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像机不得不重新归位,全远中近特,推拉摇移跟。靳岚再次被拇指粗的维亚吊在半空,从勾凳子一节重新再来。
好不容易,拍到小巷对峙一节。
一条僻静的小巷里,靳岚弯下腰粗粗地喘气。"你刚才......为何......不躲......"
谢桓咬着嘴唇,一言不发。(靳岚:天啊,他不是又忘词了吧......)
"我在等你来。我相信,你会护着我。"谢桓一双眼睛,利刃一样落在那条小狗身上。
原来如此......早就听说他是动物保护协会的。谢桓暗暗地想。
靳岚更加紧张:糟糕,他一定会知道我在北府镇工作的同时,还去动物保护协会兼职......
好在二人都没有明说,这条完美通过,摄像机镁光灯一如既往地工作。
"原来,你是为着它,才来晚。我,在你心里,终究还不如个畜生重要?"(靳岚:你以为呢?......笨人见过,没见过笨得你这么出类拔萃的......)
第十章 空镇
偌大的北府镇,空......了......?
指尖在桌面轻划。红木桌子上,那条轨迹突兀地显现,映着手背的伤,是月夜里触目惊心的痕迹。割破积灰尘土,一股浓烈的尘烟气。
靳岚翻过手掌,伸直微蜷的手指,中指尖上,一簇灰黑堆积。这积灰,攒了有多久。几个月,只怕还多些。难不成,和自己离开的日子一样长久?
倚着桌子,斜斜滑坐地面上。累,太累,一路马不停蹄地奔波,此刻他只想酣畅淋漓地睡。可怎能睡着,在这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在这空无一人的北府镇里。
如果,这里还能叫北府镇。
到处都寻遍,除了自己,没有半条人影。议事堂,校场里,林荫路,小道上......全部和此刻这屋子一样--小峰的屋子,不凌乱,却虚空,仿佛突然之间,所有的人全走光。只有柜里的衣物如常。叠得整整齐齐是靳岚手笔,随手揉成一团的是小峰杰作。还都静静呆在那里。
它们看得到一切。它们不讲话。
曾在这里与小峰道别。他就大咧咧坐在这桌边,托着下巴说,等有什么了不起,等就等,不要走太久。回来,我们一起去北方。
小峰扬着眉毛,那双眼睛里,是深邃的黑。多分明的棱角,天神一样的面庞。他喜欢扮作若无其事,漫不经心把手搭在靳岚右手伤痕上。
头抵着桌腿,双目迷茫,靳岚看见无数个少年时的自己,从这里走来,从那里过去。匆匆,还是匆匆,岁月就飞过。他把洗干净的衣服,一件件平整叠好;拿一条洁净抹布,把桌凳器皿认真地擦;他拿出跌打金疮药,在小峰伤痕处缓缓揉,那些练功时留下的青紫斑驳的伤,如同绵里针,无声无息,却刺得人心疼。
"不用这样担心,有你在,我不疼!"小峰捉着他的手,干燥的温暖传遍全身,"这间屋子好是好,只是离你太远,要找你,还得绕道--真偏心,我这园子里,都没有一朵花似你那里开得那般好。"
靳岚故作不屑,撇着嘴别过脸去。其实这里哪有"一朵"花,是花老头知他邋遢,有意选了好打理的园子分给他。
"天天看‘花'老头嫌不够,还养‘花'?省省吧,什么活物到你手里没有折腾死。"从小便是如此,花喜鹊,小蚂蚱,翠绿的蝈蝈,不出三天,一定夭折在那双胖嘟嘟的小手里。
倒也符合彼此身份......
"乱说!我养了花,你可以帮忙打理!"
"谁要帮你打理。"
"人家也是好意--不知是谁,苦于找不着借口绕道过来,头发都要扯光。"小峰故作为难,捂着胸口叹气,"借口说帮人家上药。可叹我伤已痊愈,还要被摸来摸去......"
"戚小峰!明天屁股上再挨板子不要求我扶你回来帮你擦药!"
"只道‘不知是谁',便有人匆忙承认......啊--好生怀念以前睡通铺的日子......"小峰眉头扭成一团麻,故作深沉地慨叹,"我们可以睡一张床,数星星,看月亮......"
"谁要和你睡一张床!"
一仰头,磕在桌子上,硬生生地疼。竟然是做了一个梦,温暖香甜,却这样荒唐。
多长时间不曾听到他的声音了。
月移窗棂,昏暗的光铺在地面上,朦胧不真实。空落落的院镇,变成一个没心肺的幽灵,掏空了他整座躯壳,人也空荡荡。
人呢?整座北府镇的人都到哪去了?
天旋地转地走,满镇杂草,植物芬芳,清冽得身心俱碎。
希望,然后又失望,镇静之后再希望,再失望......不只一次地找,可人影,还是只有那一条。失意地坐在地面上,一个好笑的傻子。
除了自己,还是自己。再转一圈,来到自己的园子。
满园荼靡,没人打理,居然还是开得繁华,繁华得摇摇欲坠,就要谢去。这些妖精般的植物。四年前,也是这院子,也是这荼靡。有人玲珑地掐了一朵,在手里反复地搓。顿时,汹涌的香气四溢。溢来溢去,一个可怕的梦。
不可能全镇人都接了任务去。
全镇,这天大的事,他怎丝毫不知?事先没有消息,事后也无人告知。当年和羽卫队间最惨烈的征战,镇中也还曾留人把守,何时有过全镇出动?全镇,难道搬去别处?若真只是搬去,小峰满柜的衣物都还在,缘何不带走?若是匆忙之中不得不全镇撤离,那会是何种情景,才逼得全镇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却又撤向哪里,听谁调遣?--唯一能调遣全镇的那人,此前不是一直都在自己身边?......
靳岚抬起眼,天边一弯残月,冰凉地悬着,好似系着条看不见的线,一不小心,冰冷的镰刀就会坠落,把人间割得支离破碎,血肉纷飞。
那个披着皓皓月光的人......他......
真的不是有意把他独自留下。先前还有些许愧疚,但如今,愧疚全无。
只恨,没有早些。
浩浩京城,流光溢彩得满街繁华。男女红绿走马灯一样旋转,人世纷扰却都不过是云烟。
他穿梭,握着剑,不分黑夜白天。据说人有三魂七魄,不知现在还剩下几魂几魄。恨不得揪住所有从眼前经过的两脚活物,就对着他或她问:"小峰呢?北府镇的人呢?戚小峰,见过没有?"
但终没有这样做。
宁远王府?轻易去不得。那里,已成禁地。
到京城这是第几天了,居然没人来捉他。没有刻意收敛,没有躲着谁,甚至走在人群中陡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愿望--揪住哪个不顺眼的来厮杀一番,生出事端,让世上人都朝这边看。看,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北府镇的靳岚!北府镇居然还有一个活人!
活人......想到这里,一个激灵。莫非......
脚步凝滞,一名乞丐从远处经过,伛偻着背,戴硕大的斗笠,遮住面颊,甚至整个头颅。他摇摇晃晃地走,到远处靳岚对面的地方,顿了顿。靳岚像盯着所有人那样盯着他,似乎感到那油腻肮脏的斗笠下有双眼睛也在盯着自己看。看什么,没见过疯子么。没见过的就好生看看,这便是。
已经守了好几日。
嘈杂冲天的酒肆,镇中人常来的消遣处。闲聚的时候,他只是坐在角落里看。看小峰和那些人拼酒,几个大男人拿着酒坛彼此推来搡去,说着粗话,哈哈哄笑。和其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并无区别。没有人知道,其实他们真正的活计,全部在夜里完成。
这些夜间才会出现的带来死亡的动物。
酒水荡漾荡漾,从坛子里溢出来,满屋子蒸腾着醉熏熏。自己则要一杯粗茶,靠在墙角,漫不经心地抿一口,目光闲散,却不时朝一个方向看。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方向的座位空了,吃惊之余,会发现小峰突然冒出来,从不知名的地下,贴近了的脸变得硕大而诡异。靳岚,多么无聊啊,你要不要来一盘花生米?
桌椅还是那些桌椅,酒坛还是那些酒坛。铁打的酒肆,流水的客人。如今,那些场景都不见。物是人非,狠。
他无目标,只坐在在门口台阶上直愣愣等,从每一个客人脸上扫过,盯着那人进去,又转过头盯下一个。有些人被盯烦了,回头恶狠狠瞪一眼。靳岚只是木然地看,没有半点反应。
熟悉的小厮说,那几位呀......呃......好久没来呢。
站在当地,脑中一片空白,却还转个不停。好久,好久是多久。
剑架在脖子上,小厮还是似笑非笑,靳爷,别难为小的,小的......真的不知道......砸了这小酒馆,小的也还是不知道......
不知道。还是不能说。蹊跷,一定有蹊跷。问不出根底,只能等。与其说等,不如说捱。总算有件事情可做,好过行尸走肉。
但若这里还等不到,便怎么办......还有一处,对,再去那处等。可那一处若也没有呢?若自己去那一处的时候这一处却有了要等的人呢?
呼吸都困难,他觉得,要被这些念头扼死在当地。
乞丐已经走远,背影缩小成点,曲曲折折的步履,人群中,那乞丐,和他一样孤单。
一无所有。其实,他也是乞丐。
笃笃,笃笃,笃笃。马蹄声,和着笑,从背后传来,敲碎了梦魇。
这笑,这马蹄......
靳岚僵直在当地,眼前没了什么行人客人和乞丐。青紫蓝白,一片五光十色的闪。想回头,迅雷不及掩耳。却不敢转,全身僵硬。
咬紧牙。是慢慢,慢慢地回身--清晰了又模糊然后再清楚......
第十一章 禧鸾坊
细黄脸,黑上髭。骑马而来,笃笃,笃笃。从远处,走到近。
认得,太熟悉,镇里的孩子,没人不是在他身后追着长大。
定昭,带他们认穴位图;定昭,带他们去兵器库里挑家伙;定昭,带他们分床铺和被褥......花老头远远地背着手吩咐。
大哥般的温暖,只在一笑之间。
风定昭。
是风定昭,和着另外四个伴,说说笑笑,看上去......逍遥自在?
终是瞧见了靳岚。他微微一怔,"靳......岚!"匆匆跳下马来,眼角间的神色,复杂如倏忽云端,漂浮不定,继而变作惊喜,"回来了?怎样,一切顺利么?"握紧靳岚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又突然停住,"回来了,回来了!一走便是半年,如今我的好兄弟,终于回来了......"张了张嘴,又合上,言语中却不尽是期盼。
转瞬即逝的,是,无奈?
以为他还有话说,靳岚静静站定,却见风定昭只是凝神,握紧他肩膀,眼睛却不肯直视。
沉默不语。
越沉默,越怪异。
这五人,从何而来,要到何处去。北府镇怎样,戚小峰怎样,花先生怎样,京城怎样,朝中又怎样......他们,是无事经过,有意路过,还是特地来此--饮酒,抑或迎他?前几日,他们在哪。刚才,他们又在哪?刚刚还"好久不见",怎地今日突然就冒出?
惊喜化作狐疑。靳岚抬眼,警觉扫过另外四人--两人同属北府镇,另外两人却陌生。穿衣打扮并非泛泛。目光炯炯,身形干练,居然也是习武之人。
"这二位是......"
"......故人,两位故人。"
"在下靳岚。"靳岚抱拳,那两人却微微一哂,颔首躲开。
故人?
靳岚牵牵嘴角,别过头去,不再发一言。阵阵蝉鸣,僵在沉默里。
"知你有话要问。"风定昭突然一笑,"我们要去禧鸾坊喝酒,途经此地。不如同去,边坐边谈?"
禧鸾坊,还有心思去禧鸾坊。难道,北府镇是真的,没事?
知道那地方,周围的河水都涨着胭脂气。
斩断的肉体太多,于夜里则无法安睡。冷汗涔涔,噩梦连连,空虚的灵魂需要抚慰。女子柔软的身体,莺歌燕语,辗转呻吟,一如沾湿了的衣裳料子,拧一把,才出水,只有在压榨中,才能得些滋润。
在蹂躏中才能遗忘,遗忘后才可安睡。只是有些人不清楚,蹂躏着别人,其实无异于蹂躏着自己。
他们早已蜕变,这些夜间才出现的动物,一如泥土中丑陋的虫。
所以常去禧鸾坊。北府镇的人,在无事可做的日子里,三五成群地,流连忘返。
甚至有传闻说那是北府镇产业。只是靳岚不清楚。
有些事,无关,则没必要太清楚。如他,从不踏入。那些刺鼻的香气,几乎能把人溺死在当地。盛夏夜晚,对月抚琴,御风而茗。转眼时看到小峰趴在桌边含笑看他。
玉色清凉,伊人在旁。
足够。
"对,同去同去!为靳岚接风!"镇中一人接茬。
"哪有在窑子接风的,靳岚从不去那种地方。"另一人回他一记白眼,转脸来冲靳岚堆笑,"是吧......"
"窑子怎么了,你一年多少日子不是在窑子里过!--靳岚同去吧,给你找个......干净的,没开苞的姑娘!"
"不对啊,要找也不能找没开苞的姑娘。我们靳岚,要找个经验老道的。不然,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只怕停下来。"
"什么?"一人皱眉,故作不解。
"哈哈......那还用问......"那人用手背遮住嘴,别过头却丝毫不压低嗓音,"想想便知,衣服脱光,怔住在当场--下一步该咋办?不知道!"
愣怔片刻,才恍然大悟地哄起来,连那两位"故人"也陪着干笑,干涩的唇间不时发出嘿嘿声,溢满青石街。
整座城都充满了一种味道。暧昧,咸湿,直教人喉咙发哑。
就是这些人,就是这笑话。说说笑笑,和平日没有区别。是真的心中无事,还是有意激将唱双簧?靳岚抱着昼月斩,一张脸,一张脸,悄然中仔细端详。看他们玩笑开得过火,没有言语,冷面掂了掂手里的剑,拇指前推护手,露出一寸铁刃寒光。
停得干脆。刀锋削过了的,当下一片寂静。
"好,去就去。"尴尬了半晌,是靳岚突然发话。翻手把剑插在腰里,迈大步,头也不回走在最前方。身后一片人,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如此痛快,说去就去?平时不知是谁,听到禧鸾坊三字头也懒得回。
只有风定昭背着手,凝望,若有所思。刚刚是他微微挑眉,侧了侧头,做了"进一步讲"的暗示。
靳岚更瘦了,茫茫人海里中毫不刺眼,单薄身躯罩着粗布衣服,人群中几乎难以辨识得出。青袂飘荡,这棵孤独的松,雪再大,枝头也不肯弯一弯。
去就去吧。虎狼之穴都去过,还怕禧鸾坊?
珍珠的帘子,银屏风。当中那名歌妓还在咿咿呀呀地唱,"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飞了半天边......"细若游丝的嗓音,尖的,好似一根针,绕身游走一匝要把所有人身上刺出几个洞出来。
薄面,涂了厚厚白粉,鲜红的嘴唇好像咬破了什么,淌出来,模糊成一片。在一群男人眯成逢的眼前,弹着三弦,十指纤纤,凤仙花染了的指甲,透着黑,血色一般。细长的眼睛,暗示地扫一眼在座众人,又瞟向自己。
推杯换盏,身边的女人软成泥。铜狮香炉里点着篆字香,甜腻香气蒸得满屋霞蔚。
只有一个人,僵直着背。身边女子贴近一分,他便把圆凳向外挪一寸,再贴近一分,再挪一寸。
"靳岚,你再躲,要躲到后面床上去了!"一阵哄笑。满脸涨红着酒气,三杯下肚就可乱性?靳岚瞅瞅说话那人,没奈何又向外靠了半寸。女人的身体,柔软糯舔的嗓音,并非使他恶心,却始终无法适应。身边的女子还算规矩,素面清水脸,玳瑁耳坠,素衣裳。刚进此屋看见她,听得到众人轻声呼吸。
该出现浓妆艳抹的场面,一张清水脸便引人注目--很会夺人眼目的女子,知道如何才能吸引别人眼光。好在还算懂事,靳岚不喝酒,她便自斟自饮。
"靳公子,吃菜......"女子在为讨好他而烦恼。如何才能取悦,这冰山一样的人。翠玉筷子夹了粉蒸肉,犹豫一下,颤巍巍送到他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