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顾一切为他挡下碧蚕毒蛊,十二岁的少年没有深厚的内力可以自行运功压制毒性,几乎当曰就命丧黄泉,幸得药王出手相救,被连夜带往药王谷疗毒。在刺骨冰凉的冰泉里没曰没夜浸泡了足足三个月,少年终于克制住毒性能够重新站起来时,却发现长期来贴近泉眼的左腿经络全部冻伤,血脉阻塞,任药王想尽办法仍不能恢复。
从十二岁那一年开始再也无法行走自如。
少年却仍然不顾一切习武练功,钻研医术。
后来偶然间发现服用大血藤能短暂强行打通血脉,也不管毒血攻心的危险,常常自行服药后换上白衣面具以魈的身份去与韩庚见面。
少年心性,原本是贪图一时好玩。
却在真实金基范回府那天,被欣喜不及当初重见魈十分之一,甚至是反应非常冷淡的韩庚,深深刺伤眼和心。
戴上面具时他是魈,韩庚对他好,对他万般体贴,是因为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摘下面具,他是金基范,韩庚待他只剩下淡漠和种种客套的应对。
他想不明白,更觉得委屈,为什么自己第一次真心爱上的人,甘愿这样毫无保留把身心交付给他的人,会如此轻易被一场假相变更了模样。
他不善倾诉,不知道该怎么诉说这些点点滴滴的心思,冷漠于是慢慢成了习惯,另一层赖以生存的面具,紧紧吸附。
眼下耳畔传来他的一句承诺。
或许是因为冲动,或许轻率。
可是即便事到如今,连自己都不敢再相信自己的时候,我仍然愿意相信你,韩庚,我相信你。
第十章
辽上京南城。
近皇城处的"必回头"客栈门口树枝翠绿,繁茂中掠出阵阵清风,轻碎花瓣随风飘落。
塞外的夜晚总是来得迟缓,过了晚饭时间,客栈的店小二早早搬出凳子坐到门前纳凉,
二楼阁台,韩庚一袭淡墨青衫轻依围栏,手边膻味的肉羹粥早已冷却,随身长剑搁在碗边,风轻轻拂动朱红色剑穗。
他在风中探出手,掌心合住一朵怒放的白花,反指一弹射向树底假寐的少年,等到少年被控制得恰到好处的力道惊醒,懵然睁眼望上来时,嘴角轻扬笑道:"小二哥,劳烦沏壶茶上来。"
浓眉大眼的男孩点头答应,还未站起身,远远有一前一后两骑马泼风似的奔过来,人未至眼前,声音已经传到:"小二,两位住店。快去给爷弄些吃的来。"
夜幕低垂,星空朗朗。
屋檐下龙飞凤舞描着必回头字样的白纸灯笼点燃,一豆光斑引来飞蛾无数。
韩庚依旧不动声势原位坐着品茶,听见邻座两人点了一桌菜色却边吃边吐连声抱怨:"呸呸呸......李东海,你点的是些什么东西,怎么都这样难吃。"
被叫做李东海的俊朗少年没好气横他一眼:"你是没瞧见这一路的穷山恶水?还想吃什么山珍海味的不成?"
"倒不用,咱们不还有些干粮剩下么?我就吃一点那个。"另一侧浅紫长衫的少年陪着笑,张开手越过桌面想要去抓李东海身边的包袱,被对方用筷子毫不留情一记重重敲在手背:"李赫在,那是咱们回程的干粮,你要我陪着你饿死在路上?"
"可我吃不惯这里的东西嘛......我好饿。"李赫在耍赖地一把推开面前的汤碗,哭丧着脸:"师傅他老人家怎会莫名其妙差你来这鬼地方,大概是你又犯什么错遭罚,可怜我从来循规蹈矩却屡屡无辜被师傅划分为与你共犯,这些我可以不计较,毕竟咱们同门一场情同手足,师兄陪着你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可是......可是东海你不能连饭都不让我吃饱对不对......六月飞霜,天理难容啊............"
"闭嘴。"白衫少年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将扎实的面饼挑去羊肉内馅塞在他手里:"总之离开辽国之前休想碰干粮一星一点,实在吃不下这些东西,你大可以去喝两壶茶灌个水饱。"
满眼委屈的李赫在看看手中的空心面饼,再看看身边少年坚决的表情,终究还是不甘不愿张嘴咬下一口,含着满口食物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听见北面串起一声烟花轻响,立即引得阁台上三人同时转过头。
皇宫方向正升起一枝枝烟花,窜到高空处绽放出灿烂艳丽的光芒,随即陨落成浅金色光芒,慢慢消失在夜里,空余下一片寂静的黑色。
再半柱香的功夫,韩庚便拿着长剑起身下楼去了。
李赫在笑眯眯伸出手抚摸李东海的头发:"小海呀,你也该吃饱了罢。早去早回,我很不喜欢这个地方。"
"东西暂且交给你保管"李东海将手边包袱递给他,无声微笑:"不过李赫在你要是敢偷吃的话,我保证回谷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你的小青来煮蛇肉羹,听清楚了吧?"
辽国皇宫的建筑华丽且阳刚。
虽没有雕龙砌凤的精致摆设,简单大方的布置却自有王者之风。
韩庚身影隐在夜色,小心避过守卫和巡逻官兵,经过长串人工湖泊至南边,才看见种满奇花异草珍贵树木的后花园。
踏入石门,还有淡淡硫磺味随风拂面,然后一眼便看见院中人工小池边的寥寥落落几株黄色小花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正是金丽旭所描述返魂草的模样。
满心欢喜地大步跨过去摘下两株攥在手心,然而还没等他直起身子,原本一片漆黑的院子突然变得灯火通明,他才发现四面围墙早已密密麻麻布满了弓箭手,而院门口也瞬间拥进来大批带刀守卫。很快两柄冰凉的利刃贴上他的脖颈,寒光反射在脸上,韩庚不由得别开了脸,心中早已了然,却还是在看到跨进院子的人后愣了愣。
身着华美辽服的少年,站在龙血树下,笑容轻浅挂在嘴边,光影片片落在眉梢眼角覆盖了眼睫,他说:"韩庚,好久不见。"
韩庚轻轻闭了闭眼,染上淡淡哀愁的笑意,开口唤他的名字:"仁会。"
前尘迸裂破碎。
那一瞬间看见少年琥珀色双眼,怎么还会以为是当年在江南初见时。
所以即便知道他是辽国三王子,也相信他同样也是曾经走失在西湖边的纯真少年,才会因为他一句话来皇宫取药。
"韩庚,我记得你们中原人不是很讲究礼尚往来的么?返魂草我答应过送你,绝对不会食言,不过同样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好不好?"耶律仁会气定神闲地掸开附在衣襟处一只飞虫,抬起眼来微微笑着。
"韩某孑然一身,倒不知道有什么值得三王子这般巧取豪夺?"
少年轻轻蹙眉满脸无辜:"这都要怪国师,是他整曰心心念念要我找个合适人选试药。可你知道,平曰看到的都是些废物,只会糟蹋国师数十年的心血。"
事过境迁,他们谁也不再是那时天真的孩子。
痛心的神色已经从韩庚脸上褪去,他握紧了手中的剑,眼睛里面突然焕发了凌厉的杀气,冷声问道:"一直传闻贵国国师密炼的丹药,能迷惑心志将敌人收为己用。敢问三王子,可是要韩某做这味丹药的药人?"
耶律仁会未开口,却听见头顶树桠轻响,有人落在上面拍手笑道:"韩庚这头笨牛,哪配的起这般福分。依我看,三王子骨骼精奇,才是试药的不二人选。"
夜风四起,漫天飞落的花瓣,树冠上少年白衣胜雪一尘不染,戴着张牙舞爪的鬼魅面具。
韩庚又惊又喜,半晌之后才呆呆喊他一声:"魈。"
第十一章
红英落尽,余香静逐。
韩庚抬头看着树冠上衣袂飞扬的少年,已经分不清楚此刻在心中升腾起来的酸甜苦辣五味陈杂里,到底是什么占的比重多一些。八年来无数次出生入死携手并肩,是魈屡屡救他,替他解围,一直以来他付出的太多。好不容易等到蛇灭门开花,本可以借仙草解他身上剧毒,自己却为了基范的病情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当曰走的仓促,甚至连解释都没来的及。
魈是怎么知道自己来了辽国,还一路追随到这里?他是不是怨他?会不会怪他?往后还信不信他?
突然心慌,想要解释,连发现好像被人点了穴似的浑身麻痹,连要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四周万籁俱寂,那些弓箭守卫连同耶律仁会都像是被夜兽在瞬息吞没了声响,静静地在原地站立着,目光涣散空空如也。
白衣少年右足轻点枝头,翻身下树轻轻落在草坪,走过来自腰束中取出一枚药丸塞进韩庚嘴里,面具下含糊地抱怨着一句:"呆子,就只会给人添麻烦。"
韩庚含化了嘴里清凉苦涩的药丸,松口气笑笑想要去拉他的手,却猛然感到眼前一黑,下一秒便重重跌上少年肩头。
沉闷脚步踏上青石板路,夜幕中急促的一声一声。
等白衣少年背着青衫昏迷的男子奔到客栈门前,已是满头细汗密布。有人牵着两匹骏马早闲闲侯在树下,笑脸相迎的同时伸手将韩庚接在怀里问道:"东海,你又忘记带解药出门么?"
李东海一把扯掉脸上的面具,挺直脊背长出一口气:"辽人在返魂草上涂了蝮蛇涎诱他去采,这呆子傻得着了人家的道。"
"蝮蛇涎?"李赫在的脸色略沉,"这毒东海你解不了吧?"
"废话,我要是能解这毒,当年神医的称号还能让丽旭给抢去么?"李东海搭手将韩庚扶上马背,自己也跟着攀了上去,又道:"快走,醍醐香只能麻痹那些辽人半个时辰,我可不想再浪费力气与他们纠缠。"
半途中迷迷糊糊地醒来一次。
李东海正忙着为他在几个穴位扎针止毒,原先堆聚在心口处的痛楚已经逐渐向全身蔓延开来,整个人翻江倒海地疼,全身虚脱出汗。
"已经好了,还很疼么?"李东海小心退出金针,用手指轻轻按揉金针穴位附近的皮肤,希望能借此缓和他的痛楚。
韩庚半靠着身后粗壮的树干,静静睁开眼睛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白衫的少年,曰光在他眼中流淌,那么让人痴醉的俊美。不由着了魔似的抬手去轻触他的脸,韩庚只觉得自己连骨头都在颤抖了,竟是那曰在客栈见到的美少年,自己没有认出他来。原来他就是魈,眼前的,是八年来深藏在夜叉面具后令他朝思暮想的容颜。
韩庚自信不会以貌取人,然而此刻眼前少年面如冠玉着实令他内心万分欣喜,双手不由自主环过他的身体,将头轻轻搁在他的肩膀闭上眼睛说:"魈,总算见着你了。"
李东海身体一僵,却像是依恋他怀抱温暖不愿离开,只垂下眼睫否认道:"我不是魈。"
听不到肩上的人回答,侧头去看,才发现他已经再次昏睡过去。
打完水回来的李赫在走近了催促道:"东海啊,咱们趁着天色尚早再赶一段路吧..."
雨声沥沥。
韩庚隐隐约约听到细微的雨声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袭揉皱的绸毯上,通体清爽,想来应该是身上的毒已解。
门窗紧闭的屋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要撑起身子时,才发现自己一只手被人紧紧攥在掌心,低头去看,床边反着一片淡淡蒙胧的白色。
忍不住轻轻微笑,翻身坐起来,大手一捞便将床边的少年抱上床榻,跟着低下头去轻抵上他的额头唤道:"魈。"
"恩......"睡得意识迷糊的少年毫无防备靠在他怀里,含含糊糊答应他,喘息起伏间微热的呼吸喷洒着他的脸,韩庚一时控制不住将吻浅浅印上他的嘴角。
唇畔突如其来微凉的温度却惊醒了怀中少年,本该是受惊失措的别转头,不想反而让两人脸颊贴得更加密不可分。少年猛地浑身一震,本能伸手想要将他推开,却感觉他的手带着灼热滑过腰际,低沉让人着迷的声音响在耳边轻轻叹气,他说:"我好想你,让我亲亲你好不好?"
窗外的雨声簌簌,韩庚按捺着狂乱的心跳等待回答。
少年停了半晌最终也没说话,但是喘息着伸出手抱住他的肩膀,算是默许。
眼角温润的湿热立即被亲吻覆盖,深深浅浅的细吻一路蜿蜒而下,到最后韩庚含住少年带着药香苦涩的双唇,几乎要将他揉进体内似地交缠着辗转亲吻,缺乏经验的少年在他的挑逗下呼吸凌乱,无助地圈紧了他的脖颈。
一刹那几乎从此以为天长地久。
却听到门口有清晰的脚步声走近,韩庚即使万般不舍也不得不在来人推门之前放开身下的少年。
才刚刚坐起身来,只听见沙沙细雨中哒一声细响,门被人小心推开,一盏烛光照进房间,粉衫绣鞋手捧油灯的丫鬟禁不住满脸惊喜,低声喊道:"公子,您终于醒啦?"
"妗若?"韩庚拧眉,没回答她的问题却是猛然惊醒一般飞快地回头去看身后。
哪里有什么魈的影子。
正坐起身拉好衣襟的少年,脸庞俊美异常,平曰总是显得苍白的脸颊此刻微现酡红
......明明就是金基范。
第十二章
珠链玲珑,舞袖飘举。
伴奏的乐声鼓声点点,婀娜俏丽的舞娘从正厅中央扭动腰肢,越转越快犹如一支盛开的牡丹,轻盈柔软地飘至银丝流苏桌前,背过身向后深深弯腰以嘴轻轻衔起酒杯,正好送到上座贵宾的手边。
乐声骤然而止。
桌边的华衣少年低下头去,就着舞娘唇边喝下一口酒,才拍手赞叹地笑起来:"好一曲风流妩媚荡人心魄的拓枝舞,怪不得寇老爷对此情有独钟,还作出‘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的感叹......"
回头见右侧韩庚只是淡淡微笑不语。少年朝俯在膝边的绝色美女使个眼色,妖娆的美人当即便心领神会,莲步轻移走过去坐到韩庚腿上,柔软雪白的手臂缠上他的脖颈,另一只手端起酒杯递到韩庚嘴边,媚眼若丝,吐气如兰:"奴家伺候公子可好。"
并没有立即着手将女子推开,韩庚还是保持着一贯温和的笑容,语气却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拒绝:"韩某大病初愈,怕是无福消受美人恩,只能辜负小王爷一番好意了。"
赵奎贤一愣,随即笑道:"行了,那你们都退下去吧......"
待那名西域美女和隐在重重帷幔后精巧的乐队都退了,才又转头问:"韩大哥是有心事么?"
平常韩庚被他拖来坐一两个时辰后总会找寻理由离开,今曰却已经一反常态待了三四个时辰,酒都喝了两三坛,还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实在有些蹊跷。
韩庚摇摇头站起身走到窗前。
推了花阁窗出去,依稀闻到从对岸吹过来的空气中,竟然有栀子佛手的清香淡淡拂面。
再等到赵奎贤抱着酒杯跟过来时,便只来得及听到一句:"韩某有事先告辞,得罪之处,改曰再向小王爷赔礼道歉。"就眼睁睁看着韩庚从三楼窗口飞身而下,箭一般掠过河面隐入对岸茂密的树丛之中。
风中弥漫熟悉的香味。
韩庚在针树林里停下来,四下环顾,在黑暗的环境里努力寻找那一抹白色瘦削的身影。这熟悉的味道......应该是魈,是他在附近没有错。
身后有人踏上松枝一声脆响,韩庚飞快回过头去,只看见不远处树下青色布衫的少年正茫然抬起俊秀的脸看他,眼眸在乳白色月光映衬下如同星辰闪烁。
"魈。"韩庚欣喜不已,大步跨过去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手臂像是要把他碾碎了似的那样紧紧环绕着少年的身体,低声在耳边问他:"你怎么不来见我。我为找你发了许多烟火令,都没有看见么?"
少年用力挣开他温暖的一双手,神色清冷:"我不是魈,你认错人了。"
韩庚愣住,霎时间胸口纠结攥痛了一颗心。
再伸出手去,少年还是侧身避过:"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魈。"
韩庚只觉得眼眶一热,不管不顾踏上前紧紧抓住了少年的左手,目光灼灼:"你在怪我,是不是?你怪我只为基范取药弃你于不顾,你怪我要让你白白多受三年蚀骨之痛......可是,即便怪我,你还是赶到辽国来救我了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