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明白了过来,以前的种种,为什么我没有痛觉,第一次被做也好,烫伤也好,一切的流血受伤,原来是他替我背了所有痛苦疼楚。这个男人,竟为我做到了这种地步。
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可我,又怎么会有泪呢。
极力控制那些洪荒般呼啸而至欲让我颤抖的情感,我一字一字地说:"救他。不管什么代价。"
从我眼睛里找到坚定后,和尚叹了一口气,伏下身,捡起旁边的血影,抽出刀刃,对准我的胸膛划下,伸手掏出了那半颗鲜活跳跃的心,然后依样取出了白微的半颗心,拼接在一起,放回他的身体。
奇迹发生了。先是身体停止了腐烂,胸膛的刀口迅速收敛,接着所有破绽渐渐地愈合、还原。不过片刻的功夫,白微的身体已如从前完美光洁,仿佛不曾受伤、不曾坠崖、不曾死去。
回头看去,自己原来的那具身体已经消失了,房间里弥漫着栀子花香。
和尚说,他醒来不会记得从前,不会记得自己是谁,也不会记得--我。
※※z※※y※※b※※g※※
第二天,老和尚告诉小和尚要出谷办事,然后就离开了。我自然跟他后面。至于白微,老和尚说要十四天以后才能醒过来,就留在了谷里。
我们没有沿来时的路,不过走法却差不多,穿过几片树林就钻进一个山洞,这样反复了七八次,再出来时居然就到了露山之下。真够诡异的。
和尚老远望见那片帝王之陵就停了下来,脸上渐渐有些凝重,不知在想什么。好半天才继续走去。
在一大堆坟墓里头找到"蓝妃之陵",他在墓石上轻轻推了推,那墓门就打开了。我注意到那上面浮现起一朵兰花印记。
我们走进最里面的墓室,中间果然放着一具石棺。是那种用整块大理石雕凿出的,庄穆而古老的石棺。
和尚走过去,抬起右手拂上棺盖,目光温柔而多情,仿佛对着自己最亲密的爱人。
一会儿,他转过头看我,说:"我已决定留下,等一下你把这具肉身带走。还有,帮我照顾沐尘,那孩子身世可怜,生性却特别单纯善良,能吃苦。从小跟了我,对我极是信赖。"
我点点头,问道:"你不打开看看吗?"
他微微一笑:"不必了。我知道她在这里,我能感觉得到。"
老和尚盘膝坐了下来,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许久,渐渐没了呼吸。
我侧过头看,见那棺盖和侧身竟然生出大簇的兰花,妖娆的绽放的,像将石棺紧紧地束缚住,又像是守护。
我双手合十拜了一拜,走进和尚的身体。
※※z※※y※※b※※g※※
回到山谷,白微还没醒来。从沐尘的口中得知,我们这一去正好过了九天。
"师父,他就要活过来了吗?"沐尘搬来椅子坐在床边,好奇地看着白微,"师父,他真好看。"
"看完了吗?看完给老子出去打山鸡!"我拿啃了一半的鸡腿敲他的脑袋。
"还吃不够啊......"沐尘小声抱怨:"我打回的两只山鸡都给师父吃了......奇怪,师父以前不是说‘酒肉乃穿肠毒药'吗,怎么现在变成‘食不可无肉'了?"
"叫你去你就去,啰嗦个什么劲,跟小老头似的。"我一脚将他踹下椅子,自己坐了上去,"你师父啊,老早就中毒甚深了,所以只能以毒攻毒了。"说着又咬了口肉狠狠嚼着。
沐尘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屁股,粉委屈地瞪我一眼,可惜"师命难为",只得不情不愿地出门打猎去了。
我咧咧嘴笑得好不得意,回头在白微脸上狠狠亲了一记。抬头却对上一双冰玉般清冷的眼睛。
头脑中一片空白......他他醒了......
直到手被人拍落,才发觉自己油腻肮脏的手在他脸上摸索了许久。尴尬地讪笑,笑容却瞬间僵在脸上。猛然记起老和尚说过他已没了那些记忆......他不认得我......他不知道蓝冉是谁,他忘记了他爱过他......他,可还爱我?他又怎还会爱我!
不知是愤怒还是伤心,我狠狠一口咬上了他的脖子,品尝到又甜又腥的滋味,然后又吸又啃直到弄出个紫红印子,确认几天都不会褪色才放开他。
抬眼就撞进两潭紫黑的深渊,仿佛无底洞般将我吸入,永世不得超生。
我直愣愣地看他,像被勾去了魂,任他一点点逼过来。
"你是谁?"
终于还是这句最简单最经典最常见......此刻最伤心的话。
我是谁?我是蓝冉是你的兄弟你的爱人你的天下你的一切,你的--最不该遗忘的人。
"我是你爹啊。儿子,你醒啦。"我丢了骨头,拍拍他的脸蛋,将满手的油污揩在他脸上,捉起他干净雪白的衣袖擦擦嘴巴,笑眯眯道。
感谢和尚大叔友情提供的身体。当然,若是从前的身体,老子就一口咬定是他儿子。不管老子养儿子还是儿子养老子,都天经地义吧。
"儿子,你还在怪我咬你吗?你老爹饿了嘛,饿得头昏眼花以为那是鸡腿了。当然啦,你的脖子是比鸡腿美味可口多了。"我咂了咂嘴。
白微自然不信,却也没有反驳。一个失忆的人又有什么立场呢?
他尽管不动声色地盯着我看,像毒蛇盯着猎物,让我想起了第一次见面,那年我们都十三,蓝国的皇子,我在树上,他在树下......
"你叫蓝微,今年二十九......就快三十了,都一大叔了......"我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爹我呢,叫蓝冉,今年......今年......哎,老了记性不好,都记不清几岁了......"
"蓝蓝。"
"你娘死得早,是老子我把屎把尿一手拉扯你大的,所以你小样儿要记得有良心,以后养老子......吓?你刚才说什么?!"我退后一步,不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蓝蓝。"他重复了一遍,没有看我,一脸复杂,像是在回味什么似的。
"你......认得他?"我压抑下心中的狂喜,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知道......这个名字,是我唯一记得的东西。"淡淡的口吻。"你能告诉我它是什么吗?"
仿佛从山顶跌到了谷底,摔得我一身狼狈内伤加心伤,气鼓鼓道:"不知道!"
三十九、相逢意气
"师父,我回来了!"沐尘手里提着两只山鸡,后面跟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大老远就扯开喉咙叫了起来。
云断岳、南宫皓、八大派掌门、四大家族......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居然到了十之八九,每个人手上提着两只山鸡?
我下巴都要掉了。
"师父师父,"沐尘跑到我跟前,献宝道:"这些人说要找你,我让他们帮你打山鸡,这下你一定可以吃个够了。"
够你个头!我赏了他一爆栗,小子就会给我招麻烦。
我挑眉看去:"各位施主找老衲有何事?"
云断岳拎着山鸡对我施礼道:"今天来打扰大师真的很不好意思,冒昧之处请您原谅。"
我点点头,示意沐尘找来绳子将山鸡们串成一串拿回屋里。群雄们手里没了山鸡,脸上自在多了。
南宫皓忽然道:"刚才听沐尘小师父说,半月前大师曾在崖下救得两个人。其中一人便是尊师,还请大师交还在下。"
我仔细打量了他,两年不见,已不再是那个青涩少年,多了份从容自信,多了份冷漠世故,多了些沧桑气息,举手投足,都带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而今的南宫,真正长成了一代武林盟主,缺少的,也只是历练罢了。心下感慨,却也欣慰。"你为寻师而来,情有可原。其他人又是作什么?"
云断岳微笑道:"两人是舍弟,所以在下是为寻弟而来。"
正在这时--
"白忆蓝!"一声惊呼,一片齐齐的拔剑声。
不用回头也知道白微已经走了出来。众人的脸上露出惊惧与仇恨,只有云断岳与南宫皓反而隐隐有一层喜色,不约而同望向了小屋的木门,等着另一个人走出来。
他们失望了。于是转向了白微。
"白忆蓝,我师父呢?"
"十四弟,十三弟在哪里?"
白微目光冷冷地扫过他们,最后停在云断岳脸上,问他:"蓝蓝是谁?"
云断岳明显地惊愣了一下,"蓝蓝就是十三弟......十四弟,你怎么了?"
南宫皓的眼神凌厉一转,逼射向我:"你把我师父藏在哪里了?"
"他死了。"我耸耸肩。
"你骗人!""不可能!"
"从那么高的崖上掉下来,你们也可以试试,若死不了的话,我就还你们一个师父和弟弟。"
南宫反而冷静了下来,嘲讽道:"那他呢?白忆蓝为什么还活着?"
"不错,十三弟明明活着。"云断岳也跟着附和。
"唉~"我叹了一口气,演戏就要演全套的。"你们不知道,他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另一个人牺牲了自己给他做了垫底。"
"阿弥陀佛。他那大慈大悲舍己救人的精神,实在令人感佩不已!"一个声音说道。我抬眼看去,是一个神采俊逸的青年,肩上坐着个漂亮的小男孩。两人还狡黠地朝我眨了眨眼睛。不用说,他们正是春水父子俩。
"阿弥陀佛,这就像当年佛祖割肉喂鹰舍身投虎,这等舍己为人大慈大悲的精神值得众生效仿。"我们一搭一唱,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大师乃方外之人,我却是看热闹之人,这里有风有景,我还带着酒,我们何不坐下小饮几杯?"
"山间之清风,落日之盛景。"我大笑。"小饮怎么能够?酒逢知己千杯少!"
云断岳突然将目光投射过来,神色中充满惊疑。
"断岳兄何不也来凑热闹!"春水大方道,"何况我酒带得不够,断岳兄交游广、朋友多,正好帮我们借一借。"
云断岳也不推迟,转身借酒。群豪也都卖了他三分面子,纷纷解下酒囊。
我们三人便在旁边的松树下坐了下来。酒是好酒,醇香甘美,入喉凛冽,流入腹中却又似火烧一般,激得肝脏心肺整个儿暖洋洋。一会儿,小屋里飘来阵阵烤肉香,沐尘端了两只烤山鸡出来。鸡自然也是好鸡,色、香、味俱全。
春水忍不住大为赞赏:"好徒儿!好手艺!"
沐尘被夸得脸红起来,心飘飘然,脖子一甩,回屋里拔鸡毛去了。
"酒鬼娘,我要吃鸡腿!"银千忽然爬到我的腿上,张口咬住我手里拿的鸡腿。
"啪嗒"一声,我下巴掉了下来,抬头与春水面面相觑。见鬼,他怎么知道是我?!
小鬼抢走我的鸡腿,爬回他赌老爹那里去了。
"噗嗤!"云断岳喷出一大口酒,跟着大笑了起来,所有的郁结和隐晦通通不见了。他含笑看向我,眼里只有一片暖意。
我接过春水递来的酒壶,灌了一大口,传给云断岳,也回他一笑。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是否,我们都忆起了十三年前,天香楼,御敌、喝酒。
那厢已经打了起来,生生死死,热火朝天。我们一口接一口,喝出了豪兴,喝出了温暖,喝出了少年意气。小银千却只管津津有味地啃着鸡腿,一边目不转睛地观看打斗。
其实双方实力相差悬殊,根本没什么看头。所有人围困一个白微,可惜连他的一片衣角也没沾上。想来之前的受伤实在冤,那出坠崖更是滑稽透顶了。
白微这次居然没有狠下杀手,处处留情。想想也没什么奇怪,他从前就不是一个喜欢杀戮的人。
夕阳似血,没有流血的群雄们却已累得趴下。白微没有再看一眼地上的人,也没有回过头看我,转身走了。背着夕阳的剪影,优美入画,落寞而苍凉。我举着酒囊,却忘了饮下。
过不多久,群雄们又浩浩荡荡退场了。目送他们离去时,沐尘感慨道:"真是好人啊,给我们送来了那么多山鸡。明天我终于不用打山鸡了。"
"沐尘,明天早起给师父出去打山牛。师父要做牛肉面吃了。"
"......师父,有那种东东吗?"
"可怜的孩子,竟然没有见过牛肉面。"
-_-|||"师父,我是说山牛。"
四十、幻神草
云断岳说:十三弟、蓝冉,每次见你,都能令我大吃一惊。
叶春水说:有一天你就算变成女人我也不会奇怪了。
将已空的酒袋往地上一扔,问:"酒还有没有了?"
"都被我们喝光了。"
"没有酒,你们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不错,所以我要走了。"春水站了起来,抱着已经睡熟的银千,大笑着离去。
云断岳盯着我看了半天,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终于幽幽道:"我走了。"
"好。"
夜深。月明。风微凉。
我坐在石凳上,仰头看那只挂在松树上摇晃的灯笼,带了点儿忧郁。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就是只关在黑暗里的蛾子。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石桌上,手里抱着灯笼。
"师父,回屋吧,外面冷着呢。"
我回望过去,沐尘倚着门,揉揉惺忪的眼睛。
满腹的惆怅瞬间烟消云散。我温和地说道:"你先回去睡觉,师父要出去一趟。"
沐尘乖乖地点点头,转身回屋。
抬手折了根树枝,系上灯笼。g
出了谷,下了山。赶到镇上的时候,天蒙蒙亮,街上的店铺馆子刚刚开门做生意,行人极少。我跟人打听了下,此间只有一家太平客栈。
进去的时候,里面还没有客人。我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将灯笼放在桌上,要了碗牛肉面。
没吃两口,便有一群人进来了。"大师,你也在这里啊。"一个声音说道。
我抬了抬眼,是南宫皓,和昨天来谷里的那班人马。我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埋头继续吃面。他们也在旁边几桌坐了下来,挺直着身子,个个神情肃穆、如候大敌。
吃完了,我打了个饱嗝,有趣地发现他们坐下来后就没动过。这时一个脚步声从楼上下来,大家的背脊瞬间僵挺,齐齐按上腰间的剑柄。
我慢慢地抬起头,扬了扬眉,愉快地打声招呼:"早。"
白微目无表情地看我一眼,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居然背对着大家。
我跑到他的对面坐下,招过小二点了牛肉面,然后朝紧张兮兮的群人微微一笑,友好道:"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是啊,天气真好。"众人微微松了一口气,依然严阵以待,只是不若刚才那般过于绷紧。
牛肉面很快上来了。我将面推到他面前,又是拿筷又是放汤匙。他只管拿眼冷冷地看我。我扬了扬眉,"冷了就不好吃了。"
他终于还是接过吃了起来。我就撑着下巴看他,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粉粉的朱唇......恍然间时空承转,像是回到记忆之初,那场相识,你我年少。
吃饱喝足,叫来小二算账,我不客气道:"刚才那份也算在这位客官头上。"见他冷冷地瞧过来,我理直气壮:"儿子养老子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今天的太平客栈不但太平,生意也比以往兴隆。因为白微的关系,大伙儿都在客栈住了下来,白天一步不落的跟着白微,晚上轮流守在他门口,简直比全职保镖还要敬业。当然,商机总是伴随着风险,太平客栈随时都会不太平。
我就住在白微的隔壁,白天跑他那联络"父子感情"饿了拉他下楼吃饭无聊了拖他一起逛街,日子很悠闲。虽然小样儿从没给过好脸色,但这无损我的心情。
这天已经很晚,我从白微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依然友好地跟两位门神打声招呼:"同志们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