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桓比那声音更吃惊,刻间风云变色,回头瞪住窗子。
雪白的窗纸,窗棂无尘。
双臂圈成的牢,松了。惊诧,恐惧,掺杂着仇恨莫名。靳岚自己都要疑心是真的有人在窗外。
谎言,若被深信不疑,也会成了真的。真与假,只在于信与不信,其他,有什么分别。
等不及细细看,便慌张地拽开门夺路而逃。
天地微光不见,四周一片墨黑。飞奔,耳边风声呼啸,穿透胸膛,厉声刺耳。长廊侧面的镂花窗闪过镂花窗,速度太快,连成诡异的链。
这曲折的长廊没有尽头。
晚饭时被赶出来,还不似现在这般彻骨寒冷。过了很久吧,看不见星月。楼梯拐角处的风,势头更劲。他知道,背后遥远的地方,只有一扇门微开,渗出昏黄的惨光--那扇门,是否还要踏入?
靳岚双手撑地,起伏地喘气。冷汗涔涔,顺着额角滚下。
没有人追来,也没有人走动。
回去,还是逃离......
靳岚再次推开那门,看到谢桓的身体正缓缓前倾。
长夜将尽,孤灯先灭。氤氲香气凝结成无温度的冰。一盆温腾蒸汽的暧昧,早已随着火苗的黯然而消寂。
寸缕皆无。这皓月般的身躯,不久前还拧作一条绫,紧紧缠绕,要将他最后一口气勒了去。
保持着僵直的姿势,兀自站在当地。难道竟是整夜未动半分?
看不到他是否目光锐利如鹰--碰的闷响,已经向前栽倒,毫无征兆。白绫失去所缠,瞬间瘫在地面。
邪火攻心,外感风寒,需要好好调养。郎中捋着山羊胡。这公子,年纪轻轻,气性却太大,因何事突生恶念,一阵邪火侵了五脏六腑?郎中压低了声音问。再赶上这几日风大寒重,好险。
靳岚空白地捏着一纸药方,恍惚中低头望望富贵团荣被里的谢桓。视线相撞,那人愤恨地转头,一阵牙齿咯咯声。
暗暗地,却要挫骨断筋。
一病,就是经月。难道,皆因他诈了一句,谁?
谢桓说,坠入泥沼的人,越挣扎反而陷落得越快,直到失去最后一口气去。濒死前,他会捉住所有能捉住的东西。
那么,究竟谁是谁的沼?
靳岚知道,有一个人陷进去,无法出来。对于另两人而言,亦然。
这盘棋,没有局外人。
靳岚回神。熟悉的衣袂窸窣,穿透空气,直切入耳。
谁?
电光火石,他猛然回头。一桶凉水自头浇下--视线尽头,捕捉到的却是杨渥,捉着刀,塌腰,肩膀耸动,大口喘气,空洞地看他,双目血红。是第一次斩人无数后的失落与狂暴。
靳岚想到自己。第一次杀人后掏空了五脏六腑的狂吐,直到躯壳空无一物。汗水顺着额角下淌,头发粘在脸上,只有黏绿苦涩的汁液顺着喉咙不断涌出。
杀戒一开,则无法收手。
他快步到院落中央,抬头仰望。深吸一口气,偌大的天地,旋转不停,只剩下自己,形单影只立于萧索凡尘。十岁那年的无助,重来。
是,本就无能。一身武艺,又能怎样?茫茫天地间,渺小得可怜。
屋檐上,墙角边,投下死亡的影,连乌鸦都不肯经过。哪来的衣袂飘飘,如云浮水......
真假难辨。
原来,只是幻象。是啊,怎么可能......
幻象,仅此而已。
今夜幻象太多,好似那条暗黑的长廊,永远没有尽头。魔由心生,莫非是剑下冤魂太多,趁了今夜无光前来索命?
靳岚苦笑,直了直身体,故作镇静,"去隔壁检查。若没有生人便清理这些尸体。"
"是......"杨渥走了两步,轻声低呼,打了个趔趄。他踩到满地鲜血。刚刚斩杀时,还未流到满溢。
靳岚跃过去扶住,带他来到一块干净空地。隔着衣物的身躯有些颤抖--单薄的孩子,这般像他。只是还未正面见他功夫怎样,出道迟些,成熟得或许会更快吧。下次再见,又当何时。
"当心些,以后习惯便会好。"微笑,用力地拍拍他肩膀。花老头当年也曾这般慈祥温柔地教导吧,居然记不清了。
杨渥蓦地回头。近在咫尺,明亮的眼睛在夜空中从脸上扫过。清风拂水,杨柳依依,掠过心头。
暗雷轰然。这神情,太熟悉。
靳岚止住笑,慌忙松手,手指从布料纹理间松松划落的瞬间,无意触到的地方是轻微的震颤。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重新回到那间屋子,一种死亡的气息,夹杂着复杂的熟悉,属于"最后一间"的固有味道,透着瞬间凝固的血腥,久久回荡。他踮着脚尖,小心翼翼点过。多久前,那些尸体还曾经神气活现。说着家乡的笑话,或者低头品茶,抑或诵读诗书?他们是哪里人,操那里口音。江南?江北?姓李?姓赵?
抑或姓靳。
一切都不重要了。死亡,每个人都一样。
墙角一具成人尸体,姿势怪异地匍匐于地。靳岚远远皱眉,慢步过去。挣扎过,反抗过,却坚决不肯逃离。翻起他,手触之处,坚硬,冰冷,僵直。已经是毫无生气的木桩,却依旧死死扒住地面。
满目愤恨,目眦尽裂,难以瞑目的不甘。双手蜷曲,要在生命尽头保护某样东西。失去一口温气,就连会爬的蝼蚁都不如。生前那般挣扎,又值得了什么?
靳岚伸出手,阖上那双眼睛。怒目圆睁得太过倔强,不得不多用些力气。
然后用剑鞘在尸体身下地面轻轻敲打。
一块挨着一块,深青色的地砖发出笃笃声响。其中有一,是瓮声瓮气的空洞。
中空。
果然如此......
于是,他看到那名小女孩,在被这满屋成人保护的地道里。
她有多大。十岁,九岁?会比自己第一次斩剑屠人的年纪大么?那样淡漠,那样从容寂静。纯净如水的脸上,两汪不相称的仇恨。
貌似她从靳岚背后看不到死神。那双眼睛曾经看到过什么?李氏满门遇斩,祖父兄弟尸首倒装?恐惧不息的逃亡。
太多,于是无法停下。
就像他一样。踏上这杀人的歧路。杀或被杀,爱或被爱,恨或被恨。一世的纠缠,注定今生难逃。
人,总归要还前世的债,作今世的孽。命,这是你们的命。花老头曾经站在他们面前说。
人生若秋千。荡来得越高,飞去得越远。孩子,认命吧。
面对这个小女孩,左手举起尚未出鞘的昼月斩......
他看到她眼中闪出奇异的光彩。
收拾完遍地尸体,在门口突然遭受袭击。一名大汉满脸血污,举着铁铲冲来。不知他隐匿于院落何处,平地出现,事先竟然不曾被觉察?抑或是自己失心过久,连警惕都丧失了大半?
大汉绝望地嘶号,发出不属于人类的号叫。
听过。那种声音属于愤怒绝望的兽。他在愤怒。为自己付出生命却无法保护的东西。
何必。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就像自己......靳岚突然有种奇特的幻觉,浑身力道都被卸了去......如果不还手,怎样。如果就这样站立,怎样?
若十年前不还手,是否会死在那把朴刀之下--怎样一种感觉?
利刃劈断嫩竹,寒冰深入骨髓,温热溢出茶杯?
太累了......
手按在剑柄上,却怎样也掣不出。
那名大汉额头青筋突暴,像扭曲的龙。
虚空。
夜凉如水,清冽似冰。天地一下子凝滞。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的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老和尚说呀,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这个可笑的故事。盛夏夜晚,小峰趴在地面,双手支着脑袋,摇头晃脑。清亮的童声,脆生生地讲。
是啊,的确无聊。为何讲了一千遍,永远都没有结果。一遍又一遍,最终还是回到原点。
还是北府镇学来的技艺可靠。乱麻一团,只需一刀--咔嚓。断裂。简单,痛快。疼,也是瞬间。
童声在耳边绕,变成清亮的笑。
靳岚,随我回北方吧。
等有什么了不起,等就等--不要走太久。
不要走太久......有人等他,等他畅游塞北,等他牧马放羊。
死,不是艰难的事。难,却难在如何活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一天天,挨下来。为什么。
不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人,难明白生的意义。
活着,不只是自己的事。人生一世,遇到值得一死的事情太难。如能有一,也未尝不是幸事。但他还不可以死。起码,不是现在。
一柄尺,在胸中反复来回地量。
活!要活!活着一起回北方!这才回过神来。可双手依旧僵住,怎样也抬不起。铁铲劈至面前,劲风阵阵,窒息地逼来。
铁铲柄太长,波及处甚广。抽剑,抽不开。躲,已太迟。空手入白刃?那手,也抬不起来。靳岚僵在当地,一尊木然泥雕。呼呼的风声响动,呼吸都困难。鬓间长发,乱了,没头脑打在脸上,再扯向脑后。生疼。
一直以为背后有死神,原来这样的可笑。人只是人,哪来的神。一时恍惚,一切都太晚。
没有神来救他。离了那柄剑,便连小孩子都不如。
一次次逃离,今日,是真的在劫难逃。果真是,要被索去性命了呵......报应......
那以前的挣扎,对自由的渴盼,都还有什么意义?
不......甘......
突然,那些扭曲的龙在面前僵住。
铁铲咣啷落地。大汉的上半身错位,脸上还有仇恨中的不可思议,再也无法改变了。这怒不可遏的兽,来不及向后看一眼,已经缓缓滑落在地上。
谢桓的面容从后面露出来,龙泉上鲜血淋淋。"不想活,也别死在我面前!"咬紧牙,恶狠狠地说。
没有惊魂,却也甫定。靳岚握紧剑,眯起眼睛。
寒夜料峭,天地苍茫,时空中只剩二人。眉梢眼下。剪不断,理还乱。
第九章 夕阳暮鼓
北方的春天与南方不同。
南方已经桃红柳绿的时节,北方还是一片萧索,山中尤甚。横亘的山露出光秃秃的石,嶙峋突兀,像一条伤痕累累的土龙,累了,在此歇脚。夕阳下,扭结成千百道沟壑。
沟壑中,寒碜的破庙。凄凉,孤独。可能因为山路太难走,香客少得可怜。这座灰蒙蒙的庙无精打采地矗立,连瓦片都沮丧。庙里和尚很少。偶尔有一两个穿着灰衣的小沙弥,端着钵盂从庙宇出来,静静扫一眼行人,下山去了。他们急着要去化缘。
每天。
沙弥也要生活。
不过他们应该高兴,不久后这座庙宇将披上金砖碧瓦,一片辉煌。因为谢桓捐助了大笔香资,足够每一个和尚连同庙里所有的佛像换上新衣。
靳岚打量偏殿里这尊掉了漆的交脚弥勒。他并非慈眉善目,而是喜笑颜开。狭长的双目成线,牙齿都要露出来。在他面前众生平等,一切都好笑,一切都无聊,人世间的大喜大悲与他无关。他只是摆出这样一个姿势,便坐看风云。
一切都是蝼蚁。
看,靳岚杀孽成山,如今却也能站在他面前。佛,果然气度非凡。
于是可以与佛安然相对,中间隔着殿堂,殿中央跪着谢桓。清瘦硬朗的身子,斧劈刀刻的线条,匍匐于殿中,方砖地面上,一道轮廓清晰的弧。
靳岚站在殿外破烂的石阶上,抱着剑,遥遥向里看。
南朝四百八十寺,间间碧绿映朱红,善男信女香火盛的数都数不过来,他去哪家不好。可以祈求官运亨通,可以祈求富贵长寿,高兴的话,还可以祈求遇到一名温婉可人的女子,好日日为她擦胭脂、画眉毛,齐看日升日落,逍遥快哉。为何偏偏选中这里,北方山中一间凋敝的小庙,一个香客都没有--除了他,可见这里的佛是如何"兢兢业业"。
亏他认路的功夫,曲曲折折居然能找得到。不去正殿,直朝这尊掉漆严重的交脚弥勒跑来。
靳岚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仰头看满天绯色,硕大的夕阳缓缓坠下。
看来他是做好了天长日久推太极的打算。时光如奔去的马车,辘辘远听,卷起一片尘土喧嚣。被抛于此后的人恍然回神,万丈红尘里,眨眼便不可再见了,一种莫名的错觉。从客栈到书院,从书院到寺庙。谢桓不再刻意接近,却也不会走远。就这样若即若离,玩逗猴子的游戏。一根绳勒住脖子,抻着。猴子跳出了范围便抖落两下,一抖一个跟头。
离京多日,毫无归意。他就不担心朝中乱了天下?
若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一个人讨厌另外一个人,靳岚会毫不犹豫去尝试--不可再沉溺。这危险的游戏,必须有一方先逃离。
只可惜,一切无效。
几乎要溺死在他的气息里。
"我爹曾来此避雨。"思索中,谢桓已经迈步跨出偏殿,背着手站在靳岚身边,"当年,他率人马北伐,敌众我寡,粮草不足......"语音悠远,好似陷入回忆--烛火边父亲的讲述?抑或也曾亲眼瞧见。当年,那是多少年前。他,是否已来到这纷攘世间?来到这世间的一刻,冥冥中便已注定,今时今日,要和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代父故地重游?
谢桓突然挑了挑眉毛,目光投向远方昏黄天际,意味深长地笑,"行到这里时......下起瓢泼大雨,前面的路都看不清......于是,他来此避雨,面对神佛,脱下战甲,许了一桩宏愿......"
看看今日谢家作为,那愿望,应该不止精忠报国才对。靳岚迎着夕阳眯起眼睛,望向谢桓深邃明亮的双目,从这张脸上找寻那个年轻将军的踪影--如血夕阳中策马前行,目光如炬。少年立志,却报国无门,在朝中受众人排挤。明升暗降,只带领几千人,匆匆前往烽火连天的边疆。何异于送死。
据说他竟在那场战争中无往不胜,犹得天助。自此,谢将军名震边陲。
"神将佑我谢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谢桓转回双眸,眼中锐利的光戳在靳岚脸上,"靳岚,我不会一直等待。"
靳岚不语。这华美玉雕的人,太优秀,以至于输不起。战无不胜,所以比常败者更怕输。求胜,恐怕不是真爱那份喜悦,只是一种习惯--赢惯了,便习惯一直赢下去。
他输不起。
征服只是一种习惯。习惯却未必等于喜欢。
不会猜错。无论是否猜错,一定是这样。
靳岚握紧剑鞘,金属寒,指甲刺进手心里。努力站直身体,挺直了脊梁,迎上他锐利的目光。
漫天绯色。硕大椭圆的背景当中,二人成为轮廓清晰的剪影。
夕阳西下,暮鼓阵阵,群鸟,纷飞。
"谢桓--你究竟打算何时回京。"
番外:护(1)
"抓住它!"
江北某处城镇。
挑担子的,扯花布的。走的,站的,凡俗的生活。平静如水。
一群人的哄闹打碎了水面的静。汪汪的狗声和着人声此起彼伏。瞬间,聚集了大批观赏热闹和被观赏的。每一个人。
靳岚奉命挤进去。
谢桓说,靳岚,去看看,怎么了。
他则背着手,站在街边酒家前等。
那只小狗颤巍巍爬到靳岚脚尖上,拖着脏脏的鼻涕。
街面上有倒扣了的箩筐和担子,边上零零落落的干货,和狗。要从担子里爬进还是爬出,主人哪里去了。一切不明。
只剩下一群无关的人。
一群人,打一只下崽不久的母狗。不知原因,但见满地一片血肉模糊。肉泥,血肉,骨头屑。动物的哀鸣哼哼唧唧。十多年来靳岚看惯的场面。他麻木,围观的人何以也麻木?对着那几只在母狗边遭受池鱼之殃哀号的小狗。
它们失去母亲,本已无望生存。此时肠穿肚烂,命不久矣。
一直幸存的小狗托着血肉模糊的尾巴,摇摇晃晃满地爬,刚出生的命。白色毛皮在血肉和泥泞中时失却了颜色。爬到哪人旁边,便被脚一拨。人们无心踢死它,只是在看乐。
小狗唧唧地哀鸣,在人皮兽类围成的场地中演临死前的戏。哄笑声,咂嘴声,响了一阵又一阵。
靳岚挤到最前,那只小狗晃着绒团般的胖身子颤颤巍巍,爬到靳岚面前,嗅嗅他的脚尖,不动了。抖个不停。
他身上还有山楂海棠和糖稀的味道。刚刚扛过一担子火红的山楂冰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