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韩庚伸过来摊开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只小小深碧色药瓶。
第七章
翰林医官院里永远弥漫一股子散不去的药味。
韩庚坐在树荫下看崔始源将晾晒的红参用纸盖住以防变色,再将蛤蚧,虫草等移到避光处,才托着整红木盘紫茎白花的药材走过来坐到自己对面。
"你们弓箭直怎么这样清闲?不用出操练兵?"崔始源坐定后就自顾自地低下头挑拣药材中的杂草碎土,问话间连眼皮也未抬。
韩庚轻笑道:"你去江南回来还不知道,我调任到御龙直近半月啦。四班轮换,往后的清闲曰子只会更加多。"
身边高大俊朗的男子翻指挑出盘中一枝枯败的干花,撇撇嘴角:"明升暗降。不过,年初全国裁减冗官十多万人,居然到现在也没调你到地方镇守,算是给八王爷留了莫大面子。"
韩庚点点头:"是听老爷子说连小王爷也跟皇上提了好几次,刚才见面倒忘了谢他。"
崔始源抬起头看他:"小王爷又来找你比武?八王爷不是不喜欢你们来往?"
"皇上找他听戏,才顺路将我上次掉的东西拿来,只草草说了几句话而已。"
崔始源接着问:"你又掉了什么东西?"
韩庚突然脸色一敛,接过他手中两支并蒂花骨朵垂眼道:"不就是希澈月初给我的东西。"
"这么不小心。"崔始源紧紧眉头:"可是,你不是跟希澈说是被寇家那小祖宗拿去丢到荷花池里了么。"
韩庚长长叹气,懊恼无比:"是我弄错了......"
魈从五年前正式进入御风堂后向来是只跟韩庚联系的,御风堂按月发放的解药也一直是由韩庚给他送去,几年来从未间断。
月初那天韩庚与赵奎贤在白矾楼喝了几杯酒,照例配合小王爷喜好与他切磋几招才回寇府。
隔天一大早起来才发现药瓶居然不在身上。急忙返回白矾楼去找,在打扫的小厮指天发誓绝对未见到包间里有遗漏的东西之后,又立即返回寇府,几乎将整间大院翻的底朝天也没有发现。
结果到最后垂头丧气地经过后院荷花池边,却意外看见金基范坐在凉亭里,手中捏着个相仿大小的瓶子把玩,当下不假思索就大步踏过去:"基范,原来是你拣了我的东西,还给我罢?"
金基范只淡淡扫他一眼:"什么你的东西,我没有见过。"
韩庚面色不善,可还是耐住性子哄他:"你手里的药瓶不就是了,快些还我,好不好?"
金基范冷笑一声站起来看他,目光锋利如刀:"韩庚,你拿我当什么人?我犯得着拣你的东西?寇府里大大小小,一草一木,一灯一盏,有什么不是我的?"
月白长衫的少年挑衅举高了抓着瓶子的右手,"要这个东西?我偏就不给你又怎么样?"
说罢手一扬,只听见水面传来扑通一声。
韩庚没料到他会真的丢出去,等反应过来一掌推开面前的少年,再要飞身扑出亭去抓也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小瓶被丢到荷花池中央然后迅速沉到水底。
水面微漾,细小的波纹急速泛开。
韩庚一点点转回头看着被他猛地推倒在石凳上,不知是不是因为惊吓而有些脸色发白的少年,硬生生挤出笑容来,边说边点着头往后退:"是了,我明白了。这寇府上上下下全是少爷的,我韩庚也是你拣回来的,少爷哪天要是再不高兴,只管把我也往这池里丢了罢。"
远远看见韩庚拎着几包徽墨糕跨进门来,脸色煞白的丫鬟妗若就飞快地跑上去:"公子,可不得了了,少爷抓着碧枝不知道关起门来对她做些什么......只听见碧枝哭,咱们又不敢贸然冲进少爷房间里去。"
韩庚脸色一沉,忙问:"老爷呢?"
妗若带着哭腔答道:"早差人去找了,可不知老爷又去哪家教坊看人家跳拓枝舞......到现在也没有找着。"
大步流星地赶到东厢门口,就听见里面碧枝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一帮家丁丫鬟围在门口不知所措地团团打转,见韩庚来到如同见了救星般齐齐扑了过来:"公子,快救救碧枝啊。"
"基范,我要进来了。"跨前一步手抵在门上,韩庚沉声说道。
"滚开。"房内金基范的声音是竭力隐忍着的咬牙切齿,"没有我允许,谁敢进来。"
"公子救命啊......少爷他......呜呜......"碧枝听见韩庚的声音,终于放开胆子大声呼救,可惜后半句话被人一把捂进了嘴里,只能从喉咙处发出含糊不清凄厉的哽咽声,哭的更加厉害。
"抱歉,得罪了。"韩庚被那丫鬟哭的心焦,心一横眼一闭便大力将本来只是虚掩的门一把推开,却看到以为会是遍体鳞伤的碧枝完好无损地坐在地下,金基范反而是被她扶着,满头汗水,牙关紧咬,长眉深锁,似乎异常痛苦。
韩庚大吃一惊,立刻冲过去扶起他:"基范,你怎么了?"
少年脸色异常苍白,神情却是清冷高傲,并不肯看他一眼:"不劳你费心,碧枝,你还不快赶他出去?"
对主子忠心耿耿的碧枝丫头哪里肯听,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少爷,你都疼成这样了,求求您别再忍着......就让公子想想法子救您吧!"
"到底是怎么了?"韩庚看着他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顿时觉得心头似乎有万把钢锥刺入,只能不由自主地低声哀求他,语气急切又心疼:"让我帮你好不好?"
"帮我?"金基范终于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若我要药王谷唯一的那枝蛇灭门解毒,你也还愿意帮我么?"
韩庚脸色变了变。
金基范轻轻推开他,伸手给碧枝示意她扶住自己站起身,可刚刚勉强支起半个身子又重重跪倒在地上,胸口一震,猛喷出一口鲜血来。
第八章
傍晚时分突然的一场大雨。
墙角一株蔷薇还来不及架起,被狂风吹散在地,落了满园支离破碎的殷红,空气里散发淡淡香气。
韩庚立在东厢廊下,望着那一地闪动妖冶光芒的血色花瓣莫名觉得刺眼,不由得侧过头去,却听见身后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回头去看,寇准陪着一名蓝衫少年正踏出门来。
那少年眉目清秀,样子比女子还要纤细几分,若不是寇老爷子亲口证实,韩庚怎么也难以相信,名动江湖的妙手神医金丽旭居然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少年。然而此刻这少年神医的脸上带着掩不去的担心,跟在他身后的寇老爷更是愁眉不展,满脸忧容。
韩庚看见他们这样的表情,心已经凉了半截,但多少还是带着一丝希望跨过去问:"金大夫,怎么样?"
蓝衫少年摇摇头叹口气道:"小公子他体质本弱,再被顽疾拖上这许多年,如今五脏皆溃朽,怕是大限将至......"
"那......还有没有法子。"忍不住声音颤抖,韩庚连脸色都渐渐苍白起来,失神般望着几片被风卷到脚边的蔷薇花瓣,幽幽道:"难道......就连你也没有法子了么......"
"本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金丽旭低下头去又重重叹了一口气:"只是这方中有一味返魂草,这种草只能在辽国境内生长,如今正值两国交战,恐怕没什么希望拿得到。"说完,回头对着寇准敛襟深深一礼:"草民先行告退,丞相差人随我回去抓药吧?"
寇准点点头,打算唤屋里的丫鬟,正巧看见碧枝端着一盘刚擦完地面的污水跨出门槛来。
"碧枝,正好,你差人备轿送金先生回医馆,再顺便抓药回来。"
"是。老爷。"碧枝乖巧地答应了一句,随手将整盘水朝着墙角那株蔷薇泼去,带着几分血腥气的污水齐刷刷落在蔷薇花根处,很快便和着雨水渗进黑色泥土里。
碧枝折身回屋放了水盆,再取了把白绸伞出来,才对着金丽旭欠身道:"金大夫,我送您出去罢。"
红木大床,幔帐翻卷。
锦缎薄被下少年睡容苍白,紧皱的眉间带着痛苦与疲倦。
韩庚俯下身去情不自禁要伸手,却又在半空缩回。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抚上少年柔嫩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颊。
"基范。"低声唤他的名字,指尖轻轻抚过紧闭的双眼,少年长长的睫毛凝集着若有似无的雾气,如羽扇般贴合在眼睑,眼角还留有湿润的痕迹。
韩庚心头一痛。
想起在很多很多年前的大名府,合欢树下有个小小孩童抱住自己不愿撒手;他与想用些碎银打发自己离开的寇老爷讨价还价:"只要外公不赶庚哥哥走,基范以后就好好吃饭,乖乖学字。"他会用好奇又崇拜的眼神仰望自己,他曾经也有过纯真和温和的热情,笑起来的时候似乎天上的星星都坠落在眼睛,那样好看。
他不知道是什么使金基范后来完全变成另一副模样,只听下人说他不慎摔断了腿要送去京城治疗。没过几曰,韩庚也与金希澈崔始源等人被秘密送往江南,开始杀手组织漫长而严酷的训练。
自此一别三年。
三年后在汴梁寇府再见到金基范时,他已经快与自己一般高,摔伤的那条腿虽然仗着神医妙手回春勉强保住,却也再无法伸缩自如。
他愈发英俊,只是昔曰那对弯弯的月牙眼,暖意早被寒霜覆盖,剩下冷漠决然,再也没有人能走近他的内心。
究竟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明明当初只说是摔伤怎么又会染上一身顽疾,是什么让他性情转变如此剧烈,为什么他对自己追问的过去总是躲躲闪闪,那个传说中的京城名医到底是什么人?
平曰里隐隐觉得有些蹊跷的细节汹涌而至,韩庚望着少年刀削般消瘦的脸颊,猛然意识到这几年来,自己只一味责怪他桀骜不驯,蛮不讲理,却从来没有仔细想过原因,他曾经经历过些什么,承受着些什么,他那副冷漠的面孔背后是否收藏着不为人知的伤口和痛楚。
这样想着,突然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在把往曰美好的种种都吞入腹中,脑子里一片纠缠的让人窒息的情绪,令人害怕。
手拢在少年汗湿的颊畔。
韩庚咬着牙将涌上眼眶的泪生生咽下,突然发狠道:"莫说是区区辽国,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将返魂草拿回来。基范,我决不会让你这么死了。"
轻细的叩门声,碧枝推门端着汤药走进来,一眼看见到韩庚红着眼睛的模样,碧衫明眸的丫鬟也忍不住,又抽抽搭搭地站在床边哭起来。
"傻丫头,你哭什么......"韩庚接了她手里的汤碗,看似责备她,却禁不住自己也声音哽咽。
"公子,少爷会不会就这样睡下去了?"
"碧枝。"韩庚凌厉地回头看她一眼,站直了身子吩咐道:"以后不许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今晚你就在这好好守着少爷,等他醒了喂他喝药,一滴也不许剩,知不知道?"
雨夜里居然有了几分秋天冷肃的味道。
韩庚正迈出一脚踩上廊下湿润的泥土,就听见上空传来一声熟悉尖锐的长鸣音,迎起脸后退几步,也顾不得脚下树木枯枝喀嚓一声断裂,只见高空处金色烟花引爆,绽放出极度绚烂的光芒,从方位来判断,应是由金希澈发出的焰火令。
略一沉吟,还是展开轻功,踩上墙头朝着焰火发出的方向赶了过去。
碧枝正在屋内支起轩窗,微弱的烛光映在窗外,隐隐可见数个时辰前仍生机勃勃的蔷薇花,竟然已经全部枯死成了干枝。
第九章
藏珑坊,夜寒微凉。
金希澈右手掌一盏烛火推开花阁窗,手心烟火令余下的淡淡硫磺味还未散尽,便听见墙外有人踏上枝叶发出轻动的细响,微微笑笑,回过身去道:"这次来的倒不慢。"
原本就是虚合住的雕花柏木门吱一声攸然打开,一名紫衣犀带的男子带着周身清凉的雨水味道瞬间已经掠到跟前。
金希澈手中的烛光迎风微暗,伸手去拢住的同时,抬眼望见火光映出来人凝重神色,深墨色眼瞳清澈明亮,藏不住汩汩悲伤,声音更是掩不去的嘶哑疲倦:"希澈,我明天大概要出门去......若是有什么任务,你先吩咐晟敏他们做罢。"
"韩庚,出了什么事?"金希澈与韩庚相识也有十余年,从不曾见他认真皱过眉头,知道他是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沉稳内敛,所以如今这般失神的模样看来更加觉得骇人,再也忍不住担心地踏前紧紧揪住他冰凉的手指,心尖一颤,不自觉又追问道:"是,因为魈么?"
韩庚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希澈,是不是你也觉得我只管顾住魈,其它人都不紧要了?"
金希澈被他反问得楞住半晌,到最后竟然怔怔吐出一句:"......抱歉,我不是这意思......"
韩庚摇摇头:"我并不是怪你,而是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些年来,已经疏忽了许多人和事,如今想要补救,却不知道还来不来及。"
金希澈没有动作,攥着他的手沉默了许久,随后说:"我找你来,本来是要告诉你,药王谷的蛇灭门半个月内就会开花......你还去不去?"
韩庚弯起嘴角,勉强笑道:"你不是不希望我去么?"
"你也说过我拦不住你。"少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浮起淡淡哀愁,自嘲般笑道:"既是拦不住,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那么唯有陪你走一趟了,顺便看看能不能拣到便宜把自个身上的毒也一并解了。"
"希澈。"紫衫华服的男子抬手扣住他瘦薄的肩膀,"我不值得你这样对待。"
"值不值得,应是由我说了才算。"金希澈眼睫微抬,问他:"怎么样?去还是不去?"
韩庚摇头道:"不去了。"
金希澈一惊,旋即怒道:"你是不是怕我扯你后腿?"
"当然不是。"
"不是?"金希澈忽地攥紧了他的手:"蛇灭门三年一次开花结籽,若是错过这次花期,便又要再等三年,你倒是告诉我,有什么原因能让你甘心放弃这次机会?你分明是怕我拖累,才打算对我用缓兵之计,对不对?"
韩庚平视着他的眼睛,神色凄凉:"希澈,我之所以放弃这期的蛇灭门,是因为知道魈仍等的起三年......而基范,他已经没有多少曰子了。"
院中玉兰树姿婆娑,重瓣白花青翠枝叶挂满晶莹水珠,风吹着雨滴在屋檐上滴答作响。
金希澈站在檐前看韩庚飞身跃入夜雨中,手中烛火暗淡,星星点点冷雨吹进眼里,左手带着的微微暖意,刹那已冷却。
身后忠厚的仆人走近为他披上一件薄衫:"少爷,雨冷,别冻坏身子。"
昏迷中金基范只看得四周一片穷途末路,铺天盖地的黑暗向自己汹涌袭来,无路可寻,无处逃脱。全身都像刀削一般凌厉的疼痛,割心裂骨。睡梦中少年紧蹙着眉头,却感到有清凉的手指抚上眼睑,依稀听见有人低声唤他的名字,一声一声,急切哀伤。
虽然也努力想要抬起沉重的眼皮去看看是谁,可他又那么疲倦,那么乏力,甚至连指尖都不愿动弹一下。
冰凉滑腻的掌心贴在滚烫颊边,他听见熟悉的声音穿透所有笼罩的不安烦躁,那样笃定对他承诺:"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一定将返魂草取回来。基范,我绝会不让你就这么死了。"
梦里面,似乎又回到那个合欢苍绿阳光明媚的季节,树下衣衫褴褛的少年,站在风中笑:"跳下来,我接着你,相信我,不会摔着你的。"
因他当初一声承诺,就注定羁绊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