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教我的,做人要决绝。对不起,靳岚,我只想让你......就这样停留在我身边。
终章 候
长空白练,彩霞盈天。浩浩的江水滔滔,淘不尽悲欢。
沙鸥鸣处沙汀。繁荣昌盛的满地碧色蜿蜒接天。
小棹,巨艇。旅客,归人。追思。杨柳岸芳草天涯,都在昏黄斜阳外。
熙熙攘攘的喧哗。
她站在船上迎接那些刚刚上船的旅客。老弱妇孺,壮年昂藏。耐心地指位置给他们,扶着那些摇摇晃晃的伛偻身形安置行李。
先坐下的为后上来的让一点位置,后来的则冲先到的客人憨厚一笑。红尘茫茫能够遇得一条江上同船渡,便是一个缘。有缘,当惜。船到岸后还是要各奔东西。无缘,则散。
人生一世,无非一个缘字。缘尽缘灭,丝毫不得强求。
客人们唠起家常。
"咳咳咳,听说再过一阵子这渡口要禁。"
"为何要禁?"
"宁远王病危,王爷独子要从这渡口回来探望父亲啊。"
"这渡口?为什么是这渡口?
"不知......不过倒是听说,这世子在北疆柔族边境一代驻扎了六年,一身的好武力!"
"而且是一等一的正直之人。据说他相貌堂堂,人又有本事。到现在还未娶亲,边关孤寂,却丝毫不沾女色。"
"啧啧,不沾女色未必就是正直。谢家的人......"
"行了老头子,朝廷的事,乱议论个什么......"
听着乘客议论,她在船舱边扑哧一笑。要开船,来到甲板向岸上瞧。
又见那身影。靠坐岸边柳树下,一手搭在弯曲膝盖上。认真背后一份清寂,那双明亮眼睛有意无意落在每一个旅人身上。目光追随他们的脚步踏上船舷,进入船舱。直到再也看不见,便回过头来看第二批游人。
游人间或淡漠地看他一眼,转而便继续行路了。
没有人在意他。他却装作若无其事地在意每一个人。
浩浩荡荡的江水和流水般的行人中,一条俊朗孤寂的背影。硕大椭圆的夕阳照在江面拖着幽长昏黄的纱,江面笼在或紫或黄的烟雾中。
人影柳树便在昏黄的光中映成全黑。线条清晰,倔强孤寂地存在。
直到准备开船的号子响了第一声,他才微微一挑眉。有东西倏忽一现,仿佛是失望,又仿佛是倔强。最终似乎什么也没有,只在双目中飘飘荡荡一闪,转瞬即逝。
嘴角一抹似笑非笑的嘲弄。
自嘲?也未可知。
"大哥--不上船吗--今日最,后,一,班--!"她将手圈在面前成圆。背后是浩浩江水,女儿家的心事隐藏在这不尽的滚滚里。
他这才回眸过来。满目空寂如露水见日般转瞬不见,人却披上一层明朗亮色。
他粲然一笑,她眼中漫天的华晕莲花。
"不了--多谢妹子--我、要、等、人--"
等人。他又在等人。
她随父兄来此摆渡为生,六年前的某日见这男子空寂坐在江边,身边一壶酒,皮革囊的轮廓,倒在他手边地面上。浸染了夕阳,夕阳醉,彤云也醉。
谁?极目远眺似望遍了所有船家,却终不肯上任何一艘。
那日她替爹爹打酒,在岸边小店与他打了正面。原来是如此高大英俊的青年,犹如天神降临凡间。上天怜悯,她今生竟得遇到。
这样的人,只在画中才能看见吧。
姑娘先请吧,我多等些时候也没关系的。他一笑,晴天里的日头都失了颜色。清亮的男子声音响在耳边回荡成传奇。
她攥着一把乌油油的大辫子愣在当地,脸一红低头跑了回来。那日的酒,终是没有打成。
此后开始有意无意注意那条身影。
他会变戏法,逗得小孩子们驻足不肯走。他会讲笑话,仿佛年纪轻轻已经走南闯北过不少地方。他会占卜,摸着那些长长短短的竹签一副深沉样子,煞有介事。
他扛麻包卖力为生,不是最勤,却是最强最快,江边多少后生都没有他那般的好膂力。他扛货物脚不沾地,却会不时突然停下凝神地望一眼渡口岸边。看着那游人,那张明俊的脸瞬间严肃了,面朝江水一副患得患失的样子。逝水如斯,眼中蒙上一层烟。仿佛陷在某样东西里。拔不出来。
这个爽朗天真的男子。最快速度做完活便日复一日坐在江边渡口,从春花烂漫到枫叶飘红。最大的雷雨天抑或三九寒冬都不曾退缩一日。
一壶酒,一条影,一个人。那是他的所有。
听人道他说他在等人。
等人?真的?在等谁?
流年匆匆。是谁让他于此一等便是这般悠长光景。亲人,挚友,还是他那如花似玉的爱人?
爱人......她偷偷地红着脸想。那是多么神秘的字眼。要怎样的佳人才能配得上他?那人定然是很美吧,像他一般,一笑间漫天朝霞都失了颜色;那人的手很灵巧吧,会不会在灯下绣一只熏香荷包帮他戴在身上?
那要是怎样的女子?能配得上他,定是天人般不可触摸吧,高高地立在云端里......
看看江水中自己的影子,女孩子坐在船边突然失了神。
大哥,不上船么?终于有一日她开问,那人明灿灿的面颊回过来,冲她笑得爽朗。不了妹子,我在等人。
女儿家的心事,杏花烟雨中腾起的雾。
此后每日最后一班船她便问上一句。他都是那般笑着婉拒,不了妹子,我在等人。
等人,等人等人。在等谁啊?与其坐等,为何不去寻那人?
那温暖夕照般的笑容里藏着多少秘密?
"嗨,别愣了囡,回去坐稳,要开船了!"听爹爹叫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掌舵的哥哥扭过头来似笑非笑看一眼,羞得她满面霞飞。
船离岸,水面中渺小漂浮若一粟。又是一日,船上人家的日子又一日,认识他又一日。他的等待......又一日。
"这小伙子实心眼。"爹爹坐在船舷吸一口旱烟,"等人?等了六年等到啥了?真有心的谁会让他等六年啊。要来的人早就来了。等到现在还没影八成是不来了--谁会让一个人等六年啊!"
她惊讶地抬眸,"什么,不来了?为何不来了?不来了为何他......还会等下去?他知道吗?"天神一般的人物,这简陋的渡口简直糟蹋了他。谁,谁那样狠心扔下他一等便是六年?
"当然不来了。六年还等不来的人,只有两种可能啊。"
"两种?"她不明,看父亲沧桑的脸上刻满了岁月刀痕。烟圈起薄雾,隔着雾,远处岸边那条俊朗身影仿佛动了动。
"死人,和不会再来的人。若那人未死,便是有意爽约。"
晴空霹雳,她只觉一道闪电劈下来,体无完肤。
他在等一个等不来的人?怎么可能,那样名灿灿的笑容,那高达挺拔的背影,日日坐于江边,她心中的神。
他怎会等一个等不来的人?
朦胧,泪花打湿了梨花面。
"你胡说!"隔着江面突然是一声吼,远远传过来竟如响在耳边一般。
是他?胡说?他在说谁?这样遥远的距离和嘈杂人群,他居然听到了爹爹讲话?
回头看处他已然气得暴跳如雷--是真的跳起来。快,远,准。隔着宽阔动荡的水面跳到甲板上,一把揪住爹爹的山羊胡,"老人家,你不知他就不要乱讲!他不是死人更是从来不会骗我!他说只泡茶给我一人喝,便从不请别人喝茶,哪怕茶具上落满尘土!他说要和我一起回家,即使上刀山也不曾把我一人留下!他说要和我一起回北方,也一定会说话算数!"
满船的人被他惊得说不出话,嘶嘶偷偷吸气的声音响成一片。他接着愤愤然地吼,"他才不是死人!不许说他是死人!他说来江边渡口找我,他说要我等。他才不会爽约!不会!他一定会来的!"
长空一阵鸣,回声响彻在云端。一只掉队孤雁寂然独翔。扇动着翅膀,飞翔轨迹成碧落里一道清晰的伤。
"是雁儿啊,为何只有你自己呢?你这是也要去北方了么?"他回头看去,眉宇间有她不明的东西蔓延。眯着眼睛,悠远目光放于九天之外。
我相信,他会来。
我会等。
昏黄霞光,雁鸣阵阵融入接天的江水汤汤。
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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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一切终成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