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桓鼻子里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为何路上一直装作昏倒。"
既然装昏倒,便应一直装下去。现在跑出来,明摆着--寻死。
谢桓依旧不答,目光从小峰肩膀跃过钉在靳岚脸上。小峰不动声色地斜了斜身体,将靳岚挡在身后,"我知你有话要对靳岚讲。但是对不起,我不能让开。我信不过你。"
谢桓突然暴怒,大声吼道:"你算谁,我凭什么要让你信?你以为自己是谁?"说着就要冲过来。小峰并不生气,挥剑一扫,谢桓脚前一片青草突然颤了颤。
片刻过后才听得一阵帛裂声。谢桓胸前衣物爆裂了一道口子。
谁都知道,那口子哪里是自己裂开的。皮肤未伤到。小峰这一剑拿捏得好准,速度好快。
谢桓愣了一下,怒气冲冲停住脚步。
第一次孤身一人面对身前两人。悠悠山林中,芳树,青草,年年轮回;山石,山风,亘古不变。
自己算什么。
没了朝服排场,没了廷尉军众,没了宁远王府世子头衔,没了朝廷重臣和皇亲国戚的尊严。苍茫天地间,和他,和他们,赤裸裸相对竟是如此。永远的以一抵二,自己便是孤立无援。
其实一直是这样,不是么。褪了一身华服和威武的壳子,什么都没有。
一时间执拗起来,双目便现激流动荡。
小峰看出些端倪,微微一笑,"谢桓,你用计伤我在先,后又用毒伤靳岚,又调廷尉军众追击,之前改革害得北府镇自相残杀死了那样多兄弟......你对我们......算了......对靳岚,做错太多。我本欲杀你,千刀万剐,至方才都未变。不过......我二人毕竟因你才摆脱追兵。时至今日无我已无心伤你。你走吧,今后我们之间算作两清。"
谢桓的身体格格抖起来,"两清?算作两清?你凭什么这样说?我和你有什么瓜葛算什么两清?想要的东西你应有尽有,又凭什么和我算两清?"
"什么都有了的是你。"靳岚在小峰身后道了一句,便缓缓走出来。小峰见状欲拦,靳岚冲他笑笑以示安心,然后便继续讲下去,"你一直拥有太多。天下,江山,父母,更重要的是,你有家......可小峰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苍茫天地间,他们有什么?自小长大其中的北府镇,早灰飞烟灭。
到头来,还是只有彼此。相互搀扶一路走到今。
说这番话时并未直视谢桓。不想看那双眼。那双眼睛说什么,猜都猜得出来。他会问那我呢。我算什么,是不是什么都不是。靳岚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一直什么都不是。你一直都是如此讨厌我。
所以不想直视他。只是冲小峰说了一句,"小峰,劳烦你再去探探前面的路,好不好......"
小峰满脸的不可思议,怔了半晌后几乎都要跳起来,双手胡乱一通指,"方才已经探过了!那边是悬崖,那边山势陡,那边不能走,那里,那里,还有那里,刚刚走过来的。还探什么?!"
"小峰--"
"我,不,去!"
靳岚低头沉默,不再讲话。谢桓眯起眼睛看,不做声。
一片尴尬。
"......算了......"小峰看看有些沮丧的靳岚,又瞅瞅眯着眼睛的谢桓。别过头去叹口气,把剑塞到靳岚手里,"有什么事一定要叫我!"
说罢愤愤然一甩头,大摇大摆走远。
其实靳岚的意思他明白。有些话,该讲明。
小峰沙沙的脚步声远了。蓝天白云,满山栀子。万物间顿时只剩两人。
谢桓的白色衣服映衬在白色花中,山风吹来,衣袂飘飘。都要融在其中了一般,轮廓渐渐模糊。只有鲜血和伤痕突兀。
靳岚染血衣物下身躯凌然如松,迎风。
彼此没有说话。沉默中靳岚转过头放目眺望了一下栀子花海,依旧看不到尽头。
栀子虽美虽洁,但靳岚从来不觉得是庄严稳重的花。花香太浓,肆虐凶悍。借风势霸道地侵入,呼吸都要不畅快。
不喜欢这感觉,靳岚侧了侧身避风。
谢桓便等不住了。他永远不是坐等的那人,"我要去北疆柔族一带戍边,明日就走--若能活到明日。"说罢,自嘲地一笑。
靳岚有些惊讶。朝中大局方定,宁远王怎能调独子去戍边。莫非,又有新打算......可无论如何,这貌似都与他再无关系。
那些都是廷尉军分内事。
"放心,小峰已经说了不伤你。那么......"却没说得出那两个字--保重。
要以怎样的姿态才能说出。云淡风轻,故作轻松,依依不舍,还是扮作恍然大悟--令尊果然神算,这一步棋走得好。
他为何要告诉自己。
谢桓仿佛猜中靳岚心事,又像是默默独语,凄然一笑,"因为我中了毒。"
靳岚又一惊,脑中迅速转动,突然愧疚难当,"不好!风定昭......"
"你不来帮我看看么。"谢桓不听他讲,说罢便转身向栀子树丛里走,并未回头再看。靳岚犹豫了一下,跟上。
想戚小峰是一眼看不见了,谢桓才停下。背对着靳岚,"你脱下我的衣服。"
背后还有血迹未干。方才千军万马中便看到的,却不知是谁的。
"背后受伤了?"
"没有--脱我的衣服。"
靳岚突然间有些哭笑不得,他一直是这样?忽而便蹦回少年间。未长大。家境太好便不想长大了吧,偶然间童心大发,也不看是什么时候。莫非......是想拖延时间等廷尉军来?
这倒未必不可能。
"谢桓,我要走了。"
这次休要再说不辞而别。
谢桓并不答话,自己动手。宽衣解带,伸手一褪,长衫落地。
栀子花从里,触目惊心的......伤。纵横交错的伤口,细的拇指粗,粗的足足有三指。丑陋蜿蜒在皎洁如玉的背上。皮肉外翻,貌似刚结痂又因外力震开,阳光下渗出血来,似虫般丑陋蠕蠕。
难怪方才打斗时动作稍有凝滞,难怪这衣服凝了血来。一路上,很疼吧。
一朵花瓣飘零,打在伤口上。看得清,那背轻轻抖了一下。
一定很疼。
"谁伤的你?刚刚为什么说没有伤?淬了什么毒,谁下的手?" 这背不多久前还见过。那时是何情形,天外飞虹都不能比,自小都未曾磕碰过一下。
伤口钝重。谁?江湖中有谁使此类兵器,还武艺高强能近得谢桓的身?靳岚脑中快速地转。
"你。"谢桓穿好衣服转过头来。"你的毒。"
"你休要乱讲。我从未要害你!"刚说罢便有些心虚。莫非......莫非自己的毒,传至他伤口中去了?小峰手中还有些解药,幸好一瓶应该够得三人......
"聪明如靳岚,聪明如靳岚......就是这般反应?"谢桓苦笑一下,"身上的伤是父亲打的。家法......十五岁那年家中便为我订了一桩婚事--柔族公主,其兄麾下掌十万柔族铁骑--只是一直未去迎娶。"谢桓仰首,声音有些黯然,"被我推了。推了四年多。"
靳岚几乎站立不住,伸手扶住一株花枝。白光团闪,继而变化五光十色。却始终回不到现世界一片苍山来。
不知花枝上有什么,扎破了手,刺痛。
"靳岚,中毒的不仅仅是你们。我知你手上的伤乃戚小峰所赐。其实那伤不在你手上,而在你心间。戚小峰本人才是你心里永远好不了的伤。他是你的伤,你却是我的毒。我才是真正中毒那人。所中毒药,是你。你是我的毒。"
中毒太深,便自取灭亡。若中了一般的毒药尚且有药可解;情毒太深,却该如何驱除。只怕终生难愈。
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多个日日夜夜,每天数日子。他在,他不在。今日他该办事回来了。昨天自己又在朝中做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他会不会听说。听了后,是什么模样......
或许根本懒得听。在他的世界里,自己根本不存在。只是过客。他看不见自己。
人生本是孤寂,相伴只是片刻。没有谁是谁的永恒和唯一。所有人都是过客。自己却拿过客当唯一。
人说,先动情,便委屈。自始至终,自己都是最委屈那人。
风拂面颊,有些凉。谢桓伸手去摸,湿了。
父亲的责骂声又响起来。
"反了!谢家哪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看上女人也便算了,居然看上男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也倒罢了。可你瞧瞧自己什么出息,都看上人家了还哄不住,那可是你自己手底下的人!还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我在朝中......我在朝中这张老脸......宁远王府的名声啊......一旦传出去,往哪放?往哪放!!!"
行伍出身的父亲颤抖的络腮胡,藤条雨点般落下来。细的抽折一根,又换了粗的。"你说,你成不成婚!今年你去不去柔族迎亲?!"
娘亲来求情,惹来更多责骂。"不孝,不孝......给我去戍边!多喝几年西北风你就清楚了!你在朝中那点差事我让谁做不行,偏偏挑你个不孝子来做?滚,滚远些!不答迎亲就给我在塞外驻着!你娘生的好儿子!你还是不是谢家的男人!"
自始至终,跪在地上的谢桓未说一句话。
流血不流泪。当时,是未曾流一滴泪的。
而今靳岚就在身前,一双眼睛满是复杂。看不出讯息,只看见明澈双眸里映山花烂漫,反复摇曳。
"......但,我有一件事至今不明。"靳岚咬了下嘴唇才问,"既然如此,你答应过我,我在一日便留北府镇一日。可为何刚出发去江北便立刻改革北府镇。"这哪里是真心人所能做出的事。倒像是为了什么目的调虎离山。
"哈哈......"谢桓仿佛听了世上最好笑的事,前仰后合了半晌才平静下来,"你在?你在?你不在!你根本不在!"跳起来把手按在靳岚胸口上,"这里,一直不在。"
手按的地方,是心脏。
被手按着,温度贴心。这次居然不是冰凉。胸口一热身上便一软。靳岚险些站不住,谢桓伸手扶住他肩膀,紧紧握在手心里,"你一直以为我是得不到所以才一定要抢。得到太多,于是变得贪心--在你眼中我向来如此,是吧。我历来都是这样可恨!"
"不要乱讲。我从未......这样说过......"
"未说过,不等于未曾这样想......算了,说了你也不会信。我就是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靳岚算什么,北府镇算什么。没用的时候尽可丢--怎么,这不是你眼里的我么。可若我说......今日大费周章就是为了找你回去。你会信么?"
"......"
"靳岚,你可知为何我总是如此不安?因为你,因为太在意你。我喜欢你。"
靳岚站不稳,只觉得双目蒸一片雾气,天上云彩掉下来,或者是自己落于云彩里,脚下软绵绵。身体摇晃起来。
怎会这样。他为何要这样说。
若他霸道,他任性,他浑身戾气,反而可以走得坚决。为何要偏偏这样说。最后的最后,还是褪掉一身硬甲,赤裸裸血肉呈现出来,粘着血丝,一字一句里呕出血来。
站不稳,便想扶住些什么。刚想用剑撑地站稳些,却终是失控向前栽倒--被谢桓扯进怀里,紧紧拥住了。
闷钝。长剑落地,却是跌入草中。所以没有清脆声响。
第三十一章 莫回首
谢桓靠在肩头啜泣不停。靳岚只觉耳边热气连连,濡湿。不知是泪水还是别的。
"你可知廷尉军徽章为何是荼靡。记得十五岁那年日日荼靡花下等你归来。那年,以为你是上天赐我的礼物。我终于认定你便是我此生荼蘼。荼靡谢,花事了。错过你,我谢桓也无意于第二人了。廷尉军是我麾下,遍布江南江北。我要让这荼蘼,遍开。"
有谢桓,便有靳岚。
靳岚身手在谢桓身后,后背上方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斜开一边,朝他的臂膀拍了拍。
"谢桓......"
"嗯。"应声朦胧,夹杂鼻音,"和我走吧,去边疆便没有人能管我们了。可以用兵逼柔然退婚。十万大军照样要为我所用。联姻可以做到的,战争也可以做到。"
战争不过是欲望。为了什么进行战争最终还不都是一样。
保家卫国?说给老百姓听的笑话罢了。
"跟我......走吧......我发誓,不动戚小峰一根头发。这次是真的,不诓你......"
说道最后,声音愈发羞涩。谢桓将面颊在靳岚耳边轻轻摩擦,最后伸过头去,用嘴唇碰了碰耳垂。
心跳的声音听得见,扑通扑通,有力却急促。
靳岚挣了一下,未挣开。又拍拍他的手臂,等待片刻,然后静静地说,"对不起。"
声音虽平静如水,但迅速的变化感觉得到。贴着身体的胸膛和手臂立刻僵硬起来。冰冷如铁。
心更冷吧。却也只能如此。
靳岚从一片僵硬里退出身来,站远了。拾起剑,"你既如此执着,也当理解我为何如此执着--在你十五岁那年我便觉得,我们有些地方很相像。谢桓,对不起。"
谢桓的面孔闪烁青紫蓝白,瞬间有些憔悴。憔悴到苍白,苍白至透明,和身边那些花成了同样的颜色。隐在花海里,分不清了。
"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够了?!"
"不够。我知道不够。你想要怎样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且不违背承诺,上刀山下火海一样为你做。绝不犹豫。"
要护送他去边疆也可以。
谢桓踉跄这后退了几步,仰头看天,胸前起伏不定。呼吸如潮水,汹涌上来又黯然退却。最终一片暗潮中抬起头来,低眸对视。眼眸深沉,见不得思绪。
"要走,可以。你要留下一样东西。"
"说。"
"......武功,废了你的武功--北府镇留给你的东西,一样也别留下。谢家的东西,一样也别拿走。武功废了我便永远不追究。从此两不相欠。"没有恶狠狠,淡然说出却是字字见血。
山风挟花香飞舞一阵,地上有干枯花瓣扬起。纷繁飞扬,飞扬中谢桓的面容看不清楚。一身白衣隐藏在花中,只有身后黑发乱舞。
靳岚静静看了一阵山花,将剑递向谢桓,"来吧。"
谢桓眼眸一闪,秀气的眉毛拧成两把刀。却未接剑。
靳岚持剑站立片刻,突然笑了笑,"是,我过分了。怎能让你动手。这本来就该我自行了断。"说罢,将剑从右手交到左手,"我是右臂使剑的,你也知道。今日断了右臂便再也不能使剑了。若你还不放心,便有劳挑断我周身筋脉吧。但我靳岚发誓,即使不断筋脉,这半截残躯今后也再不沾一个‘武'字。"
早有此心愿,不是么。早该如此。
苍天有眼,让自己心愿得偿。
不,不是得偿。是报应。
杀孽太重便也罢了,却是情孽难偿。
人世间最难逃,居然是一个情字。情,背后便是罪。惹了情,犯了罪,作了孽。
自作孽不可活。这便是自己优柔寡断的下场。
若早些说清楚不是更好。
不,若当年不抱琴出来,便不会有今日这些事了。
不不不,是当年根本不该推门出去看。
当年第一日合了西窗不已然足够了?何必,为何要好奇心盛,出去探个究竟。后来为何要自以为是,留别人听琴。
说起来,当日为何要留他听琴呢......居然有些想不起来了。
孽。
孽吧......
缘尽缘灭,一场孽而已。万事不过一个缘字。缘尽了不过一场孽。
最后看了一眼右手,手背上一道伤痕蜿蜒曲折触目惊心。这伤留了太久。谢桓说得对,不在手上,早在心间。
冬日里小峰从巷子里冲出来,这伤,便落下了。只是自己一直不知道。不知道的,外人来点开。
这右手,这剑,这伤痕......陪了自己许久。今日终是要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