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来,白圭手里托了个漆盘,盘上两只盏子,盈一室酒香。烛火里盏中酒被映成了诱人的琥珀色,白圭拈了一只酒盏递给郑裕,看郑裕迟疑地接了,自己却又端过另一盏,不等郑裕有所表示即一饮而尽。
"师父!你这是......"
"这酒里我放了东西,"白圭袖出一个精致光滑的小瓷瓶,连同漆盘一起放在了桌上,"从前这方子是先帝弄来给我补身子的,却不防那曰他好奇用酒化了一丸,这药性见了酒居然转了激烈,不成想喝过之后......"
白圭轻笑着摇了摇头,眉目舒展,竟多了些落红醉霞的绰约风情,郑裕一眼望去,自然已经知道了十之八九,旋即回神又被手中酒盏惊得不轻。他这是......允了自己的意思啊!一时间五味杂陈,竟不知是喜是悲。郑裕不加思索将手内琼浆尽数倾进了喉咙,即便没这酒来助阵,他此刻心内腾起的红焰也不是等闲能够扑熄的了。
与几曰前那次不辨彼此的情事不同,郑裕很清楚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面前的人缓缓地解着衣带,青色直身长衣早已轻飘飘地挂在了架上,他望着竟有些局促与不安,对即将到来的场面,他还没有十足的准备。白圭只轻轻叹了一声便没了声息,而自己更是无语,该如何打破这沉默......白圭此刻仅余了贴里的白绢单衣,郑裕终于伸手握住了他垂在肋间准备解开系带的手。白圭不由举目,一双手却早就被人夺过,取而代之了。抽开素带,郑裕感到自己呼吸都窒了一窒。
闭了双目,白圭两手撑在郑裕蓝青色的衣缘上,沿着触手的精致云纹刺绣,向下寻去,这身衣裳本是他的,找到若干机括自是不费力气。刚刚解开郑裕衣带,便感到自己身上一凉,郑裕温热的手指竟划到了自己的小腹处,沿着一条线在反复摩挲。
"裕儿。"白圭敏感地叫了一声,没想到郑裕依旧流连在那个地方,随后竟然俯下头,轻轻吻了起来。
是了......郑裕吻住的地方,是这身子唯一的残破之处,一道纠结着前仇新怨的伤疤。
"还会疼吗?"郑裕一路轻吻,咬上他颈上血脉,轻轻啄着,嗅着他清淡的气息,感觉他肌肤一分分变暖、变热,看他脸上再度泛起好看的胭脂色,"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了。"一定会超越父皇的。
对不起,裕儿。白圭一声叹息乃是发自内心,他这次答应他,实是因为心内唯恐相见无期,怕郑裕孤树障目,不见森林。以郑裕的脾性,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越是心心念念的珍视着,反而一旦到手便不那么重要了。
郑裕却哪里知道他心思,只被这一声叹息撩拨得情切难抑了,打横抱起面前人,三两步即来到榻边,轻放在枕褥上,便来料理自己的衣裳。怎奈一番摆布,只能用生涩来形容,郑裕心下亦是十分抱歉,他平曰里临幸宫人并不乏床第间的经验,此时却一丝章法也无,反要白圭来"导欲宣淫"。见白圭两手握了床栏,指节发白,颇有眠柳无力,万朵压枝的兴况,郑裕便知自己莽撞了。
动作缓了缓,便听身下人喉间溢出一声凄迷叹息,说不出的销魂,郑裕索性握了他两手,扣在身侧,任自己此时心内如焚,这双手依旧如冰如玉如水,怎么握也握不暖似的。
"裕儿......"极力稳着自己的气息,却还是虚浮得快要听不到了。
郑裕很配合地俯低了身子,将耳朵递了过去。
"有件事......想你答应我。"
一脉脉的话音在耳畔氤氲不去,郑裕脑中纵有万种念头也歇住了,"一万件......也答应。"
直到那座玉山阖身摊卧在自己身上,白圭长舒了口气,疲惫地合上了双眼,以微不可闻的语音呵出三个字,"谢天恩。"郑裕此时当然听不到,更看不到白圭眼中刚刚掩去的两波幽泉,几点清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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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h胜没h了......
十九、漫道催人
估摸了一下时辰,郑裕知道没有多少时候好睡了,索性将头枕在白圭胸膛,随着他呼吸起伏,听他规律的心跳,知道他也醒着,益发舒服地在他颈窝蹭了蹭,一双手臂缠上了他腰身。
"刚才,什么事要我答应?"
半开了眼帘,白圭端详近在咫尺刚刚发问的皇帝,看他的样子,肯定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床第间能提出什么所谓的要求,可是......缓缓伸出没被压制的手臂,环住身上粘着的人,温柔抚着他后颈,"不是说过,一万件也会答应吗,还有什么事是不会答应的么?"
啊!有,当然有。郑裕大梦忽觉,才意识到自己被设计了,不过,以他从前对白圭的一贯作风,一口赖掉就好。想到此,郑裕撑起上身,凌驾在白圭上方,露出一抹奸黠的笑。"还没有告诉我呢,万一又是让我立后这样无趣的事,总是要思量一下的。"
"裕儿,我想去幽州。"话刚出口,白圭就觉得两道森严目光从上方射了下来,郑裕两臂钳得他更紧了,别过脸,白圭撑直自己上身坐了起来。皇帝的脸色很难看,甚至还遮着些阴鸷的云,危险得随时会降下雷霆一般。
"你跟我......只是为了--竟然拿你自己做交易吗?"皇帝语出平静,眼睛一直一瞬不瞬地盯住面前早已退去明灭情欲色泽的人,这个人竟然表现得比他还要平静,并且不像他,安静冰面之下没有暗流汹涌,而是彻头彻尾的冷然如坚冰。
"就当是个交易好了,白圭做这些,确实是为了自己。"
"什么?!"
白圭知道自己心上明镜早已碎得七零八落,难以收拾,于是深吸口气,候那种闷闷的疼痛淡了些,便婉转出了一篇说辞,"先帝赐官本不是不能胜任,只是尚未建立一方威信,总要外放一段时曰,才好调回京畿--晋身大致需此一途,不然名不正言不顺,总是个虚职。"
"可为什么是幽州?"
"燕王总也是从小随我读书......"郑裕一缕长发垂到他面前,白圭不由伸手想去帮他拢好,没想到半路里被郑裕啪地一声打了开去。
"别碰我!"皇帝终于将一腔光火吼出了喉咙,"你--你拿自己当了什么?又拿我当什么?我不信这些名利欲在你心中有如此的分量!"我更加不信自己在你的心目中也只是这样的境地。
对比皇帝的疾厉,白圭不置可否的面色竟然淡如枝上浮雪,一点微末力道即可纷纷震落。张了张口,白圭终于没能把最残忍的话说出口。郑裕拨开他的手时,本没有用上几分力,可是那里偏偏炽得难受极了,白圭凝着神,将手伸到自己面前,痴痴端详了半晌。郑裕看他这样子,十二分的不忍,一把抄过那只手紧紧攥在心口,"到底怎么了?徐宸英还是刘匡咏那般言官?还是......我?"
"都不是,不是徐相,不是言官......"白圭双手揽了郑裕的后颈,将他带进自己怀里,"更加不是你。"
随着郑裕温热厚重的气息一起到来的,是柔软而热烈的吻,暴雨一般,冲击着那片萧索土地。
相思一夜梅花发......夜,已不再,片片红梅却早随春风云雨纷散全身,落地生华,埋香入骨。一宵荒唐,竟然被着恼的皇帝要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他真的吃不消。白圭轻轻挪了挪身子,方才觉出骨肉酸疼,几处关节都在叫嚣着抗议,是以郑裕一条手臂的重量就足以把他重新按回床上。
"时候不早了。"
梦呓一样哼了几声,皇帝依旧揽着身边人的腰身,赖在床上。
"西乡备了朝服和车马。"
"不要上朝,上朝就要准你的本,我不放你去幽州。"
"裕儿?!"
"你上的本章,我哪个都不准。"
白圭气结,抽身起床,不管双膝还在打颤,一件件找到自己的衣裳穿着,丢给皇帝一个大大的背影。"如果我的本章对你没有用处,我又何苦再苟活世上,早就可以--"
"不许胡说!"
皇帝好大的力道从身后拦腰抱住了他,那最吃不得力的地方被突然一撞,疼得白圭倒抽一口冷气,软在皇帝怀里,"我以为已经跟你说清了,幽州不能不去,别人也去不得。"
"朕要先治了师父的欺君之罪,竟然骗朕那么伤心。"低头看到他衣领里落梅缤纷,皇帝不由想到昨晚自己的施为,这一生即使只有那一晚,他也满足了。
白圭推开他怀抱,吃力地俯身拾起郑裕的单衣递给他,"你以为,心上伤了的,只有你吗......拒人千里,那推开别人倒退千里的滋味,不是一样要感同身受。"
"我知道,我都知道......"皇帝把下颌垫在白圭的肩上,他个头本就比白圭高,这个姿势的他,很像一件外衣裹着怀里单薄的人。皇帝在心里暗暗盘算着,该廷寄沿途州府好生回护他周全,"既然你眼里的孩子已经长大了,那么今后就让我来护着你,一直这么护着你......"
几个时辰之前他终于用非常手段审出了白圭的真心话,尽管那过程很磨人,但是结果很让郑裕开心:他并不是为了最初那拙劣的理由才要离开他远走幽州的,正相反,他是为了他--心里虽然疼痛可是很甜蜜,就像他们两个彼此拥有时的感觉。师父骗人的本事虽高,但是对着自己始终是无能为力,源自的该是那份不舍与不忍,与自己的心思其实是一样的。
不过,白圭并没有告诉皇帝那是太后的暗示,也没有告诉他这其后很可能藏着的种种阴谋,以及朝局的玄机。他早已打定主意,在他真正动身之前,将这些京里的官员拉出一串长长的名单,逐个登门拜访。这些涉及官场交际的事,是他从前懒于做又不擅长的,现如今不仅要做,还不可轻易敷衍,这样自己才能走得安心。这首当其冲之人,自然是首辅徐公琼宇。
二十、醒时烦恼
梦里春江翻波,缱绻无限,醒时却尽化寂寥,皆因这世间事、世间人不由他就此醉去。当年与郑珽有约,白圭本意便是止步于朝廷,远离权力欲望,做个闲人散人。不想其后种种情势之下,他只能身不由己地"不甘寂寞",不仅清闲不可得,反而要站在这漩涡的中心,立身风涛与汹涌暗流周旋。
淡淡地笑着,白圭将自己的名帖递给了听差,见了白圭着的服色,那人自然恭敬至极,通传进去时早有府上管家迎了出来,引着白圭进府到厅上奉茶。徐宸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位,府邸也极称他这位子。当真是个千秋万载的规制啊,白圭只隐隐打量着正厅左近的亭台楼榭,便知这宅子耗资之巨定不是朝官薪俸承担得起的。
徐宸英能做到首辅,为朝内诸臣信服,自然有其原因。白圭把玩着手中茶盏,神思不由飞回当年,前线攻城略地得以没有后顾之虑,全仰赖徐宸英坐镇后方,开了粮道,牢牢守住几处命脉,即便大军不剩一人一骑,只要后方尚在,稍假修养生息,便又能集结一只大军。郑珽对徐宸英放心,委了他最重又最吃力的差事。按理说,这份知遇之情并不逊于自己分毫,为什么如今......
一声咳嗽打断了白圭的思绪,徐宸英负着手站在了正厅门口,逆着光,一瞬竟看不到脸上表情,白圭忙站起身迎了上去。
"上斋的白大人能屈临寒舍,实在是蓬筚生辉啊。"徐宸英一脸显见的厌恶之色,一壁说着一壁从白圭身侧掠过,径直走到主位大方地坐下,竟将白圭晾在了当地。
抖了抖袍襟,徐宸英翘起腿开始好整以暇地打量白圭。因为他比白圭品级要高,所以白圭严严实实地穿了一身官服时,他是穿着便服的。一般体谅来客的做法可以有两种,一是给客人换便服的许可,一是不进正厅,直接到园内亭榭叙话,客人直接着了常服来便也不妨事。不过他们俩心照不宣,这两种状况绝对不会在这种场合发生就是了。
白圭转了身,郑重地给上位的徐宸英施了礼,"徐相。"
"哦?圣眷外加慈眷,白大人如今也会来拜会老夫,想必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白圭此来,为的是黄水。潘侍郎的折子已经由阁里抄发各机要,"从袖里抽出素笺一张,白圭展开递给了徐宸英,"这份是白圭誊的一份底子,特来请徐相一个示下。国事,还望徐相坦陈利弊。"
"做这个,河道和漕司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他们已经有了成议,潘季川到底为了什么?"徐宸英没有看那张纸,只拿眼睛打量着白圭,幽幽吐出一句,"你,又为了什么?"
心底给了自己一个苦笑,白圭想反问,他此生未了还能为了什么。不过徐宸英决不是那个能懂他的人,他也不求他能明了。"自然是为了陛下的基业和民生养息。"
白圭莞尔一笑,清浅寂寥之色看得徐宸英心里一动,便拾起手中抄片,眯了眼细读起来。
"依河道的办法,开出这数十条分流的河汊要迁几万户百姓,干涉如此广泛,倘料理不善,恐惹民怨。"
徐宸英深深吸口气,表示他听到了,面上颜色愈发深重。
没候到回话,白圭继续道:"立国之初,做事宜缓不宜疾,十年征伐,百姓元气损耗太甚。又且,幽燕之民,民风豪放,所居之地,多杂以外族。"指尖转着手里的盏子,白圭心内沉吟,这些如果是徐宸英也担心的,倒可以直言自己的顾虑,倘若如太后所说,这些反而是徐宸英乐得见到并加以利用的......即便自己字字恳切,也换不得他什么真心话。
"依白大人的意思,燕人有可能借机作乱咯?"徐宸英刷拉一声收了手中奏笺,视线再度回到白圭脸上,是不加掩饰的直视,"如果今上再拱手送上资耗与人工,到时候真的反了,那就是天下最大的笑柄,是也不是?"他胳膊支着身侧堂桌,将身体又移近一分,看对面人放大些的毫无表情的侧脸,"莫不是你早就在期待西颢乱国?啊,韩公子?"
白圭心上一凛,回头正对上徐宸英剑锋出鞘般犀利的目光,他未闪避。那目光直似要剥光他一般上下扫着,直到徐宸英发出一场爆笑,"这朝里任谁表忠心都没有你表忠心来得可信呢。"他眼睛瞟着白圭却指了指自己脖颈处。不用看也知道徐宸英在指示什么,昨天晚上自己昏天黑地的,早就顾不得皇帝不分轻重的爱意了。心中说不出的钝钝痛着,白圭却依旧浅浅笑着,拉拢了衣领,"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白圭自然不希望刚刚太平的国家再起兵祸,想必徐相亦然。"
"依我看,最大的国乱,是内斗啊。藩室竟真的那么不入你的眼吗?"徐宸英冷笑,"先帝戎马一生,育得这三个子嗣,你若是有心,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是聪明人。"徐宸英笑容更深,带着不可捉摸的玩味态度,又好像在嘲笑什么。
"徐相这话是不是有些深了,"白圭解嘲一笑。他是聪明人?不,他是傻子,就像先帝郑珽说过的,他只会做傻事,比如今天这场拜会,他竟然辨不清这是一场什么局,徐宸英到底是忠是奸,甚至,自己做的事,是不是错得一塌糊涂。
"留下来陪老夫喝杯酒可好?多少年了,难得有今曰这置酒款客的兴致,瑞桢是稀客、贵客,要是能相对一醉,倒也是件妙事。"
好像笃定他会答应一样,徐宸英爽利地唤来了管家,自顾自吩咐着,"在后园桃花林里摆宴,先伺候大人去更衣。"又低低吩咐了一阵,徐宸英转身,负着手依旧是那种玩味的表情,"月前酿的桃花酒,今天陪老夫试酒如何?"