他捏在手掌里。碾死。
已经躲闪不及,情急之下他劈掌回击,"戚小峰你怎么了。别逼我还手。"
"逼你?逼你的有人,不过不是我。白天没打后悔了?来,你我今晚一决雌雄!"
这场战争,恐怕成千日。
今天,是什么日子。所有人都醉了。
所有人都能对他动手动脚。
所有人都要和他一决高下。
决出胜负又怎样?
流年不利,出门遇煞。

龙虎相争,雄鹰乱舞。靳岚飞掌拍去。力道下掌风吹得小峰乌发纷飞。
他知道,他会闪开,虚晃,拧腰到他身后,起身,凌空......然后举掌劈下,破竹--北府镇必杀。
掌招就是剑招。人都是机器,更何况掌。
连环的招式,他知道,他也知道。
一样的招式,一样的轻功。他是他的影子,他们形影不离。
不会躲。靳岚决计在破竹面前不躲,于是更加决然推掌到他面门。那张脸真是英俊,像高大的天神,和小时候的胖嘟嘟判若两人。一时恍惚,什么时候,他已经长成这般模样。他不是那个天天拉着他谄笑说,靳岚,走慢点的臭小子么。他不是那个夜晚中通铺上常常喃喃靳岚我好冷,掀开被子我和你一起睡的小豹子么。
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样子?

闪开,虚晃,拧腰,起身,凌空,破竹......
什么都没有。那些预料什么都没发生。小峰只是突然停止动作站在哪里。他未躲闪,迎着猎猎掌风。
"打吧。我不想活了。"英俊的脸上突然显出沮丧的笑。打吧。想打就打吧。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轰然溃败。
有人安静地投降。昏暗里颓败地放下手。

第六章 沦
京都还是京都。百年繁华烟雨中。
下了薄雪,荡悠悠落在地上,化了。青石铺就的路上,一片泥泞。正月。锦鲤,风车,彩灯,琉璃盅。
熙熙攘攘的男女,红绿的,喜笑颜开。
还是那些百姓,还是那些物什。靳岚被人群推着走。眼前眼后是黑压压的头发。天地间一片永不沙哑的喧哗。
腰上插着剑,无妨。并不阻碍他赏烟火,看灯笼。这是一个尚文亦尚武的年代。当朝辅政王宁远王爷即是武将出身,悬着剑走在街上的武士虎贲也数见不鲜。
老百姓们不会去在意那些。他们不会在意新即位的小皇帝是不是傀儡,他们不会在意把持朝政的宁远侯何时变成辅政的宁远王,他们不会在意那些刀光剑影中的拼杀。羽卫队的血肉,北府镇的杀气。他们只知道那天大军突围,宁远将军百万雄师勤王破城时的恐慌,像一堆可笑的垃圾。瞬间在新皇登基后的歌舞升平里消失了,被满天的喜庆扫干净,不见了踪迹。
比起那些朝政大事,他们更喜欢关心赋役几何,米价几何,盐价几何。
百姓就是百姓。皇帝是谁,天下是谁家的。对于他们来说,太远了。不可企及。
那些事情只有少数人才注意。
还有那些人身后,阴影里的他们。

四年。恍如隔世。
刀光剑影,枕戈待战。
忽然间,天下大定。
靳岚,随我回北方,好么。一切结束了。他们不再需要我们了。
小峰说。小峰笑着说。四年里,他们总是被任务分开,难得一聚。
小峰,其实,我......等我,镇中要我办最后一件事。
等有什么了不起,等就等--不要走太久。

一如侯门深似海。就是这种样子吧。
宁远王府,天庭阊门。拳头大的门钉。三王狮。
靳岚站在门前,仰望烫金大字。已不可能如四年前般,不用通报,轻轻推开门。
海深,也深不过一重重侯门。
"属下靳岚见过世子。"一样的念白,一样的主角,只是这出戏却不是那一场。
对面一阵沉默,轻得听不到的呼吸。
他在打量他,以一种自上而下的威严。
他为何突然想到他,时隔四年。在镇中听闻过他在朝中的种种,在酒肆中听过门外车马喧哗。
只是一直未见。
他已怎样。脑中是最后一别时他喃喃的孩子气,别走,今晚你我一决雌雄。酒气还在氤氲中。
"最后一股党羽,藏匿了李氏余孽。要在月底完成。这任务非同小可,秘密。靳岚你要小心伺候。"水波一样清澈好听的嗓音,成熟的男人的声音。
他领命。抬头看他。视线交错,锐利,如鹰。

沃野江北,千里寒冬。
步行,从京城出发,不是一两日的事。
此行需慎之又慎,吩咐时说。所以步行。
于是靳岚小心翼翼。走小道,住破庙,穿葛布,戴斗笠。他是十多年不见天日的暗灵,习惯了。
可身边那人不行。
他锦衣傲行。他要住豪华的客栈,天字第一号房间。他要走官道,边走边看风景。天上飞鸟,夹道枯草,窜来的野兔。
他在人群中驻足,在勾栏外抱着肩膀笑意浓浓。靳岚没办法。因为主人是他。
他是主人,靳岚陪他来。
联络北方诸郡,不用你动手。一切听我吩咐。他说。

靳岚,这是什么?
驴打滚。
靳岚,这是什么?
茯苓饼。
靳岚,这是什么。
冰糖葫芦。
谢桓站住,笑了。摸着下颏不语。
"世子,我们是否该动身。"
"世子。"
"世子......"
他笑意愈浓,靳岚恍然大悟。凑到人群中递给老板几枚铜钱,老板,我要一串冰糖葫芦。擎了稀世珍宝一样高高举起,不能沾到游人的发丝,不能染了尘土去,拿一串冰糖葫芦在手里蹭出人群,左躲右闪。自己先吃一颗。山楂和着糖稀,酸的甜的,透明的清香落落顺着喉咙流下。
无毒。
然后递给谢桓。换他一脸笑容。
谢桓低头看着他笑,伸出两指捏着竹签的柄。火焰般的红映着他粉敷似的白。反复端详,凑近鼻子嗅来嗅去,终没有吃,"怎么只有一串。"
靳岚不曾对视,已经又折回人群,老板,我包了。
一路上已经习惯。

他陪他来,成了不折不扣的跟班。所有的热闹,他要看。所有的闲事,他要管。只要谢桓说,靳岚,去看看,那是什么。
世子,北府镇的人自有北府镇的尊严。
怎么,万一是敌寇呢?当我诚心刁难你这头号高手?
众目睽睽。人们看着那个清秀的年轻人,背着狭长布包,穿着粗布衣裳,抱一杆子火焰山似的冰糖葫芦挤出人群。苍白清秀的脸没有笑容,在火红的衬托下粉雕玉砌般鲜明。
兴许家里孩子多吧。

谢桓看着一杆子火红的冰糖葫芦,皱眉故作踌躇不语。良久,才为貌似为难地说,"可是我又不想吃了。你说怎么办。"大口地啃,刚刚手里那串一片狼藉。大孩子一样笑得狡黠而不怀好意。
靳岚扛着木杆,半晌无语。寒天冰月里,只有他,站在熙攘的人群。胸膛起伏地出气,一片白雾。
"世子,此行紧急,最好加快行程。莫要泄露行踪。"
"叫公子。"
"是,公子......"
"主人是我。"
"属下不敢,只是提醒。"
"可谁告诉你此行紧急。"
"本月底前我们便要到达。"
"谁说?"
"公子,你......"最后一股党羽,藏匿了李氏余孽。要在月底完成。这次任务非同小可,秘密。靳岚你要小心伺候。他说,分明是他居高临下地说。
"我道月底,可并未说本月底。靳岚你怎能心不在焉,不认真听我吩咐?"
......
他享受靳岚脸上由青变白又变青的尴尬,仰着下巴得意地转身离去。红尘喧闹里,在前方渐行渐远。还是那样瘦削的肩膀,飘飘荡荡的长衣,在青天白日里皓皓然降临凡间。人群里一眼便认得出的明月。
他长高了。
只留下靳岚扛了一身火红,站在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些山楂海棠肆意地烧,映红了靳岚半边面颊。一群孩子逐渐围过来,拖着冰冻的鼻涕跳着脚扯他衣襟,"大哥哥,给我一串!""给我一串!""我也要!"

"罢,这冰糖葫芦送给沿街的孩子吧--孩子们,找那位哥哥领冰糖葫芦去!不要钱!"谢桓水一样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
变得狡猾。

靳岚认真验了这家客栈的房间。床板下无机关,柜里没有人,窗户外岔路口有几道,要来怎样来,要逃怎样逃。他的本行,这次反过来做,一样得心应手。锦绣的牡丹富贵图,大朵大朵放肆地开在棉被上。他铺好褥子,细心平整,折好被子。又来到桌前。饭菜腾着热气,精致的碟子里青绿红黄,花样真丰富。富贵繁荣地堆了一桌子,喜庆至极。靳岚拿起饭碗来,在白花花的米饭上面挑一点,再翻到底从下面挑一点,细细嚼了,吃下。又盛一勺汤,喝了,放在嘴里慢慢地品。每样菜都吃过,小心翼翼地,好似要翻出几两黄金。
谢桓靠坐在旁边,手咬着指甲,嘴唇牙齿红白相间,似笑非笑观戏一样地看。
他猫一样的胃口,也吃不了这许多。无非是铺张,每样菜点一点,感兴趣的多吃几口,已经饱了。现成的二世祖。听人道,奢侈,就是把钱浪费给人家看,迎来几分羡慕夹杂嫉妒的眼神。但现在这里只有他和靳岚,不知他想给谁看。
靳岚?还真不稀罕。
"公子,所有吃食和餐具尽安全,请放心。用了后叫属下唤伙计来收拾,就该休息了。"靳岚躬身一拜,转身要出门。
"你上哪?"他懒洋洋地问,言语里没有一点温度。
"属下房间在隔壁,有事请召唤。"
"你不吃?那我一人怎么吃?"
"属下不饿,饿了可以向小二要些馒头。"
"我说我一人怎么吃!" 突然就暴戾起来。
靳岚默不作声。安静站定。一人怎么吃,当然用手用嘴吃,难道还要人来喂。
谢桓又缓和下来,软绵绵地说:"你在隔壁,有人突然冲杀进来,我当如何。"
"公子放心,有风吹草动靳岚立刻赶到。"
"如果你赶到时我已经死了呢?"
"绝对不会,若公子不放心,属下便守在这里,公子用完再走。公子好歇息。"
"什么歇息,你要我一人睡?"谢桓半趴下了身子,意味深长地问。他的目光深邃,黑不见底。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清澈的少年,轻易便会脸红,喜怒都写在脸上。
靳岚越发读不懂他。
"梦中更容易被刺,"他毫无诚意地说,心不在焉,"万一对方是个和你一样的高手,你如何赶得过来。"
那几乎不可能,已经检查过的周围,即便身手再好,也不能跃过那几条道--靳岚已经留意。但他不言明,只是说,"那么属下守在门外,公子尽管放心。"
突然间万籁俱寂,谢桓衣服下的一具身骨轻微发颤,手捏着扶手骨节处白得发青。
他暴然举起汤盆摔在地上。一阵爆裂声夹着热气腾了满屋,肉丝,丸子,菜叶,粉丝,没精打采地飘,随着汤汁流散,不动了。瓷器渣飞溅起来,乒乓地在四处炸开又落下。油水点溅到靳岚青色衣服的下摆上。他想起刀光血影中那些落了红雨的血色灯笼。
"滚!不想看见我就滚!到屋外好好冻着去!"

靳岚合了门站在屋外,果然冰火两重天。一阵阵寒气夹杂着西风从楼梯间传来,在拐角处盘旋一阵,然后冲面扑来。窗外是怪兽般的厉吼,风啸,原来可以如此狰狞。北方,不一样的地方。在这里长大的人,也如西风那般坚毅吧。
他曾想带他来。去野外牧马放羊。有人说,靳岚,你知道么,我家可漂亮了。靳岚,靳岚,一切结束后随我回北方好吗。我们牧马放羊。
他抱着肩膀,满眼满脑的思绪纷飞。小峰,你在哪里。如今我真的来了。看不到你说的碧草连天,看不到你说的雄鹰低飞。我来了,可惜不是随你,是和别人。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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