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有涯[下部](长夜风吟)----横筠

"这是你那支发簪，认出来了？"
如梦影眨眼。
凌青越一笑，柔声道："你试试看，能不能附到玉上去。"
如梦影闭上眼睛，过了许久，又睁开眼，摇头。
凌青越失望地皱了眉，苦苦思索良久："你知道怎麽吸阳气吗？"
如梦影睁大眼望著他，还是摇头，眼里分明是不情愿。
凌青越瞧出几分端倪来，急道："吸一些，不要紧的。不然......"他咬牙沈默了一会儿，"我去抓几个人来让你吸。"
如梦影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他。
"反正只是一些阳气而已，别吸死了便成。"凌青越柔声安慰道。
如梦影咬住下唇，犹豫了许久，终於眨眨眼。
凌青越面上露出喜色，当下便就近破门入了一户人家，一瞬间便将屋内所有人全点倒了。那些人还未反应过来有人闯入屋内，便已人事不知。
片刻之间，如梦影面前便已躺倒了五个人。
凌青越提起其中一人，悬於如梦影上方，让他慢慢吸。
如梦影微吸了一口，便不肯再继续，睁大眼睛瞧著凌青越，示意他换人。
凌青越只好依次地换人，让他慢慢吸。
吸完阳气，如梦影的身体稍稍清晰了一些，却还是透明的："我已经受过一次天雷轰顶，再害人，只怕连魂魄也不能存在，再也不能和你一起。你再去找几个人来，我怕害死了他们......"他累了般闭上眼。
凌青越一惊："你记起从前的事了？！"
如梦影微睁开眼："只记起一些。死前所发生的一些事情，更早的，都不记得了。也许，不是我不能记起来，只是我害怕。你说过，从前的事情，还是不要记起来的好。我能感觉得到，你说的全是真的，我不想再记起来了。"
凌青越沈默了片刻，笑道："这样自然再好不过。我去再抓一些人过来。"
凌青越耐心地慢慢抓人让如梦影吸他们的阳气，吸完之後又将他们一一送回去。
渐渐地，如梦影终於恢复了些力气，自行附身到了白玉上面，不肯再多吸。
凌青越撕下一片衣襟将白玉一层一层仔细地包起来，攥在掌中片刻不敢松手。他展开轻功奔出小镇，身影片刻间已融入夜色里。

十六

凌青越几是昼夜不分地赶路，深恐让如梦影再多受半分罪。
幸而他要去的地方，也在曼国境内，正是莫希如生前所住的地方。
如果颜如卿还没有离开那里，那便一切好办了。颜如卿见多识广，他一定知道有谁，或者有什麽办法，能让如梦影好起来，得以自由控制自己。
凌青越一直感觉，如梦影也许只是太弱了，才会控制不住自己，不自觉地吸人阳气。等他变得足够强，或许一切便好办了。
三天之後，凌青越终於赶到那里。
意外的是，几位同门居然全在那里。两位师兄，一位师姐，还有师父，全都呆在那里。
大师兄於潭，二师兄崔卓云，三师姐秋玫。除了崔卓云身边跟了一个碧衣少年，其他两位师兄师姐身边并没有带著谁。那碧衣少年虽看似少年模样，其实年纪却远在凌青越之上，他是只千年树精。
这只树精倒著实不愧为妖，全身透著一种诡魅的青色。头发黑得发青，脸色虽然是正常的，却散发著淡青的光。
他叫做青默。
在这群人之中，凌青越实则是年纪最轻的一个。当然，不算上已成了鬼，死时年仅二十的如梦影。
凌青越连招呼也没有跟他们打，直接便找到颜如卿问："你知道有让鬼变强，能控制自己不自觉吸人阳气的办法吗？"
颜如卿在这里已呆了一年多。於他来说，对莫希如的爱，早在漫长的时光里，变成了一种习惯。一直到现在，他才慢慢接受莫希如死去的事实，开始平静下来。然而，见到凌青越後，他猛然间又想起是凌青越害死了莫希如，虽然不至於仇恨入骨，但仍是冷哼了一声："你问这个干什麽？撞鬼了？我倒见过几次鬼，不过，鬼这种东西，留在人间的多是厉鬼，即便不害人，也必然是想为自己申冤报仇的。"
"我要救的不是厉鬼。"凌青越摊开手，将裹玉的布揭开，掌心露出一枚莹白的碎玉，"出来吧。"
颜如卿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没见到什麽变化："鬼影都没见著一个。如果不是厉鬼，那他定然是还有心愿未了罗？你要帮他，助他完成心愿便可，如愿之後这鬼自然会去投胎......"说到这里，他突然吃惊地张大了眼睛，只见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白色的人影，再细细一看，赫然正是如梦影！
颜如卿顿时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凌青越瞧出他的神色变化，便道："我要救的，就是他。"
如梦影一出现，便飘到屋中角落里，离凌青越最远的地方。他浮在半空之中，端正地坐好，好奇地一一打量屋内众人，对凌青越道："他们是你的朋友吗？"
凌青越摇头道："他们是我的同门。"他将在场的人依次向如梦影介绍了一遍。
虽然都在看如梦影，屋内的人却是神色各异。
青默瞬也不瞬地将如梦影从头打量到脚，笑道："原来鬼也有这麽美的啊。我还以为，鬼都很会吓人的呢。你死的时候，是什麽样子？听说，鬼总会恢复到死时的模样，你死的样子好不好看？要是你突然还原成了死时的样子......"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作出惊恐的神情来，"说不定很可怕呢。"
如梦影沈了沈脸，侧过身去，不理会他。
青默有些尴尬，吐了吐舌头。崔卓云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别当著人家的面说这样的话。"
於潭见如梦影一脸不悦之色，哈哈一笑，打趣道："凌师弟，你倒是运气不错，捡了只豔鬼回来。要是我哪天也有这样的运气就好了，哈哈......"见凌青越微皱了一下眉，便住口连声干笑。
凌青越道："师父，你到底有没有办法救他？"
颜如卿此时方回过神来："他什麽时候死的？没想到还是死了啊，可惜了。不过，他怎麽会......他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凌青越点头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但他确实是忘了以前的事。"
"鬼差说，我是因为被雷劈散了一魂，才会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如梦影忽然插嘴道。
"雷？你怎会被雷劈？"颜如卿惊愕道。
如梦影沈默了一会儿。凌青越道："师父，别问了。他现在一靠近人，就会不自觉地吸人阳气。你有办法让他能控制自己吗？"
颜如卿愣了一会儿，却听如梦影忽的道："我被雷劈，是因为我杀了很多人。"
"杀人就会遭雷劈？这也太......"颜如卿失笑。
如梦影道："可是我明明好像记得谁对我说过，妖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会遭天遣。"
颜如卿失笑道："你脑子没问题吧？如梦影，你明明是人，怎麽可能会是妖？妖被雷劈了话，会魂飞魄散，明不明白？"
如梦影呆了片刻："你认得我？那我......到底是什麽？"
"你自然是人。"凌青越道，"不过，你有一部份妖的体质，後来学了妖术之後，才会变成半人半妖。你没有魂飞魄散，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如梦影扶住额头，皱眉想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般地道："我明白了。原来，我就是因为修习妖法，弄得妖不妖，人不人，才会从生死薄上消失，结果落得入不了轮回的境地。"
如梦影垂下眼睫，忽然发现自己两只脚，全露在了衣服外面。顺带的，连半截小腿也袒露了出来。再向屋内其他人一看，只见那个叫於潭的正两眼发光地盯著自己。如梦影不禁一阵难堪，他衣服之内什麽也没有穿，只有一件外面的白色衣服，当真起不了什麽遮挡作用。
颜如卿听著凌青越与如梦影的对话，皱眉陷入沈思。
如梦影从空中沈下来，虚立在地面之上，狠狠瞪了於潭一眼。
於潭不以为意地摸腮一笑："这样岂非是永世不得超生？真是可怜。不过，你放心，世间有的是死不了的人，你可以在这些人之中找一个伴......"
"青越......"如梦影忽然转眸，紧张地望向凌青越。
凌青越笑道："放心，只要你不讨厌我，我就永远陪著你。"
如梦影脸上顿时如沐如春风，红了脸道："我怎会讨厌你！"
瞧二人竟当著众人之面，在那里说情话，於潭干咳几声："凌师弟啊，真没想到，你这木头也有开花的一天。怎麽就没有美人喜欢我呢？"
如梦影瞪他一眼，冷著脸冷哼一声。
颜如卿诧异地瞟了一眼如梦影："那个韩景宴呢？你不喜欢他了？青越，别告诉我，你是趁他失忆，才把他给哄骗到手的。"
凌青越面现尴尬之色。
如梦影呆了片刻，似在试图回忆什麽，但忽然打了个寨噤，开口道："韩景宴是谁？我本来就是喜欢青越的，从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喜欢他。"
颜如卿挑高了眉，不敢置信地打量了如梦影一会儿，连连摇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什麽想不想到的！我就是喜欢青越，碍著你什麽啦！"如梦影瞪著他，理直气壮地说道。转眸见凌青越含笑望著自己，如梦影脸上飞红，瞪他一眼，居然眨眼间从屋内众人眼前消失了。
颜如卿愕然愣住，良久才干笑出声："青越，既然如此，你带他到宇国镜安崖上去找柯乔吧。他能通灵，又长年与灵鬼打交道，或许有办法帮你们。"颜如卿对外界所发生的变化并没有上心，因而仍旧习惯性地称宇国。
凌青越面现喜色："多谢师父。"
半空之中，如梦影忽的现了身，飘到凌青越身边。
颜如卿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你倒是身上有了点人气，还知道道谢。"
凌青越顿了顿，垂眸沈默。
如梦影瞪他一眼："谁准你说他！青越，我们现在就走吗？你要不要休息几天？这几天，我定然又吸了你不少阳气。"
凌青越还未及答话，颜如卿怒哼道："他是我徒弟，我为何说不得！"
"就是说不得！他是我的！"
......
颜如卿与如梦影当下竟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凌青越无可奈何地皱眉："梦影，我们该走了，别跟他吵。"
"我不走！"如梦影回过头来，飘退出去，"我现在很好，你不用急著赶路。我们三天之後再走，不然，我就躲起来再也不见你了。"
凌青越无奈，只得点头应好。
如梦影见他答应，脸上绽开又是得意又是喜悦的笑容，面上竟如沐春风。
於潭仔细地瞧著如梦影，在一边低低地感叹："这麽一个尤物，居然落到一根不会欣赏的木头手中，真是可惜。"倒没有什麽人注意到他在这里自言自语，只有秋玫瞪他一眼："你说什麽呢！别说凌师弟坏话！"
於潭的性子，她是了解的。这位大师兄性子洒脱，口上虽爱说这说那，实则根本没有往心里去。所以她也只是随口说了他一句。
於潭回瞪他一眼："我可没有说他坏话。我只是感叹一下，好好的一个美人，不，美鬼，居然会爱上这麽一根木头，还对他这麽好。我怎麽就没有这麽一个又体贴，又痴情，还这麽美的情人，真是歹命啊歹命。"他夸张地作了一个欲泣的神情，大步走出门去。
秋玫瞧出他说话时也没几分真心，也就懒得理会他了。
那边颜如卿已随便为凌青越安排了一间房。如梦影则独自在屋里飘来飘去，一会儿看看这，一会儿看看那，可就是摸不到。
凌青越看完房间回来，在一旁瞧著他，唇角微含著一丝笑意。
屋内众人几乎全瞧著如梦影，看著一只鬼在那里飘。
如梦影的一举一动，都极是赏心悦目。虽然他的身体略有些透明，散发著朦胧的白光，却怎麽都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过了一阵，如梦影忽然不悦地瞪了众人一眼，倏然从屋中消失了。
凌青越无奈地摇头，道："梦影，跟我回房去，别到处乱飘。"
"不。你不要管我了，快自己回房休息。"如梦影缓缓在屋角现形，却还在往後退。
这麽一退，他整个身体穿过了墙壁，只听那边厨房里传来一声痛呼。凌青越大惊，疾奔进厨房，只见如梦影好端端地飘在空中，皱著眉瞧著自己的身体。
"我没事，只不过穿过来时有些难受。"瞧见凌青越一脸紧张地望自己，如梦影抬起头来一笑，然而旋即却板起脸，"还不快回去休息，你不心疼自己我心疼，我不要你有事。"
凌青越心里突然生出愿为君死的念头："好，我这就走。"最後深深望了一眼如梦影，凌青越这才转身离去。

十七

凌青越果真依言好好休息了三天，也三天没有如何与如梦影接近。
如梦影则整日整夜地四处飘。白天，他躲在屋里到处飘，夜里，他便到院子里飘。若非这里的人也算不得普通人，在夜间见到一只朦胧的鬼浮在空中，只怕非得被吓出病来。
凌青越他们吃饭的时候，如梦影有时会在一边瞧著。这时，众人的注意力便多半放到他身上来，一边吃一边留意著他在做什麽。瞧著一只漂亮的鬼在那里作出各种各样的举动，实在是一件既赏心悦目又有趣的事情。
有时恼了这样的目光，如梦影便会突然消失，下一刻不知又在何处出现了。
到第三天，凌青越终於带著如梦影出发，前往宇国镜安崖去寻柯乔。
凌青越又买下把伞，让如梦影藏身於伞中。
依然是一把漂亮之极的白伞。
这麽漂亮的白伞，很衬如梦影，跟他一样，如画里的。
凌青越依然没日没夜地赶路。
五天後，终於赶到镜安崖，此时已是傍晚。
山崖上面却并没有住人的痕迹，凌青越搜遍了山崖，才发现一处极为隐蔽的山洞，遂走入其中。
山洞里极暗，凌青越让如梦影现身出来。如梦影身上虽有极淡的白光，但也照不亮什麽。幸而他能在夜里视物，凌青越便跟著他往前走。
往前曲曲折折走了一阵，忽然见到前面有光亮。凌青越几步掠过去，就见前方一片空旷，两个人席地坐在灯下。
那里，床，桌子，椅子，镜子......几是一应俱全。
再细看两人，其中一人竟然是凌镜！
凌青越呆了片刻，回头望了一眼如梦影，只见他紧紧跟在自己後面，神色极是平静。
凌青越回头再往前看，只见另外一人几乎全身罩於白色之中，白衣，白须，白眉，白发。想来，那便是柯乔了。
那柯乔正闭眼端坐，仿佛在沈思什麽。
凌镜则坐在他对面，瞬也不瞬地紧张地瞧著他，竟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
过了一阵，柯乔缓缓睁眼，转眸瞧向凌青越与如梦影："一人一鬼？你们是......"
凌镜只看得见凌青越，脸色微变，起身诧道："你怎会到这里来？绯然怎麽样了，你......"却见凌青越身旁忽然浮现一道白影，仔细一瞧，竟然是如梦影。凌镜一怔，见如梦影竟然飘在空中，再联想到柯乔所言，顿时明白过来："你死了？！绯然呢？"
凌青越呆了呆，道："绯然？"他皱眉回想，记忆里存在的片断却并不连贯，一时不知该如何组接起来，"他......他好像......"
"魂飞魄散了。"柯乔忽然在一边接道。
仿佛遭了当头一棒，凌镜顿时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凌青越也呆了呆，转头望向如梦影："你还记得，是怎麽一回事吗？"
如梦影道："好像是落入了法阵之中，不久他便现出狐的原形，最终魂飞魄散了。对，是那个曼国国师把他扔进去的，不过，我已经杀了他报了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